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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时间:2012-08-19 20:22   来源:中国台湾网

  我要

  车开了十二分钟就到了目的地。我跟马卡斯一路上都在说话。跟他说话非常舒服,一丝尴尬也没有。只是那个“镇子”完全出乎我的想象。即使我已经把期望值降到历史最低点,可实际情况比那还要更糟糕。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镇,荒突突的几乎什么都没有。一座教堂、一座坟场、两家酒馆、一家快餐店、一个加油站,里面有一间报刊亭、一间五金店,没了。

  我一定是把这些抱怨说出来了,因为马卡斯看着我,一脸担心。

  “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我转过头去,瞪大眼睛看着他,“有什么不对?我五岁的时候就有一个芭比娃娃村,比这地方大多了。”

  他努力绷着脸可还是笑了,“没那么糟糕吧。再往前开二十分钟就到邓肖林了,那个地方还不错。”

  “再开二十分钟?连这破地方我自己都来不了。”沮丧让我的眼眶发热,鼻子开始发痒,眼泪开始往上涌。我想一脚把车子踢翻,然后放声尖叫。可我只是咕哝着说:“我到这破地方来到底要干吗,买把铲子在这儿挖死人?边挖边喝汽水吃薯片?”

  马卡斯哼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去镇定了一下情绪。“塔玛拉,它真的没那么糟糕。”

  “它有!我想要一杯该死的姜饼拿铁和一个肉桂卷,现在就要!”我语气平静地说,知道自己听起来跟《查理和巧克力工厂》里的小姑娘维奥莱特很像。“我想在咖啡店里用我的笔记本上网看看我的脸谱网(Facebook)页面;我想去逛专卖店;我想上微博;我想跟朋友们一起去海滩,一边看海一边喝白葡萄酒;我想喝得烂醉,直到趴在地上大吐特吐。你知道,就是那些平常人干的平常事,那就是我想要的。”

  “你总是要什么有什么吗?”马卡斯看着我。

  我没法回答。一种“天呐!我爱上他了”的感觉突如其来,堵在我的喉头。于是我只是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道,重新打起精神来。我吞了口唾沫,把对马卡斯的意乱情迷顺着食管咽到了胃里。“让我们来看看好的一面吧。”

  “没有好的一面。”

  “任何事情总有好的一面。”他左看看右看看,举起双手,眼睛一亮,“这里没有图书馆。”

  “我的天……”我一头撞到了仪表盘上。

  “好,”他笑着关掉发动机,“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去别的地方你不需要启动发动机吗?”我问。

  “我们不开车去。”他边说,边从驾驶座的椅背上爬过去,“所以,让我们看看……我们该去哪儿?”他的手指从旅游类读物的书脊上划过,他边走边大声念出来,“巴黎、智利、罗马、阿根廷、墨西哥……”

  “墨西哥。”我立刻说道,从座位上跪起来看着他。

  “墨西哥,”他点了点头,“好主意。”他把那本书从架子上抽出来,看着我,“怎么样?你一起来吗?飞机要起飞了。”

  我笑着从椅背上爬过去。我们肩并肩坐在车厢的地板上,那一天,我们去了墨西哥。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那个时刻对我有多么重要。他把我从最绝望的深处拯救出来。也许他知道,那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他像天使一样,在正好的时候,开着他装满书的巴士进入了我的生命,带我远远地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

  我们在墨西哥并没有待得太久。我们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双人床的。扔下行李,我们就直奔海滩。我在海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套比基尼,马卡斯点了一杯鸡尾酒,打算一个人去玩水上摩托——我不愿意穿湿漉漉的滑水服——这时却响起了敲门声。一个老太太一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一边走了进来,她要找些书来打发时间。我们站起身来,马卡斯走过去招待她,我则继续浏览书架。我看到一本关于悲伤的书:讲的是怎样处理个人的悲伤情绪,怎样安慰陷入悲伤的亲人。我在这本书旁边徘徊了半天,心跳得厉害,好像找到了一种治百病的神药,却没法伸出手去把它拿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马卡斯看到,我不想他问我这个,我不想告诉他老爸的死。那也就意味着,我必须回到真实的我。我是个父亲刚刚自杀的女孩。如果我不告诉他,我就不必是那个女孩。至少在他面前不是。我只要在内心里是她就好。任她咆哮也好,爆发也好,都隐藏在我的皮肤下面。不过我会去墨西哥,把她远远地留在那幢门楼里。

  我的目光落在非小说类读物区的一本皮革封面的大部头上。棕色,很厚,书脊上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的名字。我把它抽出来,很重。书页边缘参差不齐,好像被人撕破了。老太太挑了一本言情小说,夹在胳膊下走了。我对马卡斯说:“所以你就像是图书世界里的罗宾汉,给那些一无所有的人送书?”

  “差不多吧。你找到什么了?”

  “不知道,封面上没有书名。”

  “看看书脊。”

  “也没有。”

  他从旁边拿起一个文件夹,舔了舔手指,翻了几页。“作者叫什么名字?”

