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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时间:2012-08-19 20:24   来源:中国台湾网

  开始的开始

  老妈最好的朋友,芭芭拉,开车把我们送到了米斯郡。一路上老妈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说,哪怕是问她问题的时候。现在想要她答话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我实在太沮丧了,在车里对她大叫起来,那时候我还指望着得到她的回应。

  这一切发生的起因是芭芭拉迷路了。她的宝马X5车里的卫星导航仪没法辨识目标地址,我们只好朝着它能定位的最近的镇子开去。当我们到达那个叫拉特欧斯的小镇的时候,芭芭拉不得不丢开导航仪,依靠她的脑子来认路。结果我们发现,芭芭拉也不是一个有脑子的人。在乡间道路上开了十分钟,两边只看见寥寥几栋房子,连路标都没有一个。我能看出芭芭拉开始紧张起来。我们走的这条路,根据卫星导航仪的指示,根本不存在。其实这时我就应该有所警觉的。因为从来没有碰到过在地图上不存在的路,芭芭拉开始连连犯错,在十字路口乱转,还把车开到了路的另一边,真是太危险了。这些年我去那儿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我压根儿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计划是我看着路左边找那幢门楼,芭芭拉看路右边。有一阵子,她只顾着生气地瞪着我而没有专心看路,不过我注意到,起码有一英里的路程我连大门都没看到一个,所以其实看路也没有什么必要。我把这事告诉她以后,她崩溃了,开始大吼“他妈的”。她不明白,既然我们走了一条“他妈的根本不存在的路”,为什么连一栋“他妈的房子”也看不到。从芭芭拉嘴里听到“他妈的”可是件大事,因为她平时生气的时候常说的是“该死”。

  老妈应该可以帮我们的,可她只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盯着车窗外傻笑。所以,为了帮上点儿忙,我探身过去——好吧,这并不是什么正确或者聪明的做法,但不管怎样,我就是这么做了——冲着她的耳朵尖叫,用我所能叫出的最大的声音。老妈吓了一跳,捂住了耳朵。随即她从惊吓里回过神来,两手接二连三地往我头上招呼过来,像打蜜蜂一样,简直痛死我了。她拉扯着我的头发,用指甲抓我,还掴我耳光,我完全无力挣脱。芭芭拉心烦意乱地停下车,把老妈的手从我身上撬开。然后她下了车,在路边踱来踱去,掉起眼泪来。我也哭了,头上被老妈抓过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我的发型本来还挺时髦的,现在全被老妈毁了;她把我弄得像是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疯子。我也下了车,留下老妈一人在车里,直挺挺地坐着,怒气冲冲地看着前方。

  “过来我这儿,亲爱的。”芭芭拉泪汪汪地说,向我张开了双臂。

  我简直乐意之至,我太想要一个拥抱了。老妈即使在状态好的时候也不会拥抱我。她已经瘦得皮包骨了,还一直在节食,她跟食物的关系就像她跟老爸的关系一样——虽然喜欢但是大多数时候并不想要,因为她觉得这对她不好。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一次她跟朋友午餐聚会回来的路上,我偷听到她跟一个朋友的谈话。不过说到拥抱,我想她应该是觉得跟别人近距离接触很别扭。她本身就是个别扭的人,所以也不会让别人觉得舒服、好相处。就像老话说过的那样,你无法给别人你没有的东西。这并不是说她毫不关心别人,我从没觉得她毫不关心。呃,好吧,也许我这么想过,偶尔。

  芭芭拉和我在路边抱在一起大哭。她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歉,说这一切对我太不公平了。她停车的时候,把车屁股往路中间撅着,所以路过的每辆车都朝我们按喇叭。不过我们都毫不理会。

