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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

时间:2013-10-15 09:10   来源:中国台湾网

  吴钧尧

  金门多神,神在庙里,威严如城隍;神在红丝带圈围起来的 大石头跟大树中,洋溢喜气与神秘;神也在沿海陡坡,一座高三 尺、宽两尺,深不及30厘米的水泥砌墙内。要到这座庙,得在走 向大海的小路旁弯转。路更小了,芒草跟九重葛争抢地盘,相思 树跟木麻黄拼夺天空。我们从它们中间小心地穿过去,为神贡献 一份虔诚。

  坐落陡坡,处乱石与土沙之间,是这座庙的有趣之处。我常 利用祭拜空当,在附近的散兵坑跳上跳下,或捡拾光滑平整的石 子玩,有时候则找着几截断玉,揣测玉从地下钻出、或由天空落 下?母亲喊住我,移一小块空地,让我跪着,立身后,举我手, 向神喃喃祈祷。

  30年后,这座因金门机场扩建而移除的庙,几乎撤出母亲的 记忆。祭祀是大人与神的世界,母亲不记得时,我只能提供有限 的线索,拿纸笔画出庙跟村落的位置。母亲恍然大悟,却说不出30年前那一场场声势盛大的进香团,拜的是哪一位神祇。母亲反问,你当时那么小,怎么还记得啊。

  我记得的,是祭祀的颜色、庙前的小空地。我们必定曾在春 日漾漾或秋阳依依的时光,蜿蜒而行,抵达目的地。然而,庙、 陡坡,以及站在庙前即可望见的海,却以灰底储存。像一条河从 空中流过,水花飞溅两岸,洒落人间,非雾非水,而变作一种色 调。小空地在庙前,却不仅在庙前,而在母亲跟神的约定之处, 我以及其他孩童们跪、再跪,祈求、再祈求。

  直到而立之年,才知道我有两个夭折的哥哥,一次村里拜 拜,专程与父亲回乡参加绕境,问父亲哥哥们可有坟冢?葬于何 处?父亲摇头,说他不记得了。彼时,父母亲必纷乱而彷徨,死 一个哥哥,肉体卸了,死两个哥哥,灵魂垮了,他们必定问神, 可曾作孽;又问神,今生罪愆或前世因缘?他们上山耕田,挥锄 头耕作都怕田中埋有墓碑碎块,扛负神轿绕境必得一遍遍念佛 号,驱除不净与不敬。

  那样的每一天,无论天亮天阴,都是黑天,是父亲或他的兄 弟,把穿戴整齐的两个哥哥,夹带于腋下,另一手扛锄头,走向 荒山。姊姊之后,我降世了,然而,我是一个人的我、还是三个 人、或者更多人的我?

  父母接受庙公、江湖术士或者爷爷、奶奶,亲朋好友的意 见,他们决定骗神,拿起姊姊的衣服,往我身上套。姊姊叫大 丽,我就叫小丽,并当了远房伯伯的义子,父母留我在身边,却 在形式上推我到边缘。

  母亲为我骗神,也为我求神,她知道哪些神得求,哪些神 得骗?骗哪些神我不得而知,拜哪些庙我多还牢记。譬如榜林通往后浦,一座矮庙矗立路旁,庙前一渠杂水,时流时断,雨春过 后,水涨满,蟾蜍纷纷跳上来,我坐在庙前石阶,看见浓雾遮木 麻黄,旋即淹没地瓜藤,不多时,我跟母亲、还有庙,都在深雾 中,见庙内烛光定定烧腾。也许四处拜庙,庙内虽光线微阴,反 是一种温暖,村内的庙成了我游戏跟午睡的地方。

  庙内真正的阴暗,是一口掘在庙内的地上甬道。甬道以铁皮 掩着,我曾双手穿进铁皮与地板隙缝,使劲搬移,却纹丝不动。 我午睡时,偷望着它暗黑的接缝,想象这一口黯黑,既有庙与大 神的镇压,甬道内能多暗、能多黑?后来,堂哥召集玩伴,合几 人掀开,哗啦一声,铁皮歪倒另一边,再嗡嗡作响,如负伤的守 卫。堂哥等拎手电筒,循阶而下,通抵庙前十多米远碉堡,转 弯,百来步,接邻居家的防空洞,前走百来米,衔另一个甬道, 再走,就到村外的营区。母亲知道后,着急问我,可曾跟着走? 我说没有,母亲不信,当天多烧几道菜,摆菜肴上板凳,焚香膜 拜,押我跪着,喃喃地说:“弟子不懂事,请神原谅。”母亲担 心坑道阴气重,铁皮掀,邪气走,我身子孱弱,怕我中邪。

  母亲让我拜神,也教我拜人。先祖生辰与忌日,大厅供上蔬 果鸡鸭,左右蜡烛,犹如千里眼、顺风耳,阿嬷、伯母跟母亲, 逐一拈香祈祷,我跪在大厅,看鸡鸭蔬果的时间比列祖列宗牌位 来得还多,母亲的祈语着实太长了,我终于还是会移开眼睛,看 着日复一日,被香炷熏得老黑油亮的牌位。这时候,母亲的声音就在脑勺上、双耳间,一字一字亲密地、谨慎地传过来。“啊,天公伯仔,你要保庇,观世音菩萨、恩主公、玉皇大帝、关圣 爷、城隍爷、灶君、月娘,你要保庇弟子吴钧尧……”

