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让
1
来到了艾略特笔下最残酷的季节:四月。
四月的残酷是春意薄薄吊在半空,欲暖还寒来来回回挑逗,激得忍冬已久的人牙痒痒地诅咒。终于寒气渐渐淡了,几个暖天让人欢欣若狂。
四月结束紧接便是母亲忌日,算算母亲死了有15年。不说去世、过世、往生或走了这些美化淡化的说法,因为要直直逼视死亡这没法回避、没法矫饰的事实。不过这时想来不再心痛如绞,而是淡淡认知:“是的,15年了。”其实不算一下搞不清到底几年,只知很久了,足以让友筝从幼童长成大学生,让父亲进入90 高龄,让中年的半头白发。
尽管不再泣血悼念了,还是(也许总会)记得那最后一幕。
医院洁净清冷的长廊,安静病房年轻护士善意的笑脸。病人躺在病床上,避不过这个字眼:等死。无救,垂死,除了减痛已没什么可做了。病人几近无知无觉,一线游丝在吗啡的五彩云雾里飞翔。家属(白天通常是妹妹)坐在一旁,笼在冲鼻简直狰狞的百合花香里,不时起身从病人干裂的唇间挤几滴水进去,或拨 拨头发抹抹脸,知道只是在耗时间,等那铡刀终于落下。
最后那时刻果然到来,游丝断线,母亲走完了一生。不意外。不可能意外,除了那个时辰,那个谁也无法准确预测的钟点。悲哀是一定的,奇异的是有必须悲哀的意识而却无法召唤悲哀的感觉。悲哀成了一种知识,冻结在知性的层次,下降不到内心深处,像张标签贴在皮面,只觉心里一片麻木,在长久的义务和等待过后力竭了,除了行礼如仪不知怎么反应。直到仿佛很很久,久到令人尴尬自觉冷血非人以后,那应有的伤痛才施施然降临。那颗心终于活过来了,挣脱责任义务,在一个秘密角落找到了惶惑蜷缩的自己。然不是哀哀泣泣,而是锥心啮咬的痛。一痛许多年。
2
不久前译完一本哀悼亡友的书《一路两个人》,在译序里我提到悼亡书怎么写,走出悲恸需要多少年。五年?十年?不一定。有人长,有人短。我直到五年后才不再尖锐觉得那份失落和愧疚,才不再经常仿如幼童暗自呼喊:“啊,做得不够,没有告别我还没能为过往的错误道歉,还没能告诉她,我爱她还没能做 一件事让她高兴!……”然事实如此谁也无力挽回,死了就是死了。现在,这么多年后,可以说不再悲悼了,心里那个巨壑尽管没法填补,底下却径自长出了一片花草,也许是一片初春的雪莲、番红花,或是这时满地盛放的蒲公英——我总偏爱这些毫不名贵,没人会拿来插枝的小花。
悼亡本质上其实便是自私,哀的是我,恸的是自己。人死只一回,但许多年来母亲在我回想中一死再死无数次。不再悼亡表示走出了那自我中心,摆脱了死亡阴影,代之以母亲的生命本身。于是,有如由阴雨绵绵的四月,走到欣欣向荣花草鸟鸣的五月,我搜索记忆,重建那个欢笑健康的母亲,在某种程度上将她 还原。这时我看见另一个母亲,她从远方走来,从我的童年、青春期和成年以后的每一刻走来,那个真正的母亲。
最先跳上心头的是张我拍的相片,在密歇根大学校园里,母亲和妹妹背靠背坐在石凳上,母亲一手拿着沈从文的《长河》在读。母亲比不上我们幸运,没能上大学,只念了师专。我是家族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但母亲是天生的好学生,学校似乎便是专为她这样爱好求知、努力向学的人而设的。记得一次我帮母亲洗 衣,在洗衣槽边墙上发现一张纸条,上面抄了几首唐诗。小字楷书工整拘谨,就像个乖女儿好学生会有的那种绝不会出格越界的字体。而母亲正先是乖女儿好学生,然后成了刻苦认真的好老师好母亲。因此她走过密大校园便好像回到熟悉的地方,一脸的欣喜——若晚生几十年,以她的聪明(她虽然总自叹无能),也可 能是个硕士博士!