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灰暗朦胧,两艘运输舰由南向北缓缓驶去,臃肿的身躯将默默承载着它们的巨大水面平缓地切开。晨曦像舰船本身一样是灰色的,给它们平添了一层掩护。清晨来临,这是一个热带地区的可爱的清晨。两艘船这时平静地停泊在两个岛屿之间的海峡里,锚地离一个岛屿较近,而另一个岛屿远望过去像是地平线上的一朵云彩。对于舰上的水手来说,这不过是一次例行公事,执行他们日常的任务——运送补充兵员。但是,对于在这次航程中被运送的步兵来说,并非例行公事,而且他们对它一无所知。他们心情紧张复杂,焦虑和激动交织在一起。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在漫长的海上航行途中,这些被运送的士兵都显得有点玩世不恭——若无其事,满不在乎。这种态度不只是摆个姿态,而是因为他们来自一个老牌的正规师。他们知道自己只是一批货物。他们一辈子就是被当做货物运来运去,而且从来不是高档货。他们对此已习以为常,早已预料到了。然而,眼下他们真的来到这里,一个他们过去只是在报纸上经常读到的岛屿,现在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而且马上要登陆了。他们原先那种泰然自若的神情顿时消失了。虽然他们来自战前的一个正规师,训练有素,但马上要开始的终究是一次火的洗礼。
在准备上岸时,人人心里都明白在理论上他们里面至少会有百分之几的人要葬身在这里。谁也不希望自己成为死者中的一员。一想到这事,谁都免不了会感到寒心。在第一支小分队带着全副装备前挤后拥地跑上甲板列队时,他们都立即本能地用眼光搜索起那个岛屿,因为他们很快就要被撂在那里,留在那里,而那里非常可能成为他们朋友的墓地。
从甲板上望出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色很美。热带的清晨,阳光灿烂,海峡的海面宁静安谧,万籁俱寂,波光粼粼。一阵轻柔的海风把附近小岛岸边的椰树叶轻轻摇动。天时尚早,还没有热得让人难以承受。站在这里眺望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只见无边无际的海域。带有咸味的微风在舰船的上空荡漾,轻轻抚摸着士兵的耳朵和面颊。在船舱里人们饱受大伙儿呼出的气息以及从脚上、腋下和胯下散发出的气味,嗅觉变得麻木不仁,此时海风吹进鼻孔,倍觉清爽。在岛上低矮的椰树后面,密密的绿色丛林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丘是浅黄色的,在明亮的空气中背后映衬出高耸的山峦,山顶上蓝色的薄雾缭绕。
“哼,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岛。”一个站在护栏边上的士兵这样说道,随即把口里咬嚼烟草的唾液吐向船边的海里。
“你以为它是什么呢?他妈的塔希提岛?”另一个士兵反问。
第一个士兵叹了口气,又吐了一口烟草液。
“老天,我快撑不住了,”第三个士兵神情紧张地抱怨道,“背这么多这么沉的鬼东西。”他把背囊往上拱了拱。
“我看你很快会被压垮的。”第一个士兵说。这时,有好几艘小船——步兵登陆艇——从岸边开出来了,有几艘在那里兜圈子,还有几艘直接向大船驶来。
士兵们点燃香烟。他们慢慢集合起来,排队时不断有人插进插出。下级军官和军士们尖厉的喊声打断了士兵们紧张不安的谈话。他们不停地吆喝自己的部属各就各位。部队集合好后,像通常那样,就待在那里待命。
第一艘来接他们的步兵登陆艇在离他们约三十码的运输舰边上转悠,猛烈地冲撞着自己激起的小浪。船上配有两个头戴作训帽、身穿无袖衬衣的士兵。没有操作驾驶的那个士兵攀在舷缘上以保持平衡,抬头瞧着大船。
“嗨,瞧瞧我们要领取的东西。又给日本鬼子送炮灰来了。”他开心地高声大喊。