  哭过以后,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些。你知道下雨前乌云是怎样聚积的吧——从基里尼过来的一路上,我们的情绪就像乌云一样一直不停地累积,最后爆发了。感觉好像趁这机会发泄了一点点郁闷,我们开始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准备。只是来不及了,因为车子在下个路口一转,我们就到了。家,甜蜜的家。路的右边有一道门,门里左边立着一幢房子。罗莎琳和亚瑟站在那道小小的绿门前面,天知道他们已经在那儿等了多久。我们几乎迟到了一个小时。如果他们在假装不担心的样子,看到我们脸的时候,他们一定装得非常辛苦。因为不知道已经离这地方这么近,我们没有花时间来整理一下自己。我和芭芭拉的眼睛因为刚哭过,通红通红的;老妈坐在前座,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我的头发乱蓬蓬的——好吧,比平时更乱蓬蓬的。

  我从没想过那个时候对亚瑟和罗莎琳来说有多困难。我只顾着想自己,想我有多么不情愿到这儿来,一次也没想过他们打开门迎接两个跟他们毫无瓜葛的人是怎样的感觉。这一定让他们伤透了脑筋,而我一次也没感谢过他们。

  芭芭拉和我下了车。她走到后备箱去取行李。这时候我应该向大家问好,可是这一幕并没有发生。我站在那儿看着站在一扇绿色小门后面的亚瑟和罗莎琳,立刻后悔没有从基里尼一路撒面包屑过来,这样我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

  罗莎琳像猫鼬一样,眼睛滴溜滴溜地转来转去,在老妈、我、芭芭拉和芭芭拉的车子上来回看。她的手紧握在身前,不时松开在她的裙子上擦一擦,好像在参加文化艺术节的选美一样。老妈终于打开门下了车,走到碎石地面上,抬头看着那栋房子。之前的怒气突然消散了,她笑了起来,露出门牙上的深红色口红印。

  “亚瑟。”她张开双臂,好像她刚打开自家大门,欢迎他来参加晚宴。

  亚瑟抽动鼻子,浓鼻涕在他鼻腔里呼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我厌恶地撇了撇嘴。他向老妈走过去,她抓住他的手看着他,偏着头,刚刚的笑容还在脸上,把她的嘴角拉成奇怪的角度,看起来像是整容失败了一样。她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倾过身子,把前额贴在他的额头上。亚瑟比我想象的忍受得久一点点,然后拍了拍她的后颈,挣脱开来。他用力拍了拍我的头,好像我是他忠实的牧羊犬。把我的头发弄得更乱以后,他走到车尾去帮芭芭拉提行李,留下我和老妈跟罗莎琳大眼瞪小眼。不过老妈并没有看着罗莎琳。她闭着眼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脸上带着微笑。尽管周围的一切让我沮丧,不过我感觉这对老妈来说也许还不错。

  后来我就不再像现在这样担心她了。老爸的葬礼才过了一个月,我们就都感到麻木了,不想再对彼此或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情。大家都忙着跟我们说话,说一些美好的事情、丢脸的事情,或者任何他们突然想到的事情——反而像是在找我们安慰他们——那时候老妈的异常还没怎么引人注意。她只是不时地跟着其他人叹气,不怎么说话。一场葬礼就像一场小小的游戏,真的。你得跟着大家一起玩,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直到它结束为止。可以心情愉快,但别笑得太灿烂;可以神情悲痛,但也别太过头,不然家属们会更难过;可以说些满怀希望的话来鼓舞别人,但别让你的乐观看起来像是没心没肺,或是没法面对现实。因为如果有人真实地表现自己的话,葬礼上会出现一大堆的议论、指指点点、眼泪、鼻涕,还有尖叫。

  我觉得应该举办一场“现实生活奥斯卡”。最佳女主角非艾莉森?弗兰纳根莫属!上个礼拜一我在超市的主通道上看到她,她脸上浓妆艳抹的,头发也刚刚吹过。尽管看起来一副想死的样子,她还是对家长委员会的莎拉和迪尔德丽笑得一脸灿烂,好像她老公并没有刚刚抛弃她和三个孩子一走了之。上台领奖吧,艾莉森!最佳女配角得主则是让艾莉森老公外遇的那个女人,当时也在超市里,跟艾莉森只隔着两条通道,看到艾莉森后赶忙慌慌张张地走了,连给新男友做千层面要用的材料也忘了拿。最佳男主角奖由乔治?托马斯凭借他在父亲葬礼上的表现收入囊中,任谁也看不出他们父子俩已经两年没说过话了。最佳男配角当属里奥?穆尔卡西,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西蒙跟自己唯一真正爱过并会永远爱下去的女人的婚礼上,他完美地出演了伴郎一角。欢迎里奥上台领奖!

