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义
暴烈中自有温柔。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缔造民国的医师先行者却难以治愈自己的重病,孙先生的遗训果有几分深切的感慨……是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其实,在东征、北伐的军旅中,他早就明白,革命根本不曾真正获得成果,只是引发更多的动荡与争逐;仿佛古代中国王朝的诸侯割据,而自己, 一个浙江盐商之子,少年东渡日本习武,冬雪凛冽的士官学校,拂晓即起,刷洗马匹,为了什么?1949年之后的台湾孩子,课本上人人必读的:日本军事教官拿起泥土,轻蔑、不屑地指说,这泥土中有4亿个细菌,犹如中国有4亿人。少年蒋介石挺身愤而反驳……又有一说,在他童稚髻龄,时而近水观鱼,誓言学习鱼群逆水而上的坚毅。忠实信徒称美致敬,反对者却谑之:“造神运动。”真假何耶?
“手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伊藤博文之名言,用在日后权倾一时的蒋介石亦是允宜;英雄、美人本是私己情事,奈何众目所瞩,婚姻与爱情皆被放大、审视。想来蒋氏一生多少不无悔憾,青春正好的日本,春樱秋枫满城芳华,国民革命军行旅千里,红颜知己自是慰之劳苦烦愁,最后就安顿于宋家三小姐,政 商结合,权势和财富照亮了上海黄浦滩。
史家直言蒋氏善妒。与之亲如兄弟的张学良,西安兵谏,不伤其身,仅是苦口婆心劝蒋抗日,竟为之挟持来台,几乎幽禁一生。次者自始排挤孙中山先生随侧的汪兆铭之斑斓文采,本来,一武一文应是民国一双栋梁之材,显然蒋介石是对自我缺乏信心;军、政一把抓,日后汪兆铭在抗战沦陷区自组南京政府,试 图与日本占领军周旋,以保千万人民,流为历史“汉奸”污名。
抗战八年,汪氏亲日、妥协固是误入歧途;蒋介石揽权嗜位的私心,亦是造成汪兆铭渐行渐远,离心离德的主因之一。史家叹曰:汪氏过于天真,浪漫的文人性格,怎能抵过蒋氏的阴沉与算 计?汪兆铭另号:精卫。取自《山海经》典故——名之“精卫” 之鸟,衔石以填海,怎么可能呢?十足的悲剧性格注定在近代史 上成了争议人物,徒留年少时果敢行刺晚清摄政王载沣之后的狱中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未能宽厚、包容之心,毁誉参半的蒋介石坐困台湾的晚年,老人家是否会想到故昔的容颜?同志、敌人以及湮远的,青春,烈爱?永远回不去的中国大陆,思念浙江奉化溪口的故乡……他 是最孤寂的老人,最荒寒的传说。
所有的传记、评论,称美或者质疑,善意以及恶意的文字,将因“败者为寇”的现实,极残忍地被尊敬或讪笑并且逐日淡漠;他是历史亦是悲剧,一艘被禁锢在玻璃瓶中的双桅船,一缕被放逐亦是自囚的,忧伤的老灵魂……
——原载2011年1月24日至25日《联合报》 本文收录于《遗事八帖》(联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