  后来许多次,我因洽公或参访回金门,得暇回家总在夜深 时。小时候,看老家似巨大高耸,而今却像侏儒萎缩,但是,当 我走向你,你依然巨大而温暖,尽管屋内早无人烟。大门不锁, 我推入,过中庭,见厅堂点了几盏鸡心小灯;走进厅堂打开灯, 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与悬挂在墙上的阿公、阿嬷的遗像。

  我没跪,喃喃站着。我站着,就是一种语言,回忆从星空下 飞掠而过。有那么一次,父亲返家,我恰带孩子受邀参访,在夜里回 家。孩子不是第一次回家,看见楼梯斜斜架着,通抵厢房屋顶,嚷着 说好好玩,爬上去,屋顶上还瞧见很远很远的天外,一点余晖,胭脂 般,如同祭拜七娘妈的粉饼。七夕拜七娘妈,在这个属于情人或女人 的节日,母亲还是叫我跪拜,并在祭祀后,让我手持胭脂粉饼,抛上 三合院屋顶,我跟孩子多年后上楼,还记得当时的怀疑:粉饼哪儿去 了,真教七娘妈拿去装扮?我趁最后一点余光扫过屋顶,如同30年前 在祭拜后的第二天,架楼梯上楼。

  屋顶空,木麻黄枯叶绺绺如发;屋顶仍空,小孩却在惊呼, 下不去了。

  父亲回乡,不住老家,仍常来闲坐焚香,我点三炷香,让孩子 跪着,立在孩子身后,喃喃地想说什么时,母亲的祷告词忽然变得模 糊,我举起孩子的手,讷讷地说不出话。我想,尽管我没说出,可神 还是听得见,默默地在心里说:祷念孩子的身体、课业、人生,念着父母、妻子的健康,数着一张张我为之祈求的面孔。

  然后我问孩子,认得悬挂在墙上的阿祖吗?他认出那两张照也挂在父母的三重旧家。爷爷、奶奶的遗照,无意中成为时间 教材,教孩子懂历史。孩子小时候不说我们家,却说我们家族: 他定义的家族却贫乏得很,只有他、我跟妻子。我说不是的,爸 爸的上头还有爸爸,那就是阿公了,阿公当然有爸爸,我得喊阿 公,你得尊称阿祖,阿祖自然有男有女,他们当仙去了,他们就 是挂在墙上的这两张脸。

  有一年清明节,电话急响,才接通母亲就急骂,你们怎还没 出门?大家都来了,等着你,连阿公、阿嬷也等着你来。这什么 意思?清明祭祀后,母亲必持筊杯问祖,可否撤了祭祀,让后人 享用菜肴,可几次掷筊总是不允。最后问,是不是我还没来,不 准他人先开动,竟一掷中的。

  进旧家客厅,我们为贪睡而愧疚,跪成一排,跟先祖、爷 爷、奶奶致意。母亲燃香,一人三支让我们拿着。我越长大,背 后可以容放母亲的位置也越小,而今,母亲站在孩子后头,双掌 合十,紧贴孩子的手,举高祷告。母亲再绕到我身后。我忽然想 起,上一回,母亲站立我后头,举我手,喃喃地向众佛、向列祖 列宗祷告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着深蓝西装,从板桥迎亲回。旧家小,客厅狭隘,父母、 舅舅、阿姨、婶婶、兄姊等亲友,如一碗添得饱满的甜汤,溢出 门沿,刚到公寓入口,已听得甜汤喧哗流泻。隔着白手套,察觉 妻的手已然汗湿,我微握她的手,往楼梯走。

  对于婚礼,我记忆深刻的是一拜、再拜、又拜。实不知除众佛与列祖列宗之外,那些坐在长椅、接受我跟妻子礼敬者,是哪些亲长?是疲累,也是狼狈了,一股暖温忽从背后接近,母亲立在我跟妻子中间,分左右,举高我与妻的手,在巨大的甜浪之 间,母亲的声音嘤嘤嗡嗡,如一只细蚊,她跟众神,以私语沟 通,低卑地表达虔敬。我清清楚楚听见的每一个音,都是不识字 的母亲,从小为我朗读的字音。

  不知是母亲察觉久未立我身后,为我祈求,为弥补十多年 的空白,还是我迟来,总得久跪祈祷,竟念得久久。母亲的祷告 词较往常长。以前她是母亲,上有父母兄长,旁有丈夫,下有儿 女;现在外婆外公、阿公阿嬷已入仙籍,得祝福他们衣食保暖、 神清气爽,而当了神,更得保佑后代子孙哪。

  三姊在一旁开玩笑,都跪了这么久,够了吧。母亲像是没有 听见,举我的手到额前,再放置胸口。

  我察觉到他们正看着我。妻子、三姊、小弟,还有我的孩 子。我看着他,以眼神跟他说,我是你父亲,可我也是我母亲的 孩子。

  渐渐地,我看不到他们,听不见他们。

  大雾中,庙内两盏红烛醒亮,拜拜后,母亲说,庙离榜林 近,找外婆去。外婆在雾中的庭院里剥四季豆,她的发比雾还 白。见女儿带外孙来,忙抖弄衣摆,不到门口却先进厨房,煮一 锅面条。

  无聊的雾啊,让什么都看不见,没有蟾蜍跳进中庭,只一对 声音,在厨房又眨又跳。

  ——原载2011年11月6日《联合报》

编辑:杨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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