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义
折扇摊展如同孔雀开屏。自来日本关西琵琶湖流域附近的近江就出产折扇,金箔华彩呈现一幅古代能剧的微型舞台装饰,令人油然想到紫式部不朽名著《源氏物语》的平安朝宫廷场景。我却生性不喜那种繁复、层叠的造作与着意,宁可抉择一份素朴与淡泊的冷寂,像松尾芭蕉徘句的禅意:秋深枯枝一枚残柿。
何以独留残柿一枚,无人摘取?这般意境若经擅绘高人题墨于折扇,笔触当怎样地着力翻转呢?就仅余一枚残柿,未曾摘取之因许是缺乏圆熟的橙红,或者坚持青涩之绿……揣想画者墨色深浅于枝丫勾勒完成后,思忖片刻,遂毫端轻点赭意,屏息静气,指力凝笔地描出劲道沉定以半圆,惊叹似的逗点流涸,涡漩 般地抽笔成柿。这高人应该就是:齐白石。
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异想。置身于初夏晴暖的琵琶湖畔旅店,单纯选购一把近江折扇,心思竟然无端如此繁复。本就是寻常观光星光点点的旅店附属商铺,罗列狐狸陶玩、紫苏盐渍、近江折扇等等,仅是供给外来者抵此一游之印证,怎会将松尾芭蕉俳句和齐白石柿画合而为一之联想?约莫是一向理想、完美主义的脾性。
这般脾性用在美学上固然是理直气壮的雄辩与顽强,转而置身于现实人际之中就注定四处碰撞,非叫人创痕累累、折逆伤神不可。
难以免俗或者说是依然退而求次地做了某种妥协,终究买下一把以十二生肖图案为题的折扇为念。自嘲说:至少十二生肖动物比起“万物之灵”的人类来得可爱……
琵琶湖壮阔如内海,临晚一阵雨,旅店六楼窗外水波烟漫,对岸眺望湮远苍茫,灯火逐一点亮,遂有思古之历史幽情。霎时竟然涌入情怀的却是惦念起文学昔今之人,身置这狭长扶桑岛国的书写者之我,位于日本中间地带,往北远溯,百年前的鲁迅正在仙台习医;向南近忆,兄长前辈、久未酒聚的王孝廉(王璇) 此时当于福冈教学……鲁迅坚信文学比医术更能广救败坏的中国人性,终至壮志未酬;30年前,青春、热血的王璇奋力书写:
《春帆依旧在》系列以中、日历史纠葛为题的散文、小说、论 述。死者鲁迅,生者王璇,相距60年的华裔世代,知日派本质竟 是犹若孪生。
孪生之宿命还于历史的仿佛依稀,多少年来亦成为我文学思索中,隐约明灭的意念。存在与不存在,虚构或者纪实的抉择,似乎犹豫又断然的反复挣扎,就在历史和文学之间相互撕扯、纠葛,如同梦魇逐夜回绕,几成心事。
放逐与回归,切割或认同。文学相距60年的鲁迅和王璇秉持着人间大爱,借异国回望故乡;历史远隔300年,末代王朝的郑成功与蒋介石又是如何定位相仿的流亡者之悲凉?
不揣浅薄的臆想,多是虚构少是纪实,其中自有吊诡,作者和读者何不相与探测,犹若逆流而上,寻之源头,虚与实尽付知心一笑。
——原载2011年1月24日至25日《联合报》 本文收录于《遗事八帖》(联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