但生逢乱世,又在那男尊女卑的年代,她不敢奢望高等教育,只想去学做护士,因外祖父母嫌那工作太过委屈才作罢。然后战乱来了,她被迫逃难,孤立无援在异乡异地求生立命,便那样走过来了。是那个时代寻常的小故事,然对任何经历过的人来说无疑惊天动地。如果没有战争动乱母亲可能便不会 成为教师,不会遇见我父亲,我们一群也就只是基因宇宙里微小的概率,永远的未知数。每当把自己放进历史里去思索,便会陷入这种似乎必须感谢动乱的尴尬里。然而这里我并不真在探讨历史,单在讲我母亲的幸与不幸。
这是出家里常见的小戏码:有个声音在呼喊,我(或可能 是弟妹)在卧房沉浸于书中没听见,忽然那喊声穿破我专注的厚壳进入意识,喊的是我的名字,是母亲在厨房喊我,我这才推椅起身奔向厨房。一次我终于听见了冲去,她气急败坏地说:“你看你看满地都是水,赶快擦擦!”我一看不过是些水渍,冲口说 她太夸张了,她低头一看不禁失笑:“真的噢,不能说是满地的水!”因为忙累,母亲不常笑,她那忽然自觉而自嘲的笑容因此让我记忆深刻。每当她笑,底下那个天真的小女孩便忽然浮现, 让人穿破母亲身份的铁甲遽而窥见里面那个无人知晓的小女子。又有一个冬天我回到家经过厨房,母亲看见我的蓝白套头毛衣 说:“在哪里买的毛衣,这么漂亮!”语气难得的轻快,有种阳 光冲破云层的鲜明灿烂,我格外难忘。
3
这时我想写的不只是我的母亲,而是普天下的母亲。然母亲这主题我许多年前便已写过好几次,除了写自己身为母亲的实际体验,还抽象讨论“母亲”这词汇和观念的真正内容。我几乎是疾言厉色的批判一般似褒实贬的“母亲”用法。同时“母亲”这词对我又有特定意义,代表了一个最美丽最高贵的概念,因为我 想的不是任何母亲,而单单是我母亲。
我十分幸运有个好母亲,我想用一长串形容词来赞美她,但再多美词都不如短短一句:她是个好老师。
因为母亲是小学教师,在家母亲身份便和教师身份重叠,使她比一般母亲要通情达理。在母亲眼中理是最重要的,因此她总从理出发,再以情来完成。我爱辩说理的性格(这时才惊觉),也许便来自母亲。她要求相当严,但不高压,总有松动缓和的空间。我们若觉得委屈愤怒和她抗争,她第一个反应不是强迫,而是问为什么。一次大弟说母亲重女轻男(其实她从不偏心),她立刻反省自己,无论如何想法弥补。她的前提是理解孩子心理而不是贯彻权威,知道孩子若不听话一定有理由。你若跟她说明她 一定听,然后寻求解决。她的教法是诱导不是强制,是春风化雨 不是生杀予夺。
不久前和妹妹回想童年往事。我立刻便想到母亲给我们小孩订阅的《国语日报》,以及她给我的第一盒粉蜡笔和画纸。相信她绝没想到暗地里在培养一个未来的涂鸦写手,就像后来父亲带我去拜田曼诗学国画时绝没想到这一步可能便造出个艺术家来。小学时放暑假除了学校规定的暑期作业,母亲还要我们写日记练 书法。我们俩都记得和父母一个乡亲(我们叫他大肥阿伯)学千家诗,他星期天来,给我们一句句讲解唐诗,要我们背,我们就乖乖背了。不记得维持了多久,只记得学得很有兴味,当时背的一些诗现在还记得,像“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掾,春潮夜夜深。”
更久远的往事:母亲还在金山小学教书时,因为临时没保姆,便带了稚龄大弟去教课,把他安在教室前一个角落,用粉笔画个圈,吩咐说:“只可以在圈里玩,不能走出圈外。”于是大弟便在圈里玩耍,要小便了便这里一滴那里一滴,最远也只到圈 子边边。