  “没有作者的名字。”

  他皱着眉抬起头来。“不可能,翻开看看第一页上有没有。”

  “我翻不开,”我笑着说,“它锁上了。”

  “噢,得了吧。”他笑起来,“你在开玩笑,古德温。”

  “我没有,”我笑着朝他走过去,“我说的是大实话,你看。”

  我把书递给他,我们的手指擦过彼此的,我一个激灵,一阵惊天动地的战栗掠过我的全身。

  书页紧闭着,扣着一枚金色的扣环,上面锁着一把金色的挂锁。

  “搞什么……”他说,试着去拉那把锁,一边做各种鬼脸逗我笑,“我确信你挑中了这里唯一的一本没有作者和书名并且上了锁的书。”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他放弃拨弄那把锁,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这个时候我应该说,“我才十六岁。”可我没有,我就是说不出口。我之前说过,我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大,大家也都觉得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我想要更成熟。我们并不会在地板上亲热,他也不会因为盯着我看就被抓去坐牢。可是,我还是觉得我当时应该说出来。如果我们是生活在《飘》之类的19世纪初的老书里,回到那个女人是男人的私有财产、完全不受保护的美好时代,那就没什么关系了。我们也许已经在某个谷仓的干草堆里滚做一团,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情,而且不会有任何人因为任何事情遭到指责。我想在书架上找到这本书,跟他一起跳到里面去。可我们没有。现在是21世纪,我十六岁,就快十七了。他二十二,我从他的身份证上看到的。经验告诉我,男生的兴趣不会持续到我的十七岁生日那天。到7月他们不可能还会想要回来找我。

  “不要看起来这么伤心。”他说,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在我意识到以前,他已经靠我很近,就在我跟前,面对面。

  “这只是……一本书。”

  我这才发现我把书抱在胸前,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它。

  “可我喜欢这本书。”我微笑着说。

  “我也喜欢这本书,非常喜欢。它是本很漂亮的书,可显然我们现在没办法读它。”

  我的眼睛眯起来,怀疑我们是不是在讲同一件事情。

  “所以,也就是说我们俩都要坐在这儿看着它,直到我们找到钥匙。”

  我笑了,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红。

  “塔玛拉!”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尖利而绝望,打断了我们的对视。我跑到巴士门口。是罗莎琳,她从马路对面朝我跑过来,满脸扭曲,眼神狂乱而又危险。亚瑟的车停在人行道边,他站在那儿,看起来很冷静,于是我稍微松了口气。是什么让罗莎琳这么暴躁?

  “塔玛拉!”她叫道,上气不接下气。她又像猫鼬一样嘀溜着眼睛,看了看马卡斯,又看看我,眼神高度戒备。“回到我们这里,孩子。回来!”她说道,声音在颤抖。

  “我正要回去,”我皱起眉头,“我才出来一个钟头而已。”

  她看起来有一点困惑,转头看向马卡斯,好像在等他做出解释。

  “怎么了,罗莎琳,妈妈还好吗?”

  她没出声。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她还好吗?”我又问了一次,心里越来越惊慌。

  “还好,”她说,“她当然好好的。”她脸上的困惑还在,不过开始冷静下来了。

  “你怎么了?”

  “我以为你已经……”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转向别处,好像现在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她站直身体,伸出手顺了顺凌乱的头发,扯了扯因为坐车而皱巴巴的衣服。她不再喘气,显然已经冷静下来。“你会回来?”

  “是啊,当然。”我仍然皱着眉头,“我跟妈妈说了我要出门。”

  “是的,可你妈妈……”

  “妈妈怎么了?”我的声音变得生硬起来。如果老妈一切都好的话,那我告诉她我要出门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马卡斯的手抚在我的背上,大拇指安慰地在我腰部画着圈圈,提醒我还有墨西哥,还有好多地方我要去。

  “你应该跟她回去,”马卡斯平静地说,“我也该继续上路了。你可以留着那个。”他朝我手上抱着的书扬了扬下巴。

  “谢谢。我们还会见面吧?”

  他翻了个白眼,“当然,古德温。快去吧。”

  我过了马路,坐进亚瑟的路虎的后座。这时我注意到三个抽烟的男人站在酒馆外面,盯着我们看。被人盯着看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他们的眼神很奇怪。亚瑟冲他们点点头;罗莎琳低着头,眼睛瞅着地面。那三个男人的目光一直跟着我们,我瞪回去,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问题。是因为我是个生面孔吗?可我知道不是这个原因,因为他们看的并不是我,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亚瑟和罗莎琳身上。回去的路上,车里没有人开口,一片静默。

  一进门,我就不顾罗莎琳的劝阻跑去看老妈。她还是坐在那张摇椅里,不动不摇,看着窗外的花园。我陪她坐了一会儿才离开,下楼走到客厅里,回到马卡斯按门铃之前我坐着的那张扶手椅上。我伸手去拿相册,可它已经不在我放下它的地方。这里又被罗莎琳收拾过了。我叹了口气,重新走到书架跟前,可它不见了。我找遍了架子上的每一本书,可怎么也找不到。

  这时门吱嘎一声,我猛地转过身去。罗莎琳站在门口。

  “罗莎琳!”我说,手拍着胸口,“你吓死我了。”

