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义
1661年,岛屿西南海岸的热兰遮城堡新的占领者,称之:“国姓爷”。这位意志坚毅、果敢耿直,身负国仇家恨的明朝最后的将军,虽说驱逐了占据南台湾长达38年,横征暴掠的荷兰 人,却一点也没有胜者的快意。远在千里之南的巴达维亚荷属殖民官向祖国回报:福尔摩莎岛被海盗之子所夺,烧杀淫掠。
烧杀淫掠?战争法则属于可做不可说的人兽乱性,渡过狂浪险潮、幽深如墨的黑水沟,船队被鲲淤沙困于鹿耳门外,幸得随船妈祖乞灵庇佑,潮涨月夜,循以北线尾顺流航入台江内海。 兵将未曾歇息,就立刻承令舰炮袭城,战舟围攻静泊荷舰,三桅船不及上帆已是烽烟四焚……赏罚分明:歼敌入热兰遮,屠城三 日,以泄颠踬海程所累积的暴躁和压抑。
国姓爷无欢、沉郁的原因之一在于长年以来被讥嘲是“海盗之子”。印象持续着几近一生的宿命,仿佛父亲永远寄生于海,七岁稍谙世事,别号“一官”的父亲从海上回来,笑靥里带着满身盐味的些许沧桑,将诞生就不曾面见的儿子紧拥入怀,唤之儿名:“森”。
森,郑成功的原名。何时另号为“成功”?历史未明,事实印证,一本名“郑森”的国姓爷在短促的39年岁月,虽有反清复明大愿,征台逐荷之功,并被海峡两岸祭奉为“民族英雄”赢得 不朽令名,但他个人的生命情境却是挫败如秋风落叶,“成功”之称仿佛反讽。
母亲田川氏,在日本九州岛平户岛怀孕之时,父亲郑芝龙即将离家远行,取名以未诞之子,意为“大木中的大木,武士中的武士。”想见这纵横中国沿海,号称“海上霸主”的海盗首领必 然对其后裔充满无限的期许与厚望;而“海盗之子”却是未来的国姓爷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的耻辱烙印。揣臆,七岁之前的小男孩,邻居童伴戏耍之间,仿佛恶意或不经意的嘲谑:森,你是海 盗的孩子。森,为什么都看不到你父亲?哦,到中国沿海打家劫舍去了……
到中国沿海打家劫舍?往后的历史记载总是毫不留情地指涉,郑芝龙联合日本倭寇,侵犯日本海对岸的高丽、中国渤海湾以南,遍及鲁、江、浙、闽、粤各省,甚至直下支那半岛的越 南、暹逻……南明朝无奈,封予“海防将军”以收编替代对抗, 最后竟降了由北方越长城入关的女真族建立的大清帝国。
情何以堪呢?出生就不见父亲,七岁初次相逢,已是即将溃亡的南明晚期,封官晋爵的父亲迎之郑森及母亲田川氏渡海定居于闽地泉州,这个男孩开始学习中国礼俗、地方语言;父亲身为“海防将军”,依然纵横四海,明为捍卫海疆,暗里强索来回商船的“保护费”。
情何以堪呢?这般的父亲是宿命难以抉择之沉痛,更不堪更难以承受的是降清的父亲被处决,抄家灭族的清兵如虎似狼,污辱了母亲竟至投水自绝……孤儿郑森何去何从?如果七岁时不渡中土,宁与母亲相依为命,留在九州岛平户岛,也许就成为藩属手下的旗本武士,就算做个平凡的渔民都好;去中国“郑”姓, 取日本“田川”母姓,都比做郑芝龙之子幸福。
湮远的,梦般地盼求:母亲牵着儿子,遥向海那边,父亲的双桅船何时从远方归返?
——原载2011年1月24日至25日《联合报》 本文收录于《遗事八帖》(联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