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义
玻璃瓶中的双桅船,静静地与我对望。
逐渐缓慢亮起的拂晓天光悄然侵入,青瓷般的冷色,隔着垂落的窗帘褶层,漾荡着流丽波影,一时之间仿佛是临海的某种 错觉。
错觉的海呼唤双桅船回到所属的航程吗?双桅船又如何破瓶脱困?我只思索着,这艘精巧、细致的模型船是如何置入瓶中的,那么窄小的圆形瓶口怎般穿越如鸽翼似的帆幡……不自由、 非自愿的禁锢,来自葡萄牙工匠手艺品,供人把玩于掌间。原意应是替代收藏者对古代航海的向往,想象力和历史观之延伸及至 无垠的天涯,象征得以四海五洋航行的双桅船却荒谬地受困于一只蛋形的玻璃瓶中。玻璃瓶中的统治者,非自愿的从大海那边漂流而来;生命的绝望,权柄的失落以及仓皇、惊惧的不安,他们不自由的心灵却让更多的人不自由……前之郑成功,后之蒋介石,犹若台湾近代 史300年的两柱桅杆,如果岛屿是艘航行在太平洋上的帆船,那么这两位被迫辞乡的统治者,曾用怎般的心情来驾驭这艘陌生的船舶,带领人民往何处去?历史太沉重,何不借用陈黎的译诗,衬其暴烈中的温柔——他们撒谎,说我失去了月亮, 预言我的命运像一片沙漠, 冷言冷语搬弄是非: 他们企图查禁宇宙的花朵。“美人鱼暴动的玛瑙不再歌唱,除了人民他一无所有。” 他们啃吃连绵不绝的文件, 阴谋湮没我的吉他。
但我将耀眼的长矛掷进他们的眼睛,那串联你我内心的我们爱情的长矛。我收集你的脚步留下的茉莉。
没有你眼睑光芒的指引,我在夜里迷了路,而在夜色的环抱中我再次诞生,主宰自己的黑暗。——聂鲁达
浮海东来,陌生的海图背面是诡云谲浪的岛屿,要从此安身 立命或者仅是秣马厉兵的暂歇之所?未曾抵达,永远都是谜团; 解谜在己,安危难测。你,是一艘流亡的双桅船,被命运禁锢于玻璃瓶中,突围而出或是自囚以终?
留下古老的拟真画像以及无所不在的铜像,何是最真实的自己?南岛的延平郡王祠,北方的中正纪念堂,究竟是赫赫皇皇的功勋印证还是人民的血泪悲歌?相隔300年,再也没有时空差距的两柱桅杆的古老灵魂,幽冥渺茫之间,也许来次棋局对弈,相互回溯关于岛屿的昔念,短促的11个月和长长的26年,同样在狂风 暴雨中,挺直脆弱易折的桅杆,撑持一艘几近翻覆的船帆,交换记忆的不堪回首。
陆地上,祈愿心境静美如敛羽白鸽。 大海下,情不得已的是掠夺的杀人鲸。
文学书如是形容,历史正反得如此暧昧,欲言又止;白鸽就 善美,杀人鲸就丑恶?何以定义?或者犹若一首诗,暴烈中自有温柔。
——原载2011年1月24日至25日《联合报》 本文收录于《遗事八帖》(联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