  在我看来,老妈就在做这样的事情,跟着大家一起演戏,表现出一个寡妇该有的样子。不过葬礼过后,她也没什么变化,感觉好像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次跟她说话她都只是重复那几句话,然后叹气。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装模作样。我更想知道她有几分是真的,有几分在演戏,以此来逃避不想去面对的现实。在老爸死了以后,她心里裂开了一道伤口,这可以理解。可当人们不再关注她,回去过自己生活的时候,那伤口在不断扩大,而能看到它的人,好像就只有我。

  并不是银行蛮不讲理地把我们赶出来的。他们早就把收房的日期通知给老爸了,可是就跟那句“再见”一样,这只是另一句老爸忘了跟我们说的话。所以尽管他们让我们在那所房子里待得比预告的时间要久得多,我们最后还是不得不离开。老妈和我在芭芭拉家后院菲佣住的马房里住了一个礼拜。后来连那儿也待不下去了,因为芭芭拉要去圣特罗佩斯过夏天,很明显她怕我们待在那儿会偷她的银器。

  虽然我说我不像刚到这儿来时那么担心老妈,但并不是说我就完全不关心她了。在我们来这儿之前,我曾经建议老妈去看医生。不过现在我觉得,她应该去那种人人整天穿着粗布白大褂在走廊上来回摇晃的地方彻底地检查一下。我跟芭芭拉提过老妈应该去看医生的事,芭芭拉俨然一副长者的样子,拉着我坐在她家厨房里,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老妈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诠释“悲伤”。以我十六岁的年纪,你能想象我第一次被人教这个词的心情吧。于是我安下心来,准备好好地跟她谈一谈“性挑逗”这个话题。不过她没搭理我,反而问我可不可以坐到她的行李箱上,好方便她把拉链拉上,因为她家的万能保姆露露带孩子们去上骑马课了。她的路易?威登行李箱胀得鼓鼓的,塞满了她的斑马纹比基尼、金色皮凉鞋和可笑的帽子。我坐在行李箱上面看着她拉上拉链,心里暗暗祈祷它在圣特罗佩斯机场的行李带上突然崩开,这样她的按摩器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出来,没准还在嗡嗡地振动。

  所以我们到这儿来了。在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站在门楼前,老妈闭着眼睛;罗莎琳瞪着绿色的眼珠子兴奋地看着我,不时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舔嘴唇;亚瑟冲着芭芭拉呼哧着鼻涕,意思是他不想让她提行李。芭芭拉迷惑地看着他,也许正尽力忍着不呕吐出来。她穿一身宽松的运动服,趿着人字拖,跟呜巴鲁巴小矮人一样的橘色的脸上眉头紧皱。她那天早上才刚刚喷过美黑喷雾。

  “珍妮弗。”罗莎琳终于代表我们这边打破了沉默。

  老妈睁开眼睛,露出大大的笑容,看起来好像是认出了罗莎琳,而且知道她在做什么。如果你没有像我一样上个月分分秒秒都跟她一起度过,你会认为她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她装模作样得很成功。

  “欢迎。”罗莎琳微笑着说。

  “嗯。谢谢你。”老妈从她少得可怜的词库里挑出了一句正确的回答。

  “进来吧,进来吧,我来给你们沏壶茶。”罗莎琳说,声音里带着催促,好像我们不喝茶就会死一样。

  我不想跟着他们。我不想进去,因为那意味着一切要重新开始了。现实,无法逃避的现实。再没有葬礼或是芭芭拉家马房这样的中间状态。这就是我们的新生活,不得不开始的新生活。