在护栏边嚼烟草的那个士兵,扭动了几下下巴,像在深思什么,然后不动声色地向船边吐出一缕细细的棕色唾沫。他们在甲板上继续等待。
在船的前二舱第一团第三连(通常叫做查尔斯C连)的人在升降口舷梯旁和铺位之间狭窄的走道里来回走动。第三连在次序上被安排为第四批下船,调到船的左舷前部的吊货网那里准备登陆。连里的人知道他们得等很长时间。因此,他们没有显得像第一批的人那么紧张劳累,后者已在甲板上,很快就要上岸了。
再者,船的前舱下面非常热。三连是在甲板下面的第三层。没有空间让人坐下。士兵的铺位上下五层,有的地方天花板高一些,甚至加到六层。床铺上放满了步兵的随身装备,摆得满满的不留一点空隙,根本没有地方可供他们坐下。即使还有空的地方,也不适于坐,因为甲板和天花板上全排满了管道,留出的空间只允许一个挨一个躺下,要是有人想坐起来,他猛地就会发现他的后背嵌进了缠在管道上的帆布里,而他的后脑勺就会撞到上面铺位的架子上。唯一空出来的地方是甲板,上面全是神经紧张的士兵抽烟时掷下的烟蒂,还有坐在地上的士兵横七竖八伸出来的腿脚。要是谁不愿意这样坐下,那么就在管道的丛林中徘徊吧,管道把每一英寸可利用的空间都占据了。走路时得异常小心,不要踩上了他人的腿脚和身子。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作这样一次长途的海上旅行,吸着从汗水淋淋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加上放的屁和呼出的气混成的那股臭气,要不是鼻孔仁慈为怀先失去嗅觉的话,它早已把人的脑子熏死了。
在这样一个灯光幽暗的船舱里,空气非常潮湿,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在金属的墙壁上引起回响。三连的人不停地擦着从水淋淋的眉毛上淌下的汗水,把湿漉漉的衬衣袖子一直撩到腋窝那里,小声地咒骂,不断地看表,焦急地等待着。
“你认为我们会碰上该死的空袭吗?”二等兵梅兹问在他身边的二等兵蒂尔斯。他们坐在一个舷窗边,收住小腿,双膝膝盖抵到胸口,这样坐既是为了精神上的安慰,也是为了防止别人踩着他们。
“活见鬼,我怎么知道?”蒂尔斯气呼呼地说,他多少算得上是梅兹的好伙伴,至少他们俩形影不离,“我只知道,那些水手说上一次他们跑这条线路时没遭到空袭。而在再前的一次,他们几乎要给炸飞了。你要我对你怎么说呢?”
“蒂尔斯,你对我帮助太大了,你说的等于啥也没说,白说一通。让我来给你说说吧!我们这两艘船停在这个无遮无拦的大海上,就像他妈的一对肥肥大大的鸭子,等着当活靶子挨宰吧!就这些。”
“我早知道了。”
“是吗?蒂尔斯,好好想想吧!好好想想吧!”梅兹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他的眉毛抽搐似的上下摆动,设法缓解一下紧张情绪,却给他脸部一种苦涩的愤怒表情。
他们谈的这个问题摆在所有三连人的心上。三连实际上还不是排在最后一批,总共有七八批之多。但是这并不能让他们得到一丝慰藉。三连并不关心在他们后面那些不幸的人,那是他们的事。三连心里想的是在他们前面的那些幸运的人,心想他们该赶紧走掉,只关心他们自己还要等待多久。
当时还有一件事让他们纳闷。不光是为什么把三连安排为第四批,让他们愤愤不平,而且是什么理由把他们安插在陌生人中间。除了还有一个远在船尾的连队外,三连是该团分派到第一艘船上的唯一的连队。结果在他们前面和后面的连队里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他们对这一点也很不满。
“要是我被他妈的炸死了,”梅兹闷闷不乐,口里嘟囔道,“我的五脏六腑,还有我的血肉就要跟别的团里那些家伙搅和在一起。我宁可跟自己团里人的骨肉混合在一起。”
“去你的!别说这些!”蒂尔斯吼道。
“呃——”梅兹说道,“我一想到这个时候说不定那些飞机就在我们头上盘旋……”
“梅兹,你这个人不现实!”
