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

第一章

时间:2012-08-19 20:25   来源:中国台湾网

  一地花骨朵儿

  他们说,故事每说一次,便会丢失一些东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听到的这个故事绝对原汁原味,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把它讲给人听。

  听到这个故事,有些人肯定会难以抑制自己的怀疑之心。如果我不是我,而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会同他们一样不敢相信。

  但是,也有些人没怎么费劲就相信了这个故事,因为他们的心灵是开放的,仿佛被某种钥匙开了锁似的。这些人要么生来如此,要么就是在他们年纪尚小、幼小的心灵像小小的花骨朵儿还未张开的时候,心灵就被细心呵护着,他们的心灵慢慢地张开了花瓣,等待着生活本身的浇灌。雨露阳光下,他们不停地生长,生长,生长;怀着开放的心灵,他们懂得生活之道并乐于接受。他们在黑暗的地方看见光明,在绝望的时候发现希望,别人失败的时候他们品尝胜利,别人相信的时候他们却提出质疑。他们只是不那么倦怠,不那么愤世嫉俗,不那么容易认输和放弃。有些人在经历过生活的成败悲喜之后,也打开了他们的心灵。这些生活的历练,就像是打开“万事通”宝盒的钥匙,让人从此接受未知,抛弃功利主义,不再循规蹈矩。

  不过也有那种脑瓜只是一大把花梗儿的人,每当他们接收到新的讯息,花梗上就会长出花骨朵儿—— 一次冒出一朵——可是这些花骨朵儿永远也不会绽开,不会盛放。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大写字母和句号,从来没有问号和省略号……

  我的父母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就是自以为无所不知的类型,抱着“如果书上没写过,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那就别胡扯了”这样想法的人。直线思维,脑子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花骨朵儿,修剪得整整齐齐,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可是从不开放。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有轻松惬意地随风起舞的时候;他们正直、刻板、实际,到死为止,都还是花骨朵儿。

  其实,我妈妈还活着呢。

  从医学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只是,她人虽然还活着,但却并非生气勃勃。她就像是一具尚能活动的躯体,间或哼唧一阵以证明她自己还存在。远远看去,你会觉得她好好的,待到走近,你就会发现她的亮粉色口红有点儿不匀,眼睛疲惫而无神。她就像那些电视片场里的房子一样——只有正面能看,后面什么也没有。她穿着长长的睡袍,甩着喇叭袖在房子里穿梭,从这间飘到那间,仿佛她是《飘》里面的南方美人,踌躇着是否该把烦恼通通留到明天。尽管她举止优雅,像天鹅似的在房子里游荡,但是在平静的外表下,她暴躁地拳打脚踢,拼命挣扎着,好让自己维持抬头挺胸的状态。她偶尔对我们露出惊慌失措的微笑,让我们知道她还在那儿,尽管这对我们没有丝毫意义。

  我这么说并不是责怪她。像她那样什么事都不过问,把自己的一堆破烂和零碎留给其他人来收拾,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

  我还没开始给你讲任何事情,你现在一定非常摸不着头脑吧?我的名字叫塔玛拉?古德温。古德温,就是英语的Goodwin,字面意是“好赢”,这真是一个让我讨厌的词组。赢就赢,输就输,像“惨输”(bad loss),“烈日”(hot sun)或“死透了”(very dead)一样,两个词完全没有必要凑到一起来表达明明一个词就可以表达的意思。我常常在告诉别人我的名字的时候省去一个词,塔玛拉?古德(good),或者塔玛拉?温(win)。前者颇具讽刺,因为我从来没好过;后者也很可笑,因为它暗示的好运总是跟现实相反。

  我今年十六岁,他们都这么说。我有点怀疑自己的年纪,因为我觉得自己有十六岁的两倍那么大。十四岁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十四岁,行为像十一岁而且想要快点变成十八岁。可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老了好几岁。这可能吗?紧闭的花骨朵儿会摇着头说不可能。开放的脑瓜会说当然可能——他们会说,万事皆有可能。不过,这也不对,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的。

