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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旋转门,一脚踩在大厅的地面上后,全身的毛孔闭合了起来。皮肤上覆盖着的一层汗膜,转眼之间剥落而去。
深沢岬微微地撩起粘附在脖颈上的头发,让闷在里面的热气逃散掉。
手表的指针靠向两点差十分的位置,自己成功地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小会儿。
在服务台的旁边,站立着身着浅驼色制服的女服务员。她双脚前后交叉重叠的模样,像是十分做作的芭蕾舞演员。
岬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觉出有一种让人联想起热带水果的浓烈香味掠过了鼻腔。这是今年夏天,意大利某著名品牌发售的香水新品。
岬把手里提着的拎包重新挂到肩上,并用手捂住拎包表面上的商标。可是,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徒劳无益的努力,看看自己的脚下就会立刻明白。只要是关心时尚的人,谁都能一眼辨认出,脚趾处呈削尖状、后跟上有皮带的凉鞋是两年前流行的款式;还有,这个拎包是三年前因限量发售而特别引人注目的商品;此外,上衣的尺寸也明显超出了必要的长度。
当岬意识到自己正低着头走路后,便扬起了下巴。
糟糕透顶!不管是什么事情。不管是自己穿着这身落后潮流的衣服,还是住在日照条件很差的单间。
不过,如果今天能够顺利地谈下这单工作的话,就能告别这种略显寒酸的生活了。
三天前,岬接到了一个委托工作电话,是国内发行量最大的面向白领的月刊杂志《东云》编辑部打来的。
只要能在著名杂志上登载署名文章,今后一些正规媒体就应该会来向自己约稿。到了那个时候,不管是新衣、新鞋,还是手提包,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就像两年前,自己在报社工作时那样。
岬到了前厅后,开始寻找那位手持淡蓝色信封的男士。由于和这次约的冬云堂出版社的佐藤是初次见面,就说好以印有出版社名称的信封为标识。
前厅里大约有五张沙发,一半左右都坐满了人。一位穿着泛旧的双排扣西装的半老男士,脊背绷得笔直,正展开一份英文报纸在读,紧闭的嘴角上充满了自信。他的旁边,一个眼睑上胡乱涂抹着银色的中年女人,正聚精会神地检查着上了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尖。在尽里头的座位上,两个公司职员一边看着手提电脑的屏幕,一边相互低声交流着什么。
岬选择了一个容易看到旋转门的位置,坐了下来。
上小学的时候,拿着接力棒的同班同学卷起沙尘,跑在最前头,自己正等着这位同学绕到拐角处,现在的心情就和那时的一样。接力赛中被别人超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歪着头双手合十,露出实在抱歉的表情,同学们甚至还会对自己说些宽慰的话。但是,今天可不能有丝毫闪失。
当手表的指针指过两点五分左右的时候,从旋转门内吐出一位戴太阳镜的男士。岬刚抬起屁股来,又立刻重新坐了下去。男士还推着一辆婴儿车。
岬把视线移回到旋转门。
岬感到自己正渐渐变得焦虑起来。她讨厌比约定时间晚到的人。她觉得,因为这是谈论工作上的事情,严格遵守时间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还是,对方小看自己,认为她只是个可以捱等也没有关系的对手而已?
突然,眼前出现了婴儿车,刚才的那位男士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男士露出在浅黑色肌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惹眼的雪白牙齿,朝岬微笑,若无其事地点头示意。
他像是表达想要坐在这里的意思吧?