三连的其他人也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设法解决这同一个想象中的问题。梅兹和蒂尔斯凭借他们坐在过道顶头的有利位置可以至少把三连一半人的活动看在眼里。有一处在玩二十一点牌戏,在出牌的间隙有人在偷偷瞧表。另一处在玩掷双骰子,同样心神不定。还有一个地方,一等兵奈利?库姆斯拿出他随身带的扑克牌(人人都怀疑他在上面做过记号,不过还没找到证据),开始玩起他拿手的五牌戏,狡猾地从他那些神经紧张的朋友那里捞钱,尽管他自己本人也心神不定。
在其他一些地方,人们都扎堆地聚在一起,有坐的,有站的,看样子都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些什么,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专注,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也有一些人独个儿在反复仔细检查自己的步枪和其他装备,还有些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年轻的麦克鲁恩中士,那个臭名昭著的老母鸡把他班里几乎每一个士兵的每一件装备都亲自检查了一遍,仿佛他的理智,乃至他的生命都寄托在上面。年纪稍大一点的贝克中士是一个有着六年军龄的职业军人。他以执法严明著称,现正忙着检查他班里的每一支步枪,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干等之外,无事可做。透过升降口舷梯边的舷窗上密封的玻璃能听见一些轻微的奔跑声和喊叫声。从上面甲板上传来的声音就更微弱了。这些声响让他们知道登陆正在进行。从水密门外面的舷梯那里他们听到另一个连队发出的叮当声和喃喃的骂声。他们吃力地在金属梯上攀登去替代已经下船了的连队。在紧闭的左舷窗边,几个挨得比较近,又喜欢瞧热闹的人可以隐约地看到一些全副装备的士兵的身影,拖着笨重的身子在往挂在左舷外面的网梯上爬下去。他们不时地看到一艘艘步兵登陆艇驶离大船。他们不断把进展的情况报告给身后的人。每当一艘步兵登陆艇被浪头击中偏离了方位,碰撞上大船的船体,从而使相撞的钢铁发出铿锵声时,幽暗和封闭的船舱里就回荡起一阵声响。
一等兵多尔是一个长身长颈的南方弗吉尼亚人。他跟得克萨斯“大个子”奎因下士和连部文书法伊夫下士站在一起。
“没错,我们很快会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奎因温文尔雅地说道。他是一个彪形大汉,但态度和蔼,比其他两个人大好几岁。他说话时的温顺样子非比寻常。
“会是什么感觉?”法伊夫问。
“像挨了一枪,”奎因说道,“像狠狠地挨了一枪。”
“见鬼去吧。我挨过枪。”多尔说,撅起他的嘴唇,高傲地微微一笑,“见你的鬼,奎因,你挨过枪没有?”
“哎,我只希望今天没有飞机来,”法伊夫说,“就好了。”
“我想我们都这么希望。”多尔压低了嗓门说道。
多尔非常年轻,二十岁带几个月,也许二十一岁,跟三连的大多数士兵同龄,也跟大多数正规入伍的军人一样,在三连已经混上两年多了。多尔说话不多,见生怕羞,在他那张安详清新的脸蛋上还有一股稚气。他一贯很少抛头露面,不过最近,就是最近的六个来月中,在他身上发生了一点变化,变得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弄得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在他对飞机发表了一通低调的评论后,闭上嘴,收起高傲的微笑。他故意扬起他的一道眉毛说道:“嗯,我想要是我搞到支手枪,我不会亏待它的。”他对大伙儿笑了笑,伸手瞧了一下手表,“他们该动了吧,闹到现在也够紧张了,”他审慎地说道,然后往后面看了看,“有谁跟我一块儿去?”
