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义
极北冰原寒海,黑白两色的虎鲸,何以背负“杀人”之恶 名?爱斯基摩民族千年以降,猎熊、狼毛皮以取暖,捕海豹、鲸豚以果腹,浮动的冰山底层,凶猛强悍的矫健虎鲸,同样是北极海上善于猎食的水族,猎人与虎鲸拼搏、杀戮,在酷烈的终年零度气温下为了生存。
人之争战犹若极北冰原寒海的生死对决,相异的却是猎 人与虎鲸仅是纯粹的求生所需;人之争战之危害在于借用诸般 神圣之名,驱使千人万众必得迫于所谓公理、正义为其丧生殉 命……“反清复明”郑成功悲切祈愿!“国家统一”蒋介石的终 生残梦!所有所有的统治者、革命家皆言之成理,却往往牺牲了 人民。
岁月相隔300年,郑、蒋二人同般宿命。如若不被新朝驱赶、 追逐,无处可容身,何以偏踂一隅的台湾岛屿会成为两者流亡之 绝地?先移民,后移民的追随或非自愿前来,异文化、陌生习俗 的冲突、接触,竟是以鲜血完成。两尾历史的虎鲸,人们惊慌失 措,命在旦夕,杀戮是防卫自我的方式,若无强敌压迫,相信虎 鲸顽强、雄悍之心,一定停驻着白鸽温美、柔软的灵魂;时势造 英雄,英雄是踩踏万千人命堆积成山的大悲咒,自古英雄,谁不 心虚?
仓皇奔逃的强悍虎鲸,何时竟成了无乡可回、溃败无从,只 求绝地逢生的豆腐鲸鲨?
1949年。成都双流机场,郁郁寡欢的蒋介石愁看座机舷窗 下,烟雨迷蒙的蜀地秋景,低沉之心何如季节萧瑟。最后一瞥的 江山,前去苍茫的天涯,未知的明天和踌躇的昨日,他将何去何 从?幕僚告之:最后的基地乃是抗战胜利,日本放弃的殖民地台湾岛。虽略谙此岛经历半世纪的异邦文明化建构,多少有着年少时赴日习武的亲炙,两年前台北烟贩取缔事件引发的全岛暴动,亲信陈仪将军处置不当,竟至星火燎原,曾经欣喜“回归祖国” 的600万台湾人民,如今还相信祖国吗?
枪毙陈仪为泯“ 二二八事件”之罪,九日暴动 ,那年3月 初刘雨卿部队从基隆上岸,武力镇压据说方始平定。真的就此民心安抚了吗?委派白崇禧将军赴台,借重那“广西王”的儒雅、大器(却非黄埔嫡系,信否?)试图收拾残局,有用吗?亲信又如何?陈仪伏法少是因由“二二八”,多是隐然有二心;黄埔嫡系又怎么样?解放军渡江前后,整个军团弃械降敌……众叛亲离。仿佛片晌,蒋介石就老去了许多。
1662年。台湾府城赤崁楼,悲愤交织的国姓爷死于抵台不 及一年的39岁。何病丧生?正史蒙昧,野史不堪——据说占领热 兰遮城之后,勒命枭首传教士多人,荷兰统治当局一手《圣经》 一手弯刀的严酷策略,深为郑氏所厌恶;屠城三日,传教士妻房 尽为部将所夺,十多位荷兰少女送入后宫。一说郑成功乃是借之 淫乐而遣国恨家仇,染毒而亡,另说是惊闻嫡子郑经与乳母不伦 私通,激愤怒责,吐血而死……我的直觉,郑成功是死于绝望的忧郁。
绝望的忧郁,300年后的蒋介石晚年心病,与300年前的郑成功何其相似。宁愿以人性角度去探索他们的困惑与情境,历史更多的是人云亦云;如果这是两场戏,他们各自是一无所获的悲剧主角。命运如何拨弄他们?生命最残忍的,不是失去自由的有形禁锢,而是出于非自愿的放逐、辞乡。回不去故乡,至死罔然。
蒋介石的专机飞离成都并非直航台湾,而是沿着长江千里向东而来,奉化溪口的最后一瞥,不忍地殷切凝视,出海南下数十海里,就是闽东列岛,老人家会想起:300年前,郑成功亦是搭着双桅船航渡于马祖、东涌的水道,沉静不语地面向大陆故土,延绵无尽的青山一发啊!
虎鲸被迫上了岸,就回归不了海角天涯,犹若古老记忆的双 桅船模型,被禁锢在瓶中。
——原载2011年1月24日至25日《联合报》 本文收录于《遗事八帖》(联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