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很久没有穿的西服,套在身上感到有点紧,握着方向盘,感觉肩膀后面的部分被拉拽着。
是不是变胖了呀?
小野田真咂了咂嘴,重新握好方向盘,猛踩下油门。
年轻时还觉得自己偏瘦呢,步入四十岁后,体重开始增加,今年五十五岁,终于突破了八十公斤。因为自己身高还不到一米七,显然是过于肥胖了。
不仅腹部凸了出来,手臂和脖子也都变粗了。不确定是肉还是脂肪的东西,厚厚地贴在身体的各个部位。
小野田不愿效仿那些到健身馆去的人,觉得运动器材不适于头发变稀疏的老头儿。虽说如此,自己也知道肥胖是万病之源,感到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
在之后的五年、十年里决不能倒下。
自己没打算说想要获得诺贝尔奖之类狂妄的话。不过,至少要取得能改写教科书中几行文字的研究成果。如果连这样的成绩都拿不到,自己的人生就太没有意义了。不要说孩子,自己连妻子也没有,按照现在的状况,自己死后,在这个世上什么也不会留下。
按理说,目标很早以前就应该实现了。自己有技术,曾经被称为“神手”。可是当今的科学界,假使论文没有在权威杂志上登载,那就不可能成为声名显赫的人。这是错误的,小野田想。尽管如此,只要现实世界继续朝着这个方向行进,没有改变,自己再怎么阐明自己的主张,都是白费力气。
然而,自己也渐渐地交上了好运。
小野田握着方向盘,脸上扮出一副女人表情。
只要把现在着手研究的成果总结归纳,在下周京都举办的国际专题研讨会上发表的话,或许会取得一点反响吧。因为自己成功地解读了在生物诞生的过程中,至今仍被视为谜团的蛋白质的有关议题,这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就是论文,也可以立马就写出来。这样的话,那些一直小瞧自己,把自己当做“搞技术的”人的态度也应该会改变。
确认没有看到反向车道的车灯后,小野田提高车速,超越了前面奔驰的小型汽车。
道路的两旁,浓密的森林铺展开来。街灯的间隔,是在都市里令人难以想象的距离,感觉车子像是朝着黑暗的底部飞驰而去。
不过,幸亏路上很空荡。听到对方指定晚上十点碰头的时候,为什么选这种时间?自己曾经这么犯嘀咕,现在看来,反倒觉得这种安排不错。回去时路上车子会更少吧。
小野田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钟,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左右。目的地应该很近了。回想起在路旁餐馆确认的地图,一会儿就该左拐,道路拐角处的植物园招牌应该就要出现了。正这么想的时候,小野田看到了油漆剥落一半的招牌。
左拐后继续行驶一段路,在右手边出现一条弯曲小路。到了。从琦玉县西面的工作单位到这里大约三个小时,真是一次让人过瘾的驾车兜风呀。
话虽如此,小野田不能理解那些人,在这样的森林里建造别墅的心情。就是去购物,如果不开车,一定也很不方便。
完全敞开的石筑门里,矗立着一座两层楼的洋房。透过一楼的窗帘,柔和的灯光像是在引诱飞虫那样向外散布开来。小野田先在门前把车子暂时停下来,确认了门牌后,驱车驶入伸向洋房的碎石道。
对方好像已经到了。洋房前停着一辆灰色轿车,小野田把自己的两厢旅行车停到轿车旁。
下车后,微含着树香的夜气包围了小野田的全身。他觉得紧张感忽地一下消散而去。
也许,有钱人,就乐意品味这种气氛,便在森林里面安置隐居之所。
小野田转了两三下肩膀,让酸疼的肌肉松弛一下,走上五级左右的台阶,按下门旁的电铃。等了十秒左右,却不见有人到玄关来。
窗户里面亮着灯,房子前停着车,只能判断对方就在屋里。
好像很快就被蚊子叮了,脖子周围开始痒起来。小野田歪歪厚实的嘴唇,握紧拳头准备敲门。
就在此时,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门开了。
“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
感觉眼熟的面容带着友好的微笑向小野田说道。像牙膏广告模特儿一样的白牙,显示出他的笑容有点假。
小野田也堆起笑容。
“真是不错的地方呀。非常安静,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
看着小野田夸张地挠着脖子说完后,那男子感到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
“哎呀,这实在是对不起呀,您,快请进。”
穿上男子递来的拖鞋,小野田听任男子的殷勤引导,沿着走廊往深处移动。
走进了一个房间。说是客厅的话,这也太宽敞了,有三十块榻榻米的大小吧。古色古香的天鹅绒沙发,崭新的等离子显示屏,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模仿常春藤叶子形状的照明灯具。每一件家具或家电,应该都花费了不少银子。
“请那边坐。”
男子让小野田入座后,朝厨房走去。深深地陷入沙发后,小野田冲着男子宽大的脊背说道:
“请来杯咖啡吧,我是开车来的。”
男子把脑袋转向后面看小野田,嘴唇半开着,好像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似的,但立刻浮现出隐约的笑意,点头回了声“是呀”。
男子没过一分钟就回来了,手上没有咖啡杯。小野田刚开口说“我不要牛奶哟”,突然,一个黑色物体来到他的眼前。
到明白这是枪口为止,他花了几秒种。
“什……到底想干什么?”