可以说,母亲给子女的圈子相当大,虽然我们有时还是不免要踰矩越界,那是出于小孩天生不爱受管,而不是因为母亲不合理。我不记得她对我们有过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或讲出“你们小孩子知道什么”这种鄙夷的话;恰恰相反,简直合理得过了头。高中时我和母亲说要学素描,她立刻就答应了,妹妹要学弹钢琴也是。大学时我要找美国老师学会话英语,学费不便宜,她一样没多想就答应了。其实她远可说没钱爱莫能助(我也多少知道家里经济拮据),但她一向的原则是只要子女有心要学,就算负债也要成全。
4
写到这里想到另外两个母亲: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母亲安邓恩和前一阵红遍美国媒体的虎妈蔡美儿。安和蔡美儿都是强硬的母亲,注重子女教育不遗余力。不同在价值观:安着重在培养子女挑战主流独立思考,蔡美儿在灌输女儿接受权威追求掌声和成 就。这个不同可说天南地北。
美国新近出版了《纽约时报》记者珍妮斯考特写安的传记,书名意味深长叫《独特女子:奥巴马母亲没人说过的故事》。记得当年奥巴马竞选总统时我读他的回忆录,当时便为他 母亲的种种前卫果敢行径“惊艳”不已。分明是她给了儿子超越肤色、种族、贫富贵贱的基本价值观,分明是她教他要反求诸己独立思考、追求正义公平,分明是她让他站在她的肩上高瞻远瞩一个简直难以想见的理想未来,偏偏他的书名却叫《来自父亲的梦想》!现在奥巴马才甘愿坦承:“天真和理想主义是她的一部分。我想也正是我里面的天真理想主义。”但那时他对母亲几乎是轻描淡写,有时语气甚至带了轻视和贬抑——既不公也不诚,让我有些失望。于是写了《母亲的眉毛》,为安打抱不平。现在《独特女子》出版,安得以还原做她浪漫勇敢的自己,而不需附 丽于奥巴马片面的竞选论述。
相对,虎妈蔡美儿穷凶极恶的教法让人错愕。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享尽了美国文化好处的人(那自恋自得的口吻便十足美国风),却回头死抓住中国文化里的过时糟粕当神明崇拜,步步打着中国和亲情的名号扬扬得意,加上字里行间张牙舞爪的虚荣和骄气,让人反胃:竟有这样豆腐脑开倒车的现代父母?这样无知 浅薄的大学教授?
做父母是艺术不是科学,没一套公式可用,但起码有历史、哲学、心理学等等可供参考。对中国历史有点知识的人便会知道,父母至上、威权高压的古老中国,填鸭教育制造出来的,上是满朝摇头死背、软骨奴性只知跪拜君王的八股书生,下是满地唯唯诺诺、阳奉阴违,专爱取小径、贪小便宜的老百姓。也许因此中国几千年改朝换代不过是新瓶旧酒,年号不同,但始终翻不出一人高高在上百姓匍匐在下的老套。文人士子再怎样摇头晃脑的真知灼见,终究只是在谋求怎样帮帝王巩固权力,打造诚惶诚恐的孝子 贤孙和无知顺民。所以鲁迅终生为文大力批判,尤其为孩子讲话写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批判中国旧式教育父权神圣的思想是“毒”,指出生小孩不是给子女的恩典,孩子不是父母的延长而是自己,应该“解放孩子……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我天性好强,又学的是法律和教育心理学,翻看《虎妈战歌》因此好像坐老虎凳痛苦不堪,再加上文字乏味如流水账(只配用翻的),不知多少次想把书掼到墙上看它头破血流。