“你最好独自去吧,”“大个子”奎因嘴里咕哝了一声,“两个人去弄两支手枪太惹人注意了。”
“我想你说得对。”多尔说道,然后慢吞吞地走开。他身材苗条,臀部坚实,一个地道的美男子。奎因凝视着他,在这个得克萨斯人的眼光里透露出一种不悦的神色,而他自己认为是一种爱慕之情。当多尔从铺位中间走向升降口的舷梯时,他转过脸来面向法伊夫文书。
在舱壁尽头升降口的舷梯那里,梅兹和蒂尔斯仍紧抱双膝坐在那里聊天。多尔走到他们面前停下来。
“你们怎么不去凑凑那边的热闹?”他问道,指向围了好几个人的左舷窗子。
“没兴趣。”梅兹没精打采地说。
“我想太挤了。”多尔说,突然收敛起他的傲慢态度。他低下头,用手背擦去眉毛上的汗水。
“要是他们自己不感兴趣,我也不会感兴趣。”梅兹说道,把双膝抱得更紧。
“我去给自己弄支手枪。”多尔说。
“是吗?祝你成功!”梅兹说。
“是,祝你成功!”蒂尔斯说。
“你记得吗?我们谈过有一天我们要设法弄支手枪。”多尔说。
“我们说过吗?”梅兹直截了当地问,两眼直盯着他。
“肯定说过。”多尔说道,但接着便停住,意识到人家翻脸了,感到挺委屈,脸上挂起了他那令人不快、傲气十足的微笑,“你们这些家伙上了岸都想弄上一支手枪,还想撞上一把日本武士道军刀呢!”
“我们只想上岸,”梅兹说道,“不想待在这片无遮无掩的水面上当活靶子。”
“多尔,”蒂尔斯说,“你给我们说说,你认为我们今天离开这艘该死的船之前会不会挨到空袭?”
“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多尔说,他又令人不快地笑了,“我们可能会挨上,也可能挨不上。”
“多谢了。”梅兹说。
“我们挨上了,就挨上了。那又怎么样?你怕了,梅兹?”
“怕?我当然不怕!你呢?”
“怕个鬼。”
“行了,甭说了。”梅兹说,身子微微向前倾,把下巴往前一撅,他的两道眉毛对着多尔好斗地耸起又耷下,带着一种可以叫滑稽的凶狠。但效果并不咋样,多尔只是昂起头一笑了之。
“伙计们,再见。”他说着,跨过梅兹和蒂尔斯背靠着的那堵舱壁上的密封门。
“什么狗屁的‘伙计们’?”梅兹说。
“噢,在这船上有一帮子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先遣队,”蒂尔斯说道,“我想他一直跟他们混在一起。”“那家伙一点不机灵。”梅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他脑子死板得像木头一样。我受不了这种不机灵的人。”
“你认为他会弄到枪吗?”蒂尔斯问。
“见他的鬼去,他不会弄到。”
“他或许会弄到。”
“他弄不到,”梅兹说,“他是个笨蛋。只会喊‘伙计们’!”
“算了算了,关我什么事,”蒂尔斯说道,“不管他搞到搞不到手枪,也不管其他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搞到搞不到手枪都没啥。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艘要命的船。”
“这事由不得你。”梅兹说。这时另一艘步兵登陆艇砰的一声撞上了大船的外壳。“瞧那边。”
两人转过头来,往铺位区望去,他们紧张地抱住膝盖,注意到三连的其他人都在默默思索,沉溺在各自的浮想之中。
“我想起,”梅兹说,“战前我在那个混账的纽约布朗克斯区报名参加这个陆军部队时,从来没想到我会到这么个地方来。我怎么知道混蛋们要打仗呀?你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来对我说吧,”蒂尔斯说,“你是我们这里的机灵鬼,梅兹。”
“我想说,咱三连一直是个受气包,”梅兹说,“一直受那窝囊气。我能对你说该怪谁,都该怪那个‘大屁股虫’斯坦,就是这家伙。首先是他把我们搞到这艘船上来,害得我们离开自己的团,啥个鸟人都不认得。然后又是他把我们弄成第四批才能离开这艘婊子养的船上。我就对你说这些。去他的‘大屁股虫’斯坦。随它去吧!”