  亚瑟像大虾一样勾着头匆匆经过我身边,沿着花园的小道往里走,手里提满了我们的行李。他比看起来强壮得多。

  汽车后备箱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猛地转过身。芭芭拉正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她的车钥匙,站立的重心从一只路易?威登人字拖移到另一只。那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脚趾间夹着药棉。她看着我,一片尴尬的沉默。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我她要走了。

  “我不知道你也去修脚了。”我开口打破沉默。

  “是啊。”她低下头,扭了一下脚趾,好像要确认一样。宝石在她的大脚趾上闪着光。然后她说:“丹妮尔邀请我们明晚去她的游艇参加一个酒宴。”

  大多数人会认为这两句话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我懂她的意思。在丹妮尔的游艇上不能穿鞋,因此珠宝和趾甲的竞争会相当的白热化。如果能露出来的地方只有膝盖,那些女人也会费尽心思来装饰的。

  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她急着想走。我想跟她一起走。我还想光着脚踩在地中海沿岸的沙滩上,看着丹妮尔在宾客间周旋,优雅地用脚趾夹起一杯马丁尼,身上的低胸卡沃利长裙露出两点雅致的、像她酒杯里的甘椒橄榄一样的春光,头上歪歪翘着的船长帽让她看起来像穿着女装的鸟眼船长。我想成为那个画面中的一部分。

  “你在这儿会很好的,亲爱的,”她说,“和家人在一起。”我感觉到了她的诚心。

  我不确定地回头看了看那幢奇幻森林糖果屋似的门楼,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噢,亲爱的。”看到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她又走过来,张开双臂抱住我。她真的很擅长拥抱,总能让我的头找到舒服的位置靠着,显然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很舒服。我紧紧地搂着她,闭上了眼睛。不过我还没抱够,她很快就放开了我,我又跌回了现实。

  “好了,”她一点点地朝着车子挪动脚步,手搭上了车门把手,“我不想进去打扰他们,所以请你帮我转告他们……”

  “进来吧,进来吧。”罗莎琳的声音穿过黑洞洞的走廊传出来,拖住了芭芭拉刚要踏进车门的脚步。“嗨,你好,”罗莎琳出现在门口,“你不进来喝杯茶吗?很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珍妮弗没有告诉我。”

  她会慢慢习惯的,会有一大堆事情珍妮弗不会告诉她。

  “芭芭拉。”芭芭拉回答说,我注意到她更加握紧了车门把手。

  “芭芭拉。”罗莎琳的绿眼睛像猫眼一样发着光,“喝杯茶再上路吧,怎么样?还有一些刚出炉的烤饼和我们自己做的草莓酱。”

  “她不能进去。”我回答道。芭芭拉感激地看着我,然后眼神慢慢变得内疚。

  “噢……”罗莎琳的脸拉了下来,好像我破坏了她的茶话会。

  “她得赶回家去,洗掉她的美黑霜。”我补充道。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在我眼里,即使我跟芭芭拉毫无瓜葛,她有她自己的生活要过,她还是把我抛下了。“而且她的脚趾还是湿的。”我耸了耸肩。

  “噢。”罗莎琳一脸困惑,好像我讲的是某种奇怪的凯尔特语,“那喝杯咖啡?”

  我大声笑了起来,罗莎琳看上去很受伤。我听到芭芭拉趿着人字拖从我身后走过来,她没有看我,直直地走了过去。在罗莎琳旁边,芭芭拉即使穿着丝绒运动服和人字拖,喷了美黑霜的脖子还黑乎乎的,看上去也像迷人的女神。然后她像被捕蝇草抓住的蝴蝶一样,被吸进了房子里。