  要让我老爸起死回生这件事就不可能。我试过,当我发现他倒在办公室地板上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死了——他脸色发青,身旁倒着一个空药瓶,书桌上还有一个喝光了的威士忌酒瓶。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边不顾一切地把嘴抵在他的嘴上吹气,一边拼命地挤压着他的胸膛,但是那根本不管用。

  老妈在墓地的哭号也不管用。在老爸的葬礼上,她扑到棺材上大声痛哭,手指紧紧地抠着刷了清漆的棺木,可老爸还是一点一点地往地里沉下去,一层一层的泥土盖了上来,上面还覆着青草,好像这样就能骗我们相信,老爸并不是被永远地埋在了爬满虫蛆的泥土里。我很佩服老妈的努力,可她的崩溃并没能把老爸唤回来。

  那些数不胜数的关于老爸的故事也不管用。葬礼后的追思会上,大家开始比赛“谁最了解乔治”,纷纷抢着分享老爸的故事,好像手指底下有抢答按钮一样,随时准备着跳出来说“你觉得那很有趣吗?听听我这个吧……”,“有一次乔治和我一起……”,“我永远也不会忘了那时候乔治说……”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泪水和红酒一起洒在老妈新买的波斯地毯上。他们尽了全力,几乎都让人觉得老爸还在这里,但是他们的故事最终也没能把老爸带回来。

  当老妈发现老爸的财务状况一塌糊涂时,他也没有回来。他破产了,银行要收回我们的房子和其他所有财产。老妈不得不变卖一切——所有的一切——来还债。那个时候老爸也没有回来帮我们。所以至此我才相信他走了,他是真的走了。我想,如果他任我们独自面对这一切煎熬——任我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人工呼吸,任老妈在所有人面前抓着他的棺材痛哭流涕,任我们被夺走曾经拥有的一切,那他就真的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对老爸来说,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一切似乎是个好办法。这一切太可怕,太丢脸,跟他的胆怯一样。

  如果我的爸妈打开了他们的花骨朵儿,那么也许,也许他们就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可是他们没有。在那条隧道的尽头他们只看到无尽的漆黑,如果曾经出现过光亮的话,在他们眼里那也只会是一辆疾驰而来的列车,将要把他们碾成碎片。没有其他的可能,他们也不会换个方法做事。他们是讲求实际的人,却找不到实用的解决方法。其实只要有信念、希望和信心,老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可那些他一样也没有,所以当他了结自己的时候,也把我们全都拖进了地狱。

  有一点我很好奇:黑暗和代表终结的死亡,怎么反而能够照亮一个人的品性呢?那几个礼拜,我听到数不胜数的关于老爸的感人故事。它们的确有安慰的作用,我听得很入迷。不过说老实话,我怀疑它们的真实性。老爸并不是个友善的人。我当然爱他,可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他很少跟我说话,偶尔交谈的时候,不是我们在争吵什么事情,就是他给我钱让我别去烦他。他浑身带刺,精神脆弱,火爆易怒。他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其他人身上,而且他还非常自大。他经常让周围的人感到不舒服或是低他一等,他就喜欢这样。他在餐馆里会仅仅为了看服务员替他奔忙而把牛排退回去三四次。他会点最贵的酒然后抱怨说酒变味儿了,只是为了气死餐馆老板。他会报警说邻居家的派对噪音太大,其实我们根本没听到什么声音,只是因为人家没有邀请我们,他就要搅得人家的派对办不成。

  这些事情我在他的葬礼和之后的追思会上只字未提。实际上,我一句话也没说。我独自喝光了一大瓶红酒,直到趴在老爸书桌旁边的地板上呕吐不止。这是他结束自己的地方。老妈在那儿找到我,扇了我一记耳光,说我把它毁了。我不清楚她口中的“它”是地毯还是关于老爸的回忆。不管是哪个,我都相当肯定,老爸已经把它们都毁了。