小野田的心脏狂跳起来。原本感觉弹簧的柔韧性适宜的沙发,一下子像是变成了公园里的坚硬长椅。
男子的眼睛酷似沼泽,低声笑道:
“想干什么?小野田先生,看这个应该明白吧。”
“喂、喂喂,别开玩笑!”
“开这种玩笑?根本不可能。”
男子说完后,发出干巴巴的笑声。
小野田完全不能理解自己所处的状况,一边擦拭着额头上冒出的汗,一边拼命地思考着。
三天前,男子在电话里说,想再一次表达谢意,问自己能否到这个别墅来。这就是他诓骗自己来的圈套呀。
“为什么我要被你杀死呢?”
男子的眼睛里燃起怒火。小野田觉得这种视线似乎到了足以射杀自己的程度,条件反射地把身体蜷缩起来。
“你应该最清楚这个理由。不是搞砸了吗?本来也许有些太为难你。尽管如此,你却拍胸脯说了绝对能成功的一些大话,硬要我们接受一个假的。”
“等等!”
“连我们这种处于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状态的人都敢欺骗的家伙,没有继续生存的价值。”
“是按照你的委托才做的。还不是因为被你们的愿望所打动,才下决心协助你们的嘛。”
男子把枪口使劲地逼近了小野田。
“检查过了。那个孩子不是我们的。”
“怎么可能……再检查一次,重新检查一次吧。”
“没有这个必要。已经在两个单位检查过了。”
男子眯起眼睛。小野田清楚地意识到,对方真打算要扣动扳机。尽管想到要逃跑,可全身像是被紧紧地捆住一般,肌肉僵硬,不能动弹,嘴里溢出了黏黏糊糊的东西。
小野田回看那双沼泽般的眼睛,沉重的东西从胃的部分向上涌,剧烈得像把心脏顶了起来。
“知道了,也许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要是那样的话,让我再做一次吧,一定能得到你希望的结果。当然,不会要钱什么的。”
“再做一次?”
“不管怎样,能不能先把这个可怕的家伙收起来呀?这样都不能安心商量事情了。”
男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再做一次。因为我太太自杀了。”
小野田紧张得喘不过气,凝视着男子的面孔,终于明白了男子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叫过来。与此同时,恐怖感沿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你对我妻子说,让她相信你。她把赌注全部押到你身上,当她知道受骗后,便愤然辞世。”
男子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继续说着。
“然而,你却还活着。不觉得这很不正常吗?”
“等等。”
小野田深吸一口气,给腹部增加一些力量后,用尽所有的勇气反盯着男子。自己似乎就要被那沼泽般的眼睛吞噬掉,尽管如此,依旧死命地盯着他。小野田想,至少在对视的较量上,不能输给对方。
“打算杀死我吗?干这种愚蠢的事情。你,会被扔进监狱的哟。”
“这里是我的地盘,基本上没人知道。只要把尸体什么的埋到后院里,就不会被翻弄出来。首先,没有一个可以把你和我联系起来的线索,警察也就不可能对我产生怀疑。”
“不是还有那个孩子吗?”
男子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小野田。
“那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
把孩子杀死了,是这么回事吧?小野田一时难以相信。然而事实上,他现在正要杀害自己。
这个男人,精神不正常。
小野田的喉咙干渴得冒烟了。
“不是还有医生在嘛。那个人会产生怀疑的!”