  即使罗莎琳满怀希望地看着我,我还是没法让自己走进去。

  “我想在周围转转。”我说。

  她看起来有些失望,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我拒绝了。我等着她回到房子里面去,恨不得她赶紧消失在那条像是异度空间似的漆黑的走廊,可她纹丝不动。她站在门廊上看着我,于是我意识到我必须先移动。不顾她的眼光都快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了,我四下环顾,走哪条路呢?我的左边是房子,后面是通向主路的门,前面是树,右边是一条小径,通向一片幽暗的林子。我开始沿着主路走,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我根本不想知道她是不是还站在那儿。不过我越往远走,越觉得不只是罗莎琳在看着我。我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好像高高的树上有什么人在看着我。就是那种当你不请自入地闯入一个你本不该去的地方时会有的感觉。好像路两旁的树都把头偏过来,看着我似的。

  如果穿着铠甲的武士骑在马背上挥舞着剑朝我冲过来,我也不会觉得很奇怪。这片地方饱经历史的风霜,挤满了过往的幽魂。而现在我来了,准备在这里开始我的生活。周围的大树早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过我仍然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当夏天的微风轻轻地吹起,树叶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传递着各种流言蜚语。它们活了一世又一世,却从来不曾厌倦。

  我顺着主路走,最后那些浓荫密布的掩蔽着城堡的大树消失了。尽管是我在朝着它走,但感觉城堡突然就到了眼前,好像它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溜到了我面前。一大堆石块和灰泥这么悄无声息地突然冒出来,仿佛它已经寂寞了好几百年了。我停下脚步。小小的我站在大大的城堡前。它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座盛气凌人、威风凛凛的废墟而不是城堡,因为它在我面前露出了所有的疤痕,那些战争留下的重伤的、流血的印记。我站在它面前,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我的影子,身上的伤暴露在空气里,无处可藏。这一刻,我们仿佛合二为一。

  我们相看两无言。随即我往前走了几步,它还是无动于衷。

  虽然可以从侧墙的裂口进到城堡里面,可我觉得从它的另一个伤口——那个曾经是正门的地方进去,更能表达我的敬意。对谁的敬意,我并不确切地知道,但我想要探寻这座城堡柔和的一面。我在门口停了一下,满怀敬意地停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大片的绿色,大片的瓦砾。这里出奇的安静,我感觉好像闯进了别人的家里。那些野草、蒲公英和荨麻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抬起头来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哭了起来。

  就像我曾经为那只绿头苍蝇感到难过一样,我也为这座城堡难过。不过说老实话,我有这样的感觉大部分的原因还是我为自己感到难过。我仿佛听到了城堡的呻吟和哀号,因为它被抛下,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支离破碎,而包围着它的树木还在不停地生长。我走到一堵墙前,粗糙的石头大块大块地垒在一起,搬运这石块的手该有多有力啊。我在墙角盘腿坐下来,把耳朵贴在石头上,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也不十分确定自己在做什么,试着去安慰一堵墙,我就这么做了。

  如果我告诉祖儿和劳拉这件事,她俩一定会把我强行送到那个人人穿着粗布白大褂的地方去。不过我感觉自己跟这城堡之间有某种联系。我不知道,或许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家,感觉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所以当我看到这片不属于任何人的建筑,我想把它变成自己的。又或许只是因为,人在孤独的时候,总会紧紧抓住什么东西,只为了摆脱那种感觉。对我来说,那个东西便是这城堡。

  我不知道在那儿待了多久,后来太阳落到了树背后。每次树木沙沙地左右摇摆,就在废墟上洒下零星几点亮光。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周围渐渐暗了下去。应该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了。

  我慢慢站起身来,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腿都僵了。眼角的余光里,我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一个影子?一个轮廓?应该不是什么动物,虽然它跑得飞快。我不能确定。可不管它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想它跑到我的身后来。我保持着背对城堡大门的姿势,迅速地往后退。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也许是猫头鹰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发出的粗厉的叫声,我被吓得灵魂出窍,拔腿就跑。地上野草蔓生看不清路,我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往后仰倒,跌进一丛长得很高的、不知道里头爬着什么的野草里,头撞得生疼。我呜呜地哭起来,自己都能听到哭声里的惊惶。我的视线有点模糊了。我用手撑着身体爬起来,被碎石瓦砾刮破了皮,但是我头也不回,用尽一切力气蹬着雪地靴往前跑。感觉像跑了一辈子那么久,那幢门楼才进入我的视线。我简直要怀疑那条路和路边的树是不是在串通一气害我原地踏步。

