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任重
我搞不懂,有人“敢”在我的歌唱课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这是“我的”课!我是“老师”!这真是过分!怎么可以这样!
这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在刚开学没多久,就开始睡给我看,而且每次上课必睡。于是乎我开始想些对策,阻止这么荒谬的情形继续下去。
再次上课时,我展现出气质高尚的微笑,似有似无地说:“接下来,我请几位同学出来唱唱刚教过的歌!”
然后女人自好梦中被我点名叫醒,昏昏地站了起来,一脸惺忪,拨撩脸颊因汗水沾湿的微乱的头发,拨弄不掉的是趴睡桌面所挤压出来隐约的暗红痕迹,一种怪怪的红色。班上的同学讷讷地望向女人,场面颇不安的!
女人低着头,用一种极微弱的音量,讪讪地说:“老师,不好意思。”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是有着这么一点抓到现行犯的感觉!
我心想,女人以后不会再睡了吧!接下来的课,女人又来睡觉了。
我又回去思考“对付”女人睡觉的各种策略,其中包括临时点名、说笑话、关爱的眼神、说灵异事件、要学生一个个出来独唱……
可是女人依旧昏睡!
最后我还想了一个自己觉得不错的“妙计”,让学生做自我介绍,小区大学的学生来自社会的四面八方,认识这些不同领域的人,我觉得挺快乐有趣的!
我想,经过自述,这样也许能对女人上课睡觉的行为多一些了解。
轮到女人自我介绍了,我注意地听。她说:“我不太会说话,请大家多多指教!”没了,就这样。我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的线索及答案。一学期的课,女人就这么昏睡而过。
我心里想:一定是她不喜欢唱歌,或者别的班名额已满,所以才“沦落”到我的班上,下学期应该就看不到她了吧!
第二学期,女人又报名了,又在课堂中呼呼睡去。
我那摩羯座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决定我得私下找她好好谈谈!
纤细的身躯,低垂着头,女人羞赧地说:“真的很抱歉,我太累了,所以上课经常忍不住睡着,请不要生气!”
一时之间,我好像也没有立场不高兴,这些小区大学的学生白天都有工作,晚上还愿意抽时间学习,真的不容易!
女人不再多说,我也暂时收起我的好奇心,就让她继续睡吧,这一睡又是一学期!
第三学期报名前,女人问我说:“您还愿意教导我吗?真是不好意思,我常常撑不住而睡着,希望没有打扰到您教课的情绪。”
我笑着说:“没关系!那没什么!” 可是心中却为女人上课睡觉的行为思索着种种合理的解释。 女人又再次参加了我的歌唱班。
不同的是,虽然女人依旧昏睡,但是她似乎愿意多透露一些讯息。
晚上七点的课女人会提早半个钟头到,而且会贴心地替我带来晚餐!
为了解开她的怪异行为,我吃着女人所带来的晚餐,一边小心翼翼却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询问着关于她的状况。
但是她总是避重就轻,所有的答案都是一声声的长叹,无法舒展的眉宇之间好像埋葬了垂死边缘的挣扎。看了让人心酸。
一次,女人望着夕阳余晖问我说:“一到黄昏心就慌,你了解吗?”
我埋头吃着晚餐,似懂非懂,心里想着,为什么今天夕阳的颜色那么诡异!
在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傍晚,女人搭着我的便车说要去“荣总”看病,这次我没开口问她任何事,也许是能承受的压力已经到了燃点吧!女人眼睛无神看着雨刷,从板桥到天母的路途上, 随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平静而僵硬地说出了她的故事:
女人幽幽却又沉重地带我回到1999年的“九二一”,在天崩地裂一瞬间,南投的家瞬间震碎成了一丘土冢,土冢下被沙尘石块层层覆盖着的是女人的一家四口。
在土冢垂死挣扎了窒息的48小时后,女人奇迹似的生还获救。
与死神的恶斗中,重见家人是支撑她唯一对抗死神的力量,女人说。她跌跌撞撞在废墟来回寻找,试图用受伤的双手扳开层层的瓦砾,萎靡的身躯瘫在土冢上不停地进行对上苍最凄惨的膜拜, 双眼无神祈祷着奇迹也会降临在生死与共的三个人身上,直到孱弱的肉身无法再承担无止无休发狂的挖掘。
女人还是不放弃,继续凄厉地呼叫着家人的名字。
黑夜降临,其他受难者的哀号此起彼落响应了她对家人的声 声呼唤!
毫无灵魂却又痛彻心扉的七天后,救难义工告诉女人,该是 去“招魂”的时刻了,女人狂喊着:“不会、不会、再等一两天啊!他们还在土冢下等着呢!再等一两天啊!老天不会这样残忍的!再给他们一两天啊!只要一两天啊!”