“暂且不谈如果我消失的情况,对方根本就不会关心你的什么事情。动动你的脑子吧,小野田先生。你要是失踪了,谁会认真地来搜寻?你的工作单位只会认为这下子可摆脱了一个大麻烦,不是吗?”
研究所里上司的脸浮现在眼前,小野田虽然感到窝心,但心里不得不认同男子的话。那种家伙应该不会发自内心地为自己担心。因为他背地里说自己的坏话:“瞧小野田都过五十了,还没晋升为室主任,真是个废物。”……万一自己人间蒸发掉,他一定会满心欢喜地雇用新的职员吧。
“明白的话,就做好受死的准备吧。”
男子的手指搭上了扳机。小野田没有要掉头逃跑的意思,突然叫了起来。
“住、住手!不是我!是医生干的蠢事。”
男子的视线忽然动摇了一下。小野田看准这个千钧一发的时机,用左手拨开对方拿枪的手,凭借猛站起来的势头,用头全力撞向对方的胸部。男子发出呻吟,差点摔倒,依旧抓着枪,弯下身体咳嗽起来。小野田聚集浑身力量,朝男子的腹部狠踢上去。脚尖陷入对方的腹部。枪从男子的手里滑落了。
决不能迟疑。
小野田抓起侧面桌上放置的厚实的水晶玻璃花瓶,朝着伸手去钩枪的男子的后脑勺,使劲砸下去。
这手感,一定是命中了。男子一声未发,瘫倒在地。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
身体里面的血液,发出声响地在全身奔流,心脏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敲打着。小野田提起肩膀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后,踢开了掉在地面上的手枪。
男子脸朝下俯卧在木质地板上。
得救了。脉搏剧烈地跳动着,小野田担心血管是否会因此而胀裂开。不管怎样,自己活了下来。
一想到这里,小野田忽然没了力气,手里紧握着的花瓶滑落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小野田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它僵硬得像根木棒一样。突然,身体颤栗起来,他试着咬紧牙关,但不起任何作用。
他把视线移到地板上,看到从男人的脑袋后面,红色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渗出,并扩散开来。
看着看着,他开始恶心起来,酸酸的东西从胃部朝食道逆流而上。
站都站不住了,小野田在原地跪下。他努力把僵硬的右胳膊伸出去,摊开手掌放到男人的鼻孔下面。
要冷静。
小野田对自己说。因为惊恐万分,他感觉不到男人的气息。
深呼吸之后,再次把手掌放到男人的鼻子前,依旧没有空气的流动。
我杀了他吗?
小野田浑身没了气力,头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仰望天花板,感觉白炽灯的光芒在模模糊糊地渗透着。小野田用上衣的袖子擦了擦眼睛,从喉咙里面发出了像是被绞杀的鸟一样的奇怪声音。
挂钟刻画时间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
你是个杀人犯。这样你就完蛋了。
小野田将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妄图从侵袭而来的恐怖中逃离而去。
自己根本就没打算要杀人。只要能从死亡中逃脱就心满意足了。
忽然,全身所有的细胞开始释放出肾上腺素。
为什么,自己必须背上杀人犯的罪名?
自己险些被对方杀掉。所以,只是进行了本能的抵抗。这不是自己的过错。而且,这个男人指责说自己把事情搞砸了,自己可没有这种记忆。自己应该算是完美无瑕地完成了对方的托付。
凭借荒唐的理由,拿枪瞄准了我,把这样的男人杀了,凭什么我要为此赎罪呢?