“不过有比排在第四批更糟糕的呢!”蒂尔斯说道,“我们至少没有排在第七或他妈的第八批。他至少没有把我们塞到第八批。”
“好吧,这事就不怪他吧。他总归没替我们争到第一批,他跑不了。瞧,这狗娘养的就在那边:今天装成跟我们打成一片。”梅兹朝另一头的舱壁蓦地点了一下头。那里是升降口舷梯的另一端,斯坦上尉跟连副和四个排长蹲在一起,他们的头都凑着在看铺开在甲板上的一张作战地图。
“诸位,你们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了吧!”斯坦上尉正在用铅笔点着地图给军官们讲话,此时抬起头用他那双棕黄色的大眼睛瞧了一下他们,眼神温存,却在责问:“当然会有陆军的或海军陆战队的向导来帮我们去那儿,少遭麻烦,少花时间。路线,目前确定的路线就照我已经指给你们看的那条路线,这儿上去。”他用铅笔点了点,“离这儿八英里半。我们得来一次大约六英里的强行军,带上全副装备,往另一个方向走。”斯坦站了起来,其他五个军官也跟着站起来。
“诸位,有没有问题?”
“长官,”一排长怀特少尉说,“我有一个问题。到了以后,有没有对宿营地的具体安排?因为二排的布兰和我也许会在部队的前头,所以,长官我要知道这点。”
“呃,我想我们得到了那里看看地形如何再定,怀特,你认为怎样?”斯坦说,举起他那只厚实的右手抬了抬他那副镜片厚重的眼镜,对怀特注视了一会儿。
“是,长官。”怀特说,他被不温不火地训了一顿,脸上泛起了红晕。
“诸位,还有问题吗?”斯坦问,“布兰?卡尔普?”他环顾了一圈。
“没有,长官。”布兰说。
“诸位,那么就完了,”斯坦说,“至此结束。”他说完后收拾起地图,在他直起身来时,透过他那副厚镜片的眼镜暖洋洋地笑了笑。这表明严肃的公事已经完了,大家可以松口气了。“哎,比尔,怎样?”斯坦问年轻的怀特,热情地拍拍他的肩膀,“感觉还行吗?”
“吉姆,有点紧张。”怀特咧嘴一笑。
“汤姆,你怎样?”斯坦问布兰。
“吉姆,我挺好。”
“好,我看你们大家都去瞧瞧你们排的人,好吗?”斯坦说后,跟他的副手班德中尉一起站起来,看着四个排长离开。
“乔治,我看这伙人还都不赖,你以为怎样?”他说。
“对,吉姆,我也这样认为。”班德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卡尔普和戈尔两人对什么都心领神会?”斯坦问。
“我确实注意到了,吉姆。当然他们比起那两个年轻人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些。”
斯坦摘下他的眼镜,用一块大手帕细心地擦着,然后稳稳地重新戴到脸上,比试了又比试,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用他右手的拇指和其他手指在镜框上按了又按,在这样做的同时,他又不断透过镜片窥视周围。“我计算要大约一个小时,”他不明不白地说道,“至多一个小时零一刻钟。”
“我希望在那之前,我们不会遇到高空轰炸机。”班德说。
“我何尝不是。”斯坦说,镜片后的那双棕黄色的、温和的大眼睛狡黠地一笑。
不管列兵梅兹的批语正确与否,也不管有效与否,反正梅兹有一点是对的:是斯坦上尉下令三连的军官这天上午在舰舱里跟士兵待在一起同甘共苦。斯坦在部队里的绰号叫“大屁股虫”,那是一个不知其名的士兵给起的,据说他有一次看到这位指挥官在操场上的步伐时,“走起路来像是屁股上长了个大圆包似的”。斯坦认为在这样的时候军官应该跟士兵在一起同甘共苦,同担风险,而不该待在顶舱的俱乐部里面。在这次航程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就一直待在那里。斯坦便下令要他手下的军官和士兵同甘共苦。虽然他们中谁都不甚乐意,但没人敢哼一声,甚至连班德也不说什么。斯坦想靠这样做来提高士气。当他举目望去看到在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的床铺和管道之间,士兵们都在静悄悄地检查核对各自的装备,他相信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斯坦原是克利夫兰一家挺不错的法律公司的小合伙人,在上大学时闹着参加了后备军官训练队,在战争爆发前一年就被召去服役。好在他还没有结婚,他曾经在国民警卫部队里熬过了惊心动魄的六个月,然后被送到这支正规师里,担任中尉连长。有一度他没被提升,在他得到上尉军衔前,从其他地方调来了一个老掉牙的上尉盖住了他。在这段可怕的日子里,他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说:“天哪,我老父亲会怎么说。”因为他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经是个少校。他又整了整眼镜,然后转向名叫威尔士的军士长,他实际上确有威尔士的血统。在这次情况通报会期间,他一直站在旁边,脸上挂着沾沾自喜的神情,对此斯坦早就看在眼里。