  不过总算是看到门楼了。门楼外面,芭芭拉的越野车已经不见了。于是我知道自己的退路已经完全被斩断了,吊桥已经升起来了。而几乎在我看到门楼的同时,前门开了,罗莎琳站在那儿看着我,仿佛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她就站在那儿等着。

  “进来,进来。”她催促着说。

  我终于一脚跨进了那个门槛,跨进了我的新生活,要开始的终于开始了。我走在铺着石板的走廊上,才发现本来干干净净的粉色UGG牌雪地靴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这房子简直死一般的安静。

  “让我好好看看你。”罗莎琳说,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退后一步从上到下地打量我。她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我想用力挣脱她,她反而直觉地抓得更紧。随即她好像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或者她看见我的脸色变了,终于放开了手。

  她的声音更甜了。“我会给你补补的。把它放到客厅扶手椅旁边的篮子里就行了。”

  “补什么?”

  “你的裤子。”

  “这是牛仔裤,它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低头看了看我的破洞牛仔裤,因为破得实在太厉害了,都看不出牛仔布本来的颜色了,底下露出我的豹纹紧身裤——这才是重点。“当然它本来没这么脏。”

  “噢,好吧,你可以把它放到厨房的篮子里。”

  “你有不少篮子呢。”

  “就两个。”

  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玩笑还是讽刺,不过不管是哪个她都没听出来。

  “好吧。呃,我想去我的房间……”我等着她带我去,可她只是看着我。“在哪儿?”

  “喝杯茶怎么样?我做了个苹果馅饼。”她的语气几乎是在央求了。

  “啊,不了,谢谢。我还不是很饿。”话音刚落,我的肚子就咕噜了一下,我希望她没有听到。

  “当然,当然你还不饿。”她默默地责备自己。

  “我的房间在哪儿?”

  “上楼,左边第二扇门。你妈妈的房间是右边最后那间。”

  “好的,我去看看她。”我往楼上走去。“别去,孩子。”罗莎琳飞快地说,“别打扰她,她在休息。”

  “我只跟她说句晚安。”我勉强笑了笑。

  “不,不,你千万别去打扰她。”她坚决地说。

  我压抑着情绪,“好的。”

  我慢慢地走上楼去,每走一步楼梯就嘎吱一声。从楼梯口我可以看到走廊,罗莎琳还站在那儿看着我。我僵硬地笑着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紧紧关上。背靠在门上,我的心脏怦怦地跳着。

  我在门上靠了五分钟,也没怎么打量房间,因为我知道以后多的是时间来让自己适应这个新空间。不过我得先去看看老妈。我慢慢地打开门,探出头从楼梯口向下面的走廊看去。罗莎琳已经走了。我把门打开大一些,走了出去。随即我跳了起来。她就在那儿,像一只看门狗一样,站在老妈的卧室门外。

  “我刚看过她,”她低声说,绿色的眼珠子闪着光,“她睡了。你最好回房间去休息。”

  我讨厌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以前的我从不照别人说的去做。不过也许是罗莎琳的声音,也许是她看我的眼神,或者是这个房子给我的感觉,又或者是她站着的样子,让我感觉到,我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那天深夜,当房子里外都像罩上了一层不透明的羊毛紧身袜那般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我突然醒过来,感觉到房间里有别人。我听到呼吸声从床的上方传来,闻到了熟悉的薰衣草香皂的味道。于是我紧闭着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我不知道罗莎琳在那儿看了我多久,感觉像过了好几个世纪。即使在我听到她离开房间,门轻轻地关上以后,我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心脏怦怦地跳着,声音大得自己都生怕她会听见。最后我终于睡着了。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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