小野田站起身后,舔了一下嘴唇。咸咸的味道。
男人说过,这栋别墅几乎无人知晓。即使是邻居家,也好像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刚刚的搏斗被周围居民注意到的可能性很低。
也许能够蒙混过去。不,一定要想办法躲过这一劫。
虽然去自首的话,有可能被认为是正当防卫,但一定会被追问是由于什么原因而致。自己没有自信能应对警察的追究。如果说出自己做的事情,也就意味着自己的前途将毁于一旦。
不能毁掉自己的未来。活了这么大,自己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正当的评价。不能就这样结束。
小野田慢慢地向下蜷起身子。伸开的手掌再一次确认了对方鼻孔下面的空气是纹丝不动的后,小野田把手插进了男人的裤子口袋里。
回到别墅时,钟表的指针转到了凌晨两点。停下车,引擎依旧发动着,小野田透过挡风玻璃,探视被黑暗的森林半掩半藏的洋房。
除了玄关的长明灯外,没有其他光亮。窗帘也紧闭着,与大约四小时前离开这里时的状况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
归来途中小野田一直惊魂不定,想象着最糟糕的场景:在这个建筑物前,停着好几台闪烁着红色灯光的车子。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我赌赢了。
一股类似激昂的感觉从腹腔周围涌了上来,身体颤抖了起来。
仰望天空,在微微透着蓝色的黑色苍穹上,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星星眨着眼睛。小野田深呼吸着,含有潮湿泥土味道的空气在胸中扩散开来。空气的冷澈,让神经变得异常敏锐。
关键是下一步该如何处理。
小野田振作起精神,打开行李箱。双手戴上劳动手套,这是在距此大约五十公里左右的街上,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仓储式零售连锁超市里买的。小野田取出黑色塑料苫布,这是在通往邻镇的道路旁的田地里偷来的。最理想的苫布应该要再厚一点,但那只能是一种奢望。
口袋里有聚丙烯绳子,是在归途中经过的便利店里买的。不是那种捆绑旧报纸的粗糙绳子,是由几股细绳扭合而成的真正的包装绳。
自己在路旁餐馆喝咖啡时,顺便把各店的收据撕成碎片,扔进厕所冲掉了。应该没有漏洞,小野田想。
注意不让脚下发出声响,小野田登上玄关的楼梯,用从男人口袋里得到的钥匙打开房门。虽然犹豫是否要开灯,结果还是开了灯。因为小野田琢磨,万一,被谁看到自己进了这栋别墅,不开灯就会让人感到不自然。
到了起居间,血腥味扑鼻而来。小野田一边小心尽量不让鼻子吸气,一边按下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
男人保持着先前同样的姿势,倒在沙发脚下。扩散了约一米范围的血迹已经开始变干。
虽然打算随后把血揩干净,但小野田心里清楚,即使那么做,也只是自我安慰而已。要是警察来调查,很快就能分析出在这个地方流过大量的血等等状况。
不过,只要不让警察知道这个男人在这里被杀,他们也就无法调查。并且,只要不让警察知道是谁杀的,自己就不会有麻烦。
血腥味开始从男人的身体上漂散开来。
下定决心后,小野田把手放到男人身上。冰冷的触感让人恶心,小野田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去。
自己不是看过、触碰过一些牲口的尸体嘛。
小野田闭上眼睛,为了使自己能够镇定下来,反复地深呼吸。
人和牲口之间,有着明显的区别。那是会说话的生命和不会说话的生命;蕴含知性光芒的眼睛,和只是晶状体的眼睛。但是,这种区别的存在仅限于活着的时候,死后就没什么不同了。不论哪一个,都只不过是蛋白质、脂肪、钙等物质的堆块而已,时间一长,都会腐烂。眼前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嘛,曾经构筑这个男人身体的物质开始在空气中漂浮,颇有怨气地往自己的鼻黏膜上沾来。
小野田睁开眼睛,正视尸体。身体向内弯曲的男人已经不是人类的一员,只是一个物体罢了。
小野田铺展开塑料苫布,把尸体放到布上后,开始动手脱男人的西服。很难扒掉那件藏青色的衬衫,小野田感到费劲,解开纽扣后,就凭借蛮力撕裂衬衫的前身,好歹把衣袖从尸体的手腕处拽了出来。
脱裤子就更加难对付。不得已,小野田从厨房取来料理剪刀,剪开膝盖和屁股附近的布料,顺便把灰色内裤也剪开,从尸体上扯去。
把衣类归拢到一处,用塑料苫布把赤裸的男人包裹起来。缠绕了好几层后,用绳子捆扎结实。当一个类似巨大的去骨火腿的物体形成时,汗水湿透了小野田的全身。
尽管感到极度疲劳,但也不能停下休息。小野田取出手帕,把所有他认为自己触摸过的地方,都仔细地擦拭干净。玄关大门的把手、厨房的抽屉、沙发的扶手。那个麻烦的花瓶,要带出去扔掉。
因为不知道要擦到什么程度指纹才会消失,因此,小野田用全力把所有可疑的地方擦了好几遍。渐渐地,小野田变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感到微微的眩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泛出了白色。小野田打开窗户。清晨的空气刺痛了皮肤。转身扫视屋内,确认没有忘擦的地方后,小野田抬起黑色的“去骨火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