“我认为我们这支部队看上去还行,挺团结的,你是不是这样认为,军士长?”他说道。说话时,带上一点权威的口气,但又不过分。
威尔士只是对他傲慢地咧嘴一笑:“没错,对一伙马上要去挨子弹的蠢货来说是这样。”他说道。他是一个个子高挑、臀部窄小、肌肉发达、年方三十的男子汉,他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彰显他的威尔士血统:他黝黑的面庞和乌黑的头发,他挂着赘肉的泛青的下颌,宽而黑的眼睛,以及对未来深表忧虑的表情。他脸上始终是这副表情,即使像现在他咧着嘴笑的时候仍然如此。
斯坦没有回答他,但也没把眼光移开。他感到很不舒坦,并相信他的脸上肯定表露了出来。不过,他并不真正在意。威尔士是疯了。他自己头脑不清醒。威尔士确确实实是个疯子,斯坦从没有真正理解他。他对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斯坦还能容忍他,不计较他的傲慢无礼,因为他工作干得很不错。
“我对他们心底里有一份责任感。”他说道。
“是吗?”威尔士轻描淡写地说,又一次对他咧嘴笑,显出暗暗窃喜的傲慢神态,他就这样,一句也不多言。
斯坦注意到班德公然带着不悦的表情瞧着威尔士,于是跟班德交换了一下眼色,互通情况。班德必须理解目前跟威尔士军士长的关系。斯坦本人仍然注视着威尔士,而威尔士咧着嘴瞪着眼看他。斯坦故意不先转移目光,结果发现自己被弄得很窘,拖进了一场大眼瞪小眼的争斗,看谁先移开目光,既可笑又稚气的老玩意儿,又傻又蠢。他心烦意乱,试图找到某个体面的方式摆脱眼下耍孩子脾气的僵局。
恰好在此时三连的一个人经过通道,斯坦便顺势转向他,唐突地向他点点头。
“喂,多尔,情况怎样?一切都好吧?”
“是,长官。”多尔回答道。他停下来,敬礼,看上去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军官们总是让他感到局促不安。
斯坦回了个礼。“稍息。”他应了一声,然后在他眼镜后面暗笑,“感到有点紧张?”“没有,长官。”多尔一本正经地回答。
“好小子。”斯坦点点头,不甚干脆地打发他走。多尔再次敬礼,往前走出水密门。斯坦转过脸,重新回对威尔士和班德,他感到先前的傻瞪眼终于结束了,没有失去一点体面。威尔士军士长仍然站着对他微笑,傲慢地不吭一声,却故意对他挤了挤眼。“来,班德,”他收敛起脾气,突然说道,“咱们去转一转。”
一等兵多尔在走出水密门后往右一拐,穿过舱门区到了船舱。多尔仍在寻找手枪。自从他离开蒂尔斯和梅兹以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到过船尾,走遍了这层甲板的整个船的后半部。他在想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问题是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时间供他支配。
“大屁股虫”拦住他,问他是否紧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啥个屁事?难道“大屁股虫”知道他在找手枪?是怎么回事?或许“大屁股虫”试图看看他多尔是不是个胆小鬼或什么的。看上去就是那么回事。顿时怒气和怨气在多尔心头升起。
他气冲冲地停在通向前舱的椭圆形水密门那里,张望了一下他下一个要搜索的地区。这个地区比他刚搜寻过的地区要小多了。在出来搜查之前,他期望的是只要到处逛逛,睁大眼睛,优哉游哉,时机一到就会自动蹦出来,他只要灵机一动识别它、抓住它。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现在他深感时间紧迫,赶不及了。