  我不只是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老爸身上。我是个很坏的人,我是最坏最坏的女儿。他们给了我一切,可我几乎从来没说过谢谢。而且就算我这么说过,我想那也不是发自内心的。我不认为我了解它的真正含义。“谢谢”是表达感激的信号。老爸和老妈经常跟我说起非洲的那些饿肚子的小孩,好像这样就能让我懂得感恩。回头想想,我觉得让我学会感恩的最好办法也许是不要给予我这么多。

  我们住在一套七千平方英尺、六间卧室的现代豪宅里。这里有游泳池和网球场,以及一块位于爱尔兰都柏林基里尼的私人海滩。我的房间在宅子的另一头,跟爸妈的房间遥遥相望。我房间有一个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海滩,可我从来没有往外看过。房间配套的浴室里装有淋浴和浴缸,还有一台防水的液晶电视,就挂在浴缸上方的墙上。我还有一个堆满名牌包包的衣橱、一台电脑、一个索尼游戏机和一张四柱大床。我的命还真不错。

  现在我告诉你另一个真相:我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女儿。我粗鲁,我顶嘴,我什么都想要,而且,更糟糕的是,在我的想法里,我要什么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因为我认识的人也都是要什么有什么。我一次都没想过——哪怕一次——那些也并不是我们应该得到的。

  我有个办法在晚上溜出房间,到外面跟朋友见面:从卧室阳台顺着水管爬到游泳池的顶上,从那儿很容易就能到达地面。在我们的私人沙滩上,我和朋友们找了一块地方聚在一起喝酒。女孩们喝的是“洋娃娃什锦酒”,是我们把从爸妈酒柜里偷来的酒都装到一个塑料瓶里混合而成的。我们从每个酒瓶里都只倒一点点,这样爸妈就不会有任何怀疑。男孩们喝的是苹果酒,能弄到哪种就喝哪种。他们也会带女朋友来,能追到哪个就带哪个。这个人多半就是我。有个叫费亚卡的男孩,以前是我最好的朋友祖儿的男朋友,他爸爸是一位有名的演员,现在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老实说吧——因为我曾经任他掀开我的裙子。我盼望着有天能跟他爸爸见面,可是从来未能如愿。

  我爸妈觉得很有必要让我见见世面,了解一下其他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不断地告诉我,我能住在海边的大房子里实在是太好命了。为了让我好好体会这世界,我们到西班牙马贝拉的别墅过夏天,到瑞士韦尔比耶的小木屋过圣诞,到纽约购物,在里兹大饭店过复活节。我十七岁生日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是一辆刻着我名字的粉红色敞篷迷你库珀。老爸的一个开录音工作室的朋友,等着听我唱歌并跟我签约。不过自从他摸我屁股以后,我就一刻也不愿意跟他单独待在一个屋子里了。即使他能让我出名,我也不愿意。

  爸妈一年到头参加慈善活动。老妈花在衣服上的钱比花在赌桌上的还要多,而且一年有两次,她会把那些一时冲动买下却从来没穿过的衣服送给她住在乡下的嫂嫂罗莎琳——如果罗莎琳觉得有必要穿普奇背心裙挤牛奶的话。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同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们不是什么好人。我想,在老妈毫无反应的表面之下,她也知道这一点。当然,我们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不怎么善良。我们从来没为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付出过任何东西,可得到的却太多太多。

  但是,这不是我们该得到的。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明天,只活在现在。我现在想要这个,我现在想要那个。最后一次见到老爸的时候,我冲他大吼,对他说我讨厌他,然后当着他的面摔门而去。我从来没有后退一步,或者走出我的小世界来想一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说什么,而那又会给其他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我对老爸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他,而现在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从来没想过未来,我想不到那会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想不到那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最后一刻。有太多问题需要我好好想想——我做了太多自己也无法原谅的事情——那需要时间。

  可是现在,因为老爸的去世,因为一些我还没有告诉你们的事情,我不得不开始思考明天以及明天里所有的人。现在,我很高兴每天早上醒来都有一个明天在等着我。

  我失去了老爸,老爸失去了他的明天,而我失去了所有有他的明天。可以这么说,现在每一个明天的到来都让我感恩。现在,我想尽可能美好地度过每一天。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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