女人双腿发软,倒了下来,被人搀扶着去“招魂”,去面对上天赐给她的“结局”。
女人发狂似的呼唤着家人的名字:“回来啊!你们在哪儿?
回来啊!回来啊!跟着我走啊!不要走失啊!跟好妈妈啊!你们在哪儿?回来啊!回来啊!”
声声泣血着!
于是“天人永别”的枷锁自此紧紧的紧箍着她,紧箍到陷在肌肤深处中,紧箍到渗出鲜血。
女人美满的家庭被撕裂成一面面的招魂幡,凄惨的三面白旗上是她的先生、儿子、女儿。所残存的是无法辨识破碎的冰冷身躯!
在香烟袅袅中凝视着牌位,她是个被诅咒的游魂,只能孤单地在世间来回飘荡着,没有目的地,无法轮回。
周遭的人说:“这种女人噢,根本就是带煞才会克死了丈夫及一对儿女。夭寿啊!娶了这样的女人真是……”
女人用微弱的声调说:“我好想自杀,伴随着我的家人一起共赴黄泉路,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解脱方式,老天为什么不一 起带我走呢?”
有一次上课,老师你要大家自我介绍!你知道吗?我几乎当场崩溃,每个同学都可以聊聊他们美满的家庭,我呢?要我说什么?我要如何告诉别人我的遭遇?
刚开始的日子,我夜夜无法入眠,只要双眼一闭就看到他们……
我在厨房进进出出准备晚餐,儿子抱着我,在我怀中撒娇,吵着要买卡通玩具,我哄他说吃完饭就带他去街上买。
女儿刚下课回到家,放下书包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餐桌夹一两口菜先往嘴里送,然后大叫:“妈!我回来了”。女人说:“我每次都要提醒她先去洗手呵!
“先生总是最后一个到家的,等他到家后,我们一家四口就在温馨的餐桌灯光下,慢慢享用晚餐。
“那是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我真的很享受那种平静满足而感恩的日子啊!虽然不富有,但是,我的心中仿佛拥有着全世 界……我要的不多啊!
“朦胧中,感觉好真实,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随着梦醒时分,家人突然在云雾里对我挥手,他们三人满身鲜血,小孩哭着对我大叫:妈妈,救我啊!我们被压住出不来,没办法呼吸好难过!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们?妈妈!救命啊!
“每一声都让我痛到发狂,痛到无法呼吸。
“我的丈夫则是一脸惨绿哀凄欲言又止,牵着两个孩子不停地回首望着我,向云雾的另一端走去,伴随着小孩的呼救声越走 越远,渐渐消失。
“我跳起来向他们直奔而去,却又发现有东西挡住我的去向,那个东西好坚硬,于是,我疯狂不歇手地捶打它,逼着我慢慢清醒的是我一双肿胀的手,我才发觉捶打的东西原来是一垣墙壁。
“于是,每次睡梦中我都要不停地重复及承受着相同的悲剧。
“最近我开始接受心理辅导,固定去‘荣总’接受重度忧 郁症的治疗。虽然事情过了六年,虽然我也服用大量的安眠药,虽然……
“可是,我惧怕再入睡,不是怕捶墙壁的疼痛,而是无法承受相聚离散的锥心。
“有一天上课时,突然间惧怕的感觉不见了,或许因为有许多人围绕在我周围吧!我发觉我可以安心地睡觉,那种感觉好好,我几乎都忘记了我也曾经拥有这样的感觉。
“我很喜欢上你的课,可是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如果睡着了,老师,请你不要叫醒我,让我继续睡吧!我真的好累!经常好几天无法入眠!”女人喃喃地说。
我将车上的音乐关掉,点点头表示答应!
雨还是滴滴答答的下着,落在车顶上发出轻轻的节奏!好吵也好安静。
我目送着女人下车,雨刷来回地跑,似乎要将她从我视线上 擦拭掉。可是不仅擦拭不去,反而更清楚。我发呆似的注视着她无助的背影远去。
老天啊!一个身躯竟要载这许多愁?
我惆怅地想着女人在被我叫醒时,因趴睡桌面所挤压出来 的暗红痕迹,那种怪怪的红色在我脑中混乱交织成一幅不安的泼 墨,不断晕染开来。
女人看着余晖问我说:“一到黄昏心就慌,你了解吗?”化成了阵阵的回音,如潮水般袭向我的耳膜,催魂般越变越大声!
我不由自主地全身发麻!
一到黄昏心就慌,你了解吗?一到黄昏心就慌,你了解吗?
我想该下车买包烟!好久没抽烟了!
——原载2011年5月《九弯十八拐》杂志第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