实际上,多尔在船的后部走了一大圈,只碰上过两支零散的,即没有挂在身上的手枪。不是很多。这两支枪就要求他当机立断:拿?还是不拿?他要做的就是把它捡起来,连皮带等都收拾好,带上走掉。两次多尔都决定放弃。两次周围都有不少人。多尔无可奈何,只得想也许会出现更好的机会。然而,没有再出现一次机会。他再次感到无奈,想是不是他过于谨小慎微,因为他一直有点害怕。这是多尔最难忍受的想法。
他自己的连队此时说不定在上面开始动弹了。但继而他又很苦恼,想到若是他现在空手回去,梅兹、蒂尔斯和其他人会怎么看他。
多尔小心翼翼地擦去他眼睛上的汗水,走过舱门,上到前舱的右侧,在另一支部队的陌生人中间穿进穿出,四处搜索。
多尔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学到了一些东西。他学到的主要东西是人人都是按自己选择的幻想生活。没有一个人真正是他装出来的模样。仿佛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虚构一个故事,而且向别人装出别的模样。别人都相信他,至少接受他虚构的故事。多尔不知道是否别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也都明白了生活中的这个真谛。不过,他以为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只是没有对别人说。肯定是这样。显然,如果他们对别人说了,那么他们给自己编造的故事就不真实了。所以每个人不得不自己去学会它,然后装出他没有学到。
多尔对这种现象的最初的经验来自于,或者说开始于他六个月之前跟三连一名身体最魁梧、气力最大的家伙的一次拳击,这人便是下士詹克斯。他们互相厮打,打得都动不了了,但谁都没有告饶放弃,结果宣布因双方体力耗尽算做平局。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突然发觉詹克斯跟他一样对这次拳击很紧张,跟他一样也不想再打下去了。这个突然的领悟使多尔茅塞顿开。当他在詹克斯身上看清楚这点后,他开始发现在其他人身上也都是如此。
多尔更年轻时,对别人和他说的话都信以为真。不光是对他说的那些话,因为在许多情况下他们并不对你说什么,而是表现给你看,用他们的行动让你看到这一点。他们表现的东西就是他们要你那样想他们,仿佛他们真的就是那样。在过去当多尔看到某个人很勇敢,是位英雄,他便真的认为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当然,这便使得多尔感到很自卑,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哎,无怪乎他一辈子都总是垫底。
事情就是这么稀奇,要是你老老实实承认你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个人才,那么没有人会喜欢你,而且你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不愿跟你在一块儿。但是要是你给自己编造一个虚构的故事,说自己是怎么了不起,装成你就是那样子,反而人们都信以为真,信任你。
当他终于弄到一支手枪时——假如他真的弄到的话——多尔不会承认他曾经胆怯过或者说自己曾失去自信,动摇过。他会假装说这很容易,就像他当初出发之前想的那样简单。
但是,首先他必须弄到一支手枪,该死的!
他快要走到尽头时,看到了一支手枪,高挂在那儿,有人没有把它带在身上。多尔停下来,先饥渴地朝它凝视了一下,然后才想到该先瞧瞧周围的情况。手枪挂在床架的顶端。在三个铺位远的地方,有一伙人扎成一堆在玩掷双骰子游戏,在通道里有四五个人站在十五英尺远的地方聊天。总而言之,现在的危险性肯定不亚于他在船尾处看到那两支手枪时的危险性。或许还要多一些呢。
另一方面,多尔没有忘记那要命的时间快完了。这支手枪也许是他在这地方会看到的唯一的手枪了。在整个船尾他毕竟只看到两支。他决心孤注一掷。就他自己的感觉而言眼下没有人注意到他。不经意地,他往前迈了一步,身子徐徐俯向床架,好像他就是这里的人,然后提起那支枪,扣在自己的腰际。他压制住拔腿就跑的本能,点燃上一支烟,猛吸了两口,然后晃晃悠悠走向门口,从来的路上折回。
正当他走到半路,满以为自己大功告成的那一会儿,他听到身后有两个声音在呼唤。无疑喊声是冲着他的。
“喂,你!”
“喂,当兵的!”