  “你在干什么?”她问道,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然后又把它抚平。

  “我在找一本早先看到的相册。”

  “相册?”她歪着头,皱着眉,一脸疑惑。

  “是的,我之前看到过,那辆图书巴士来之前。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把它拿下来想看一看的,可是现在它……”我举起双手,笑着说,“它神秘地消失了。”

  她摇了摇头。“不,孩子。”她向身后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近乎耳语地说,“现在别说这个了。”

  亚瑟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她安静下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

  她紧张地看着亚瑟,“我得去看看晚餐怎么样了,今晚吃羊排。”她轻声说。

  他点了点头,看着她离开客厅。

  他看着她的样子让我不想再问亚瑟关于相册的事。他看着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关于亚瑟的很多事情。

  那天晚上,我听到他们在卧室里说话,闷闷的声音忽高忽低。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争论什么事,但感觉跟他们平时说话的声调不一样。他们在交谈,而不是在互相抱怨。不管他们在说什么,他们都努力地不让我听到。我把耳朵贴在墙上,正奇怪他们怎么突然安静了,我的房门被推开了,亚瑟站在门口瞪着我。

  “亚瑟,”我边说话边从墙边移开,“你应该敲门的。我也需要隐私呀。”

  他刚刚逮到我贴在墙上偷听,可他什么也没说,真是万幸。

  “明天早上你要不要我带你去都柏林?”他嘟囔着说。

  “什么?”

  “去朋友家玩一玩。”

  我大喜,兴奋得双手在空中乱舞,然后我直接给祖儿打了个电话,忘了追根究底他们为什么突然让我出门,其实我也不怎么在乎。这就是我去祖儿家过夜的那次。才在这幢房子里住了两个晚上,回到都柏林我就已经感觉不一样了。我们去了以往常去的那片海滩,就是我家旁边的那一片。它看起来不一样了,这让我讨厌;它给我的感觉也不同了,这也让我讨厌。在我家的大门前,立着一块“待售”的牌子。我如果看着它,一定会气血上涌,心跳加快,有一种强烈地想要像妖怪一样嚎叫的冲动,所以我压根没有看。祖儿和劳拉早已像研究外星人一样,把她们最好的朋友剖膛破肚地观察了一番,再像拉上睡衣拉链一样把她的皮肤合上。我所说的每件事都被她们挑刺,分析和歪曲。

  看到那块“待售”的牌子,我的两个朋友都激动起来。祖儿不停地说要闯进里面去待一个下午,好像在我人生中的这个时候说起这样的事情再合适不过。劳拉显然要更有教养一点,当祖儿转过背去评估破门而入的可行性时,她不确定地看了看我。不过见我没有开口反对,她便随波逐流地附和祖儿的主意,像一坨刚被冲掉的大便迫不及待地要冲进海里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可我成功地控制住自己,没有冲进这座曾经是我家、老爸还在里头自杀的房子。相反,我们喝了很多酒,还谋划着怎么对付亚瑟和罗莎琳以及他们可恶的乡巴佬做派。我跟她们提起马卡斯和那辆装满图书的巴士,她们哈哈大笑,认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呆子,还说流动图书馆简直是她们听到过的最可笑无聊的事了。待在一个到处是书的地方已经够糟糕的了,而把书送到别人家门口,那简直是呆子中的呆子才会干的事情。

  她们的反应让我很难过,可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我想掩饰我的难过,可自从老爸去世以来这个月我唯一的一次兴奋和逃脱的经历,在这一刻被她们贬得一钱不值。我想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在我们之间砌起一堵墙,她们也感觉到了。祖儿眯着眼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她总是这样审视跟她不一样的人。她们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从未想过我近来遭遇的事情给我的精神打击不会仅仅带给我几个礼拜的变化,它会永远地改变我的内心。她们只是觉得住在乡下对我有很坏的影响。不过,我就像一株被践踏的植物,被踩在脚下可还有一口气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朝着一个跟以前不同的方向生长。

  祖儿开始对聊她一无所知的事情觉得无趣,甚至有点惊慌,于是她打电话叫来了费亚卡、加洛德和科尔姆——我叫他科布斯特,在爱尔兰语里是“卷心菜”的意思。我以前从来没有好好跟他说过话。祖儿现在跟加洛德好上了,费亚卡跟劳拉成了一对——看样子祖儿对此已经释怀了。他们四个人在沙滩上打滚的时候,科布斯特和我就坐在那儿看海,他不时咕嘟咕嘟地喝一大口伏特加,估计他的咸猪手马上就会伸过来了。他拿起酒瓶,又猛灌了一大口,我料想他很快就会把喷着酒气的恶心得让我想吐的嘴凑过来。

  可他并没有。

  “听到你爸爸的事我很难过。”他轻轻地说。

  他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时间情绪翻涌,我根本说不出话来。我没法回应他的话,我甚至没法看着他。我转头看着别处,让海风吹乱我的头发盖住我的脸,好藏住顺着脸颊落下来的滚烫的泪水。

  毫无疑问我已经被命运践踏在脚下。我一次又一次怀疑的,是现在我正朝着哪个方向生长。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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