有趣的是,一路冒烟到最后竟然不气了。蔡美儿没我幸运有个通达的母亲,碰到一个强硬高压会口出“废物”骂人的父亲,就以为得到了天下最好的家教一心要如法炮制,非得逼到让子女发狂生恨才自觉得法。她似乎完全无视自己思考“逻辑”(若有逻辑可言)的庞大漏洞:她同是耶鲁法学教授的先生(她以“我 真好运,我先生英俊聪明……”来公然炫耀)便是她鄙视的美国开明教育下的产物,并没就因此被“毁了”。即使她最后“认输”也不是从根本上觉悟自己有错,而是碰到了一个旗鼓相当不吃她那一套的二女儿。至于她自己(无疑得意非凡)的“成就”(如果她肯虚心自省并参考心理学和最新基因学研究的话),恐怕是出于天性争强斗胜,而未必是因为父亲逼迫的结果。
两年前公公去世后,一次谈起对死者的感伤我对B说:“老实说,我觉得你对父亲的悲比不上我对母亲的悲。”
悲能比吗?这种说法有点像电影《奇爱博士》里,原子弹轰炸机已在飞往俄国途中,美国总统在电话上和俄国总理比赛谁比谁更难过那一段荒谬对话。可是我有我的理由。
我曾不止一次和人说:“我妈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不用说 是出于偏见,然也是事实。现在我还是这样认为,不只因她是我 母亲,而因我是她女儿,得以就近巨细无遗地看见她这个人的里外全部:她善良真纯,几乎不含杂质。
鲁迅写他母亲,自学到可以读文学作品的程度。我想到我母亲。
读到安在奥巴马小时亲自早起教他念书,我想到我母亲。
齐老师《巨流河》里写她母亲在幼子死后偷偷到后院哭泣, 我也想到我母亲。
法国片《天堂路588号》里,深情描述原籍阿米尼亚的主角和父母(尤其是和母亲)的感情。其中一幕是父亲死后主角回家看母亲,那天早晨他正在喝咖啡,听到前面裁缝店里母亲和一名来 取衣服的女顾客对话。价钱早已说定,可那富婆却还是缠着要折扣,母亲始终温和应付,是他听不下去出面指责富婆明明有钱还要贪小便宜:“既然这样,不要钱了,免费奉送!”女客气冲冲走了,他转身赞美母亲不卑不亢才表现出了谁是真正的贵妇。不用说,我又想到我母亲。我几乎处处都想到母亲。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写他小时候每晚一定要母亲亲吻后才愿上床,不然就没法安睡。我们和母亲间没那种卿卿我我的依恋,有的是无言的敬爱。这份感情随时间而越发加深,因为越长越体悟到:我们做不到母亲的半分半毫。
6
不谈亲情,一个人怎样衡量自己的父母?是看子女的成就吗?
不管有没有奥巴马这个总统儿子,安都是一个独特可敬的不凡女子。
我格外在安身上看见我母亲,因为她们个性上素朴、同情弱小、拒斥名利、坚持原则和理想的地方非常相似。尽管母亲没博士学位也没丰功伟绩,只是一个无《巨流河》可写的平凡女子, 但我们几个子女和她一比便渺小了,虽然我们学位比她高。
鲁迅儿子写他父亲教育他是“顺其自然,绝不愿戕害性情”。母亲教育我们也是,严加管教而绝不扼杀子女自我。设使母亲当年以虎妈手段来对付我们,我不禁毛骨悚然,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满脑功名的古板父亲贾政和罩在父亲阴影下而一生郁郁不欢的卡夫卡。幸好母亲不是那样的人,她全身上下没一根唯我独尊的骨头。感谢母亲给我们家花的温馨、野花的自由。
以前陪母亲上市场卖菜,菜贩豆腐贩总会热情喊:“张老师!张老师!”在街上遇见家长,也是一样热情喊:“张老师!张老师!”
这时,远远的,我看见母亲走来,形象越来越清晰,我看见她温和的眼神谦冲的笑容,不断不断地走来。我想和学生与家长 喊“张老师!”那样喊:
好一个女子!好一个人!
——原载2011年10月5日至6日《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