多尔转过身来,此时他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自己都能感到眼睛深陷,一脸做贼心虚的神色。他接着看到两个人,一个士兵和一个军士朝他走来。他们会告发他?他们会猛揍他一顿?这两种前景都并不让多尔十分苦恼,他更怕的是被人家像对待窃贼那样地蔑视。这是多尔最害怕的那么一场噩梦:他被抓住了,却偏偏没想到当真会发生。
这两个人凶狠地径直向多尔走来,怒气冲冲,脸色因气急败坏而变得铁青。多尔好几次快速眨眨眼,企图把眼睛里的那种内疚和负罪神色清洗掉。他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其他人的脸也都转过来,往这里瞧。
“你身上佩带的手枪是我的,当兵的。”那个士兵说道。他的声音里饱含受伤害者的控诉。
“他看到你从床架上拿下来,”军士说,“所以不要再胡编乱扯什么了,当兵的。”多尔调动起他全身的力量——或者说全部的勇气,还是其他什么的——不做回答,强使自己脸上露出一丝不急不忙、全不在乎的冷笑,同时他两眼直盯住他们,一眨也不眨。他慢慢地解开皮带,把手枪递了过去。“在部队多久了,老弟?”他冷冷一笑,“你该知道你的武器装备不允许像那样随便乱放。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把它丢了。”他继续盯着他们看,毫不畏缩。
那两个人回了他一眼,他们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点,此时新的念头、新的态度替代了原先的一腔怒火。他的冷漠无情和丝毫没有负罪感反倒使他们看上去傻乎乎的样子。两人突然怯生生地咧嘴一笑,脑子里闪过那个在军队里人人爱听的故事,讲述一个凶狠粗暴、贪图便宜又玩世不恭的士兵,他的手特长,见什么就拿什么。
“哼,你最好不要让自己的手脚这样不干净,当兵的。”军士长说道,但讲话不像开始时那么冲了。多尔竭力克制住冷笑。
“任何东西随便乱放,大庭广众之下又没人照看,它们都是我的猎物。”他笑嘻嘻地说,“对于任何老兵都是一样。对你的小伙计说说,别这么来诱人。”
在他们身后的其他人的脸上也开始露出了笑容,嘲笑那个被挫败的士兵。那士兵本人一脸羞愧,仿佛他是犯错误的一方。军士长转向他。“听见没有,德里克?”他咧嘴一笑,“好好保管好你的家伙。”
“是啊!他真该好好看好它。”多尔说,“否则他就保不住它多长久。”他转过身,慢悠悠地朝门那儿走去,没有人出来拦住他。
多尔走了出来,又一次回到舱门区后,他停了下来,让自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他把身子靠在舱壁上,因为他的两条腿颤抖得很厉害。要是他表现出犯罪的样子——他确实感到自己有罪——他们便会逮住他不放,狠狠地教训他。但是,他对付了过去。他成功地过了关,反倒是那个士兵成了有过错的一方。多尔哈哈大笑,紧张得全身颤抖。一个完完全全的弥天大谎!在担惊受怕之余,他有一种洋洋自得、自傲的感觉。他蓦地想到,他自己在某一方面确实也是那样一种人:那种他在连里一直假装的人。至少此时他不再是了。他原先不是那样的人。
不过,他仍然没有弄到一支手枪。过了一会儿,他看了一下手表,想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担心时间来不及了。他不想离开这层甲板,也不想远离三连。他拖着有点颤抖的双腿,心里却喜滋滋的,开始登上通向上面一层甲板的梯子,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从他走进上面甲板的铺位区开始,一切都在向他招手欢迎。他仍有点战战兢兢,当然比以前更加飘飘然了。不过没有关系。一切都顺着他,顺着他的意图进行。要是他亲自祈求上帝做出这般精确的安排,事情也不会如此顺当。多尔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并没有做什么促成它。假如他提早一分钟或晚一分钟,事情的结果就肯定会不一样。但他不早又不晚。他不想停下来问问命运。这是天作之合,天衣无缝,它正是他当初想象要看到的情景和结局,一瞬间,竟然实现了,并以那样的方式实现了:
他还没有往里走三步,便看到不是一支,而是两支手枪几乎并排地躺在同一张铺位上,这张铺位就在走道的边上。除了有一个人之外,整个铺位区的这一端空无一人。还没有待多尔往前再走一步,那家伙站起来,往另一端走去,显然到大家集合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