前厅里还有其他的空座位呢。
虽然岬明显地露出皱紧的眉头,但男士又一次低下了头。
都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好再拒绝。岬挪动身体,腾出了刚刚够他坐下的空间。
男士刚一落坐,就开始抖动双腿。振动沿着沙发传了过来,微微哆嗦的膝盖也非常碍眼。
岬觉得这个男人很奇怪,怎么到了室内也不摘掉太阳镜。
换个座位吧?正当岬有这个想法的时候,电子铃音响了起来。男士慌乱地从衣袋里掏出手机贴到耳朵上。简短地说了一两句话后,男士朝着旋转门跑去。
婴儿车孤零零地被留在岬的身体一侧。“多不安全呀”,虽然岬有点担心,但又想到这和自己没关系,就把注意力转回到旋转门里的人身上。
此时,电子铃音再次响起,这次是自己的手机,液晶屏上显示出佐藤的名字。岬深呼吸了一下。
“让您久等了,我是深沢。”
音调抬得很高。“这样可不行!”岬不想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失去了镇静,忙偷偷地咽了一口唾沫。
“现在,您在前厅吧?”
虽然岬觉得这个问话很奇怪,但还是回答了“没错”,佐藤轻轻地咳了一下以后,说:
“在您的面前有辆婴儿车吧?”
“什么?”
岬下意识地滑出了让人感到滑稽的声调。对方在说什么呢?岬没明白。
和佐藤说的一样,婴儿车就在自己的一侧,停在刚才同样的位置。
婴儿车有什么问题吗?
正当岬想问这句话的时候,佐藤用犹豫再三后下定决心的语调说:
“深沢女士,那个孩子是您的女儿,我想让您领回去抚养。”
尽管岬最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佐藤再次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岬俯身探视婴儿车的内部:戴着白色遮阳帽的婴儿,安睡的脸颊像个桃子一样。
“今天是来商谈工作事宜的吧?您不是说希望我写关于验证JR 安全对策的专题报道……”
“啊啊,那件事呀。那是为了能让您来,不得已找的借口。对不起。”
在明白自己被骗的瞬间,岬的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岬未加思索,就大声嚷了开来。
在跟自己有些距离的座位上,阅读英文报纸的职员模样的男士,眼里浮现出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
但是,比起不好意思的心情来,此刻自己恼羞成怒的冲动更加强烈。岬感到内心如此这般被别人践踏,确实是隔了很长时间以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冬云堂总社在饭田桥,要是从新宿过去的话,三十分钟就到。现在就得去那里大吵大闹一番。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不过,您是否也能听我解释一下?”
佐藤的声音里没有捉弄人的味道,相反,显得非常严肃。
这不是恶作剧,岬意识到。想想也是,如果是恶作剧的话,对方也太费精力了。
岬环顾四周,果然看不到撂下婴儿车离去的男人身影。自己被骗了,是这么回事吗?她忽然放不下心地询问:
“您难道是,刚才在这里的……”
“哎哎。”
佐藤坦率地肯定道。
还以为他是要接听手机才出去的,原来是自编自演呀。只要在手机里设定闹钟或定时,很容易就能营造出电话铃的效果。
婴儿车粉红色的厢体,在岬看来过于鲜艳,让她有些心惊肉跳。
有什么不详的事情即将发生,岬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如现在就挂电话,离开这里为好。
如果不是工作的事情,自己就要挂电话了,岬刚一开口,佐藤便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她。
“请等一下。那孩子的名字叫满……虽然我不能说得更具体,但她真是您的孩子。能请您看一下她的脸蛋吗?”
不能看,岬这么想。尽管如此,视线依然被婴儿车吸引了过去。
怎么会呢?她想,决不可能有这种事情!
