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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宿东口的靖国大道上的居酒屋内,深沢岬喝干了三杯中杯啤酒。这是家打着廉价招牌的全国连锁店。平木佐和子听说岬要请客,对她提供的线索表示感谢,于是就指定了这家店。
“我不客气哟,要追加啤酒和菜。”平木快活地说完,举手招呼服务员。“这个炸鸡块,味道真棒呀。”平木边说边用手指从仿竹筐模样的塑料盘子里捏起一块肉。
“不会用好油的哟。这些都是在出口国就裹上了粉,冷冻后运来日本的东西。”
“哎,是这样呀。不过,脆脆的,不是很好吃嘛。”
平木合拢手指,端起鲜艳的粉红色梅子鸡尾酒,往嘴边送。
邻席的四位白领男子,像猪一样地笑着。领带早就被摘掉了,能看到内衣的半透明衬衫敞开着,这副模样让人联想起电视剧中七十年代的日本。
岬的嘴巴贴着啤酒杯。味道很淡,模糊不清,这一定是发泡酒。
“继续刚才说的,那小子真是太缺心眼了,转个电话都不会,不按转接听键,而是把话筒直接递过来了呀。他过的都是什么样的学生生活哟。”
平木从刚才开始,就滔滔不绝地谈着她在带的新职员。对于岬来说,这是无关痛痒的事情。尽管她一个接一个地罗列出他不明事理的做法,可是没有谁刚踏进公司,就明白所有的规矩。
“你别管他不就行了嘛,过一阵子,他就会自己意识到的。”
“会吗?不是有这样的人嘛,看不明白周围的状况,或是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的处境。”
岬想起在此之前,圣玛丽医院的“苍白葫芦”说的类似的话,心里感到厌烦。那个家伙说,要是知名报刊的话就乐意协助,对于无足轻重的自由撰稿人,没有时间奉陪。难道自己是那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判明所处的境地吗?
岬不这么认为。
不明白处境的,不是自己,而是“苍白葫芦”那个混蛋。
岬把油炸豆腐的盘子拉到自己跟前,裹着油的黏糊糊面衣,一入口,就紧贴到牙齿的内侧。
才喝了第二杯鸡尾酒,平木的眼睑就染上了淡红色。
快到开口说正事的时候了。
老实说,这么做自己的心情并不畅快,也意识到这样做很残忍。不过,没有其他办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岬一边小口小口地喝啤酒,一边培养着憎恨平木的感情。
要憎恨她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今天也一样。平木说她想来这家店尝尝鲜。她难道没有想过,说这种话很不为别人着想吗?这种迟钝就是罪过。偶尔让她心里感到点疼痛也不是坏事,这样才能让她意识到,有时候自以为是的善意也会变成凶器。对,正好可以让这个女人哭一下。
“哦,对了,你找到那个医生了吗?”
平木背靠着墙壁问道。
对方主动谈到这个话题,正是个好机会。岬在掘式被炉坐席 的桌子下,换了换交叉着的腿。
“全部都不对。”
“这样啊,那怎么办?”
“打算再深入调查一下。不过,老实说,我无计可施了。你能再帮帮我吗?”
“要是我能帮上忙,一定会尽力。”
岬面对面看着平木。
这人还真能这么率真地活到现在呀。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幸运的女人。果然还是,要让她掉一次眼泪比较好。
岬下定了决心。
“那家医院,看上去生意相当地好呀。听说,得到了政治家呀、演艺明星的很多赞助什么的。”
“咳,那么大规模的医院,肯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吧。”
“应该应验了这句话,‘尘土怕敲,随敲随飘’呀。”
“现如今,没有一家抖露不出一点尘土的医院哟。因为都是经营和人相关的业务嘛。”
岬放下啤酒杯。
“那么,请给我抖露一粒尘土看看。”
平木歪起脖子,像是不知道岬在说什么,慢慢地喝了一口梅子鸡尾酒。
岬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平木把视线移到岬的面孔上,同时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为什么要了解那种事?”
“作为讨价还价的材料。”
不能靠正常的方法获取信息的话,就只能寻找交易的材料。只要得到让对方感到讨厌的信息,以公开发表相威胁的话,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就能到手,不管是单位还是个人,孰轻孰重都是一样的。
平木垂下了视线。
“对不起,那种事情……”
就知道她要这么说。岬过去就注意到,这就是她的弱点。人老实,工作热心,文笔也不错,可是只会投掷曲线球,得不到重大的新闻消息。因为她没有要当恶人的觉悟。这种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湿鞋的嘛,只要被逼得走投无路,谁都会学到手。
岬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平木。
“打开来看看。”
在东西被取出的瞬间,平木的脸唰地红了,紧接着,又立刻变得苍白。
“你会帮我这个忙的吧?”
岬用柔媚的语声说。
这个打击应该很大,她不可能拒绝。
平木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照片。是上一次,岬在叫平木出来的前一个晚上,在她的公寓门口偷偷拍的。
尽管是用廉价的数码相机,画像却非常清晰。照的是平木和搂着她肩膀的中年男子——平木的上司。
还在公司就职的时候,平木就来找过岬,征求有关和他交往的意见。虽说在那时,岬只觉得很郁闷,而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突然,岬从平木的手里夺过照片,平木慌忙伸手去抓。
“还、还给我!”
平木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岬觉得心里挺爽快。为这点小事情便惊慌失措,平木终归就是这么点水平。
“要是你告诉我的话。”
平木抓住桌子的两端,用仿佛是看外星人那般的目光,看着岬。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岬把照片装回信封后,喝着已经变得微温的啤酒。
“要是有目标,就是讨厌的事情也会做呀。这不就是工作的实质吗?”
岬早就想把这句话抛给她。
眼角蓄积着眼泪,平木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人。”
“什么意思?”
还敢出言不逊,决不能饶恕。这个温室里的花朵只会孤芳自赏。等防护的塑料薄膜破了个洞,遭到冷空气侵袭而枯萎,直到死为止,都依然躲藏在自己的价值观里才好呢。
“深沢,你没有威胁那个叫原岛的男人,是通过自己脚踏实地的日夜探访,才获得特别新闻的材料的吧?”
岬不由得喘不过气来。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那件事情?心里涌上一股更加憎恨平木的情感。怒火让岬感到有点头晕眼花。
“那种事,与你无关吧?倒是现在,如果你不告诉我,这张照片就会被送到部长手里。”
远处,响起了点钞机的声音。混杂着酩酊大醉的客人们的怪腔怪调。包围她们俩的嘈杂声,好像突然变响了。
平木一动也不动地盯视着天花板。仿佛只有她所在的空间,四周布满了透明的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平木垂下了肩膀,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里,在进行着混合诊疗,诸如祛除雀斑、抗老化相关的治疗,因为规定不能用社会保险,药品费用全都要患者自己承担,而医院却违规操作,替他们找个适当的病由,把药品归于社会保险支付范围内。其他的事情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所以并没有报道。”
这已经足够了。尽管不是大报社从正面选取报道的事情,但对周刊来说,政治家、名人频访的医院发生违规操作,凭此就能风趣幽默、添油加醋地大肆宣传一番。不过这次,没有必要写报道。
“这里真是太吵了,换个地方继续说。”
岬把装有照片的信封放入手提包,一把抓起了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