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弯下腰去,动作像机器人一样不自然。手机依旧贴在耳边,她朝婴儿车内看去。
婴儿还保持着同样的睡姿,应该是有三四个月大吧。
岬仔细地观察她的五官,幼婴的眉毛长得挺鲜明,一张生动的脸蛋,嘴唇稍稍有点厚。
岬的脑海里浮现出旧影集中的相片,回想起坐在廊子上穿着罩衫的母亲的身姿,在她搂着的红色襁褓里,一个娃娃正笑着。相片里的和眼前的,这两个婴儿的笑容重叠了起来。
岬叫苦不迭。
“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如同得了流行性感冒一样,刺骨的寒意从岬的脊背上爬了上来。连她自己都能感到脸部在抽搐着,似乎看到了噩梦。
“请确认一下婴儿车内的口袋,放着一个信封。里面有准备好的出生申报单,和少许抚养费,可让您应付一段时间。概括地说,三个月前,您在美国生下了这个孩子。满没有父亲。您在回日本找到工作前,把这个孩子暂托在美国的朋友那里了。”
“请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在美国的手续已经办理完毕。像这种在海外生育孩子的情况,三个月之内提交出生申报单的话,就会受理。从今天开始起,十天内,也就是到八月二十二日为止,请您去一趟区役所 。”
“这种事情……请您现在立刻就来接回这个孩子。如果您不来,我就告诉宾馆的人,让他们叫警察过来。”
“你最好还是别这么做。”
“可是,这和我没有关系呀。”
岬正要把电话从耳朵旁边移开的时候,佐藤用尖锐的声音说道:“等等。”
“怎么能说是没有关系呢?这件事,深沢女士,您也应该已经明白了!您难道会忘记去年的事情……”
“等等。”
岬再也无法忍受,打断了佐藤的话。
果然如此!内心剧烈翻滚开来。为什么会这样?岬困惑到了极致。此时两种矛盾的心情在心中激烈交错,使她不能整理出一条很好的思路。
“这和原先的约定不一样嘛。”
竭尽全力从嘴里吐出的是如此微弱的抗议。
“对不起。由于出现了差错。但我会做您的经济后盾。”
“这种事,我是不会接受的。”
“只有让你做,没有其他办法。”
“不行。我还是把孩子交给警察。”
“你如果这么做,那我也有自己的办法。去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仅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还会向媒体透露。”
岬感到周围的氧气浓度在下降。
“作为前《东都新闻》的记者,您应该明白吧。这种消息就是刊登在全国性日报社会版的头条都不为过。我会在二十二日傍晚来确认出生申报单是否已递交。万一没有递交,到那时就做好思想准备吧。”
不论是握紧手机,还是死死合上嘴唇,岬都不能控制住自己颤栗的身体,让它停止抖动。
岬非常清楚,一旦媒体探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有什么结果。如果是自己,得到这样诱人的题材,肯定会大写特写,直到吸干最后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岬攥紧了拳头,抬头仰望天花板。枝形吊灯射出柔和的光线,为自己恢复平静起到了一丁点作用。
不能领养这个孩子,也不能向警察和媒体暴露去年的事情。这样一来,自己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彻底查明这个叫佐藤的男子的真面目,找到这个叫满的孩子的真正父母。然后,把这女婴还给他们。
确定了目标以后,岬的心情平静了点。
是由于自己不知道佐藤的底细,他才把这无理要求推给自己。抖露去年的事情,应该不只是自己感到为难,现在只能佯装不知,放松对方的警惕,等把他拽到同一个擂台上以后,对方也就不会摆出这样强硬的态度了。
“能让我考虑一下吗?”
岬说道。
那我就来采访你,让你原形毕露吧,十年的记者工作不是白干的。
“这样啊……那好,深沢女士,今天先请您把满带回去。”
暂且,只能同意。
最后,佐藤用恳切的语调说:
“是您的女儿。请多多关照!”
别胡言乱语了。
心中咆哮着。岬粗暴地挂了电话。
岬把手机放回拎包,边用大拇指按摩太阳穴,边看表。从接电话到现在,只有五分钟左右。看英文报纸的男士,依旧把视线投在和刚才同样的页面上;穿浅驼色制服的服务员动作敏捷地到处移动;一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拖着带滑轮的旅行箱从自己眼前走过。岬体验到了一种从时空隧道返回来的感觉。
岬探头向婴儿车内望,只见满微微张着淡粉色的嘴唇,正发出轻轻的鼾声。
开什么玩笑!
或许是神经兴奋的缘故,身体在发烧。尽管很想喝点冰咖啡,但岬感到有一种更强大的命令在推动自己,要尽快地开始调查行动。
“开什么玩笑啊!”
岬说完这句话后,手搭上婴儿车,用劲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