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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08-26 14:00   来源:中国台湾网

  这是最后一项任务。既然天还没黑,自然一些爱冒险的人就想到丛林里去看一看。他们不会损失什么,衣物都已湿得不能再湿了。其中之一是“大个子”奎因,一个高大的得克萨斯人。另一个是二等步枪手贝尔,以前是工兵部军官。还有一个是一等步枪手多尔,一个骄傲的手枪贼。总共一行二十人。

  多尔昂首阔步地走往他的伙伴——前方文书法伊夫下士。他左肩挂着步枪,拇指钩住步枪的背带,右手按在手枪柄上。他准备好出发了,加上头盔和弹药袋他是全副武装了。大家都早已收起了那愚蠢的防毒面具。要不是怕扔了它们会受惩罚,他们早就扔了。

  “和我们一起去丛林冒险吗,法伊夫?”

  法伊夫方才把他的帐篷搭好,他和他的副手同住,副手名叫比德,爱荷华州人,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比德比法伊夫还矮一些,大眼睛,窄肩膀,大屁股,小手,是被征召入伍的。

  法伊夫有些犹豫。“我不知道我是否该去,威尔士可能需要我在这儿办点事。我们还没有都安顿好。”他朝远处的绿墙望去。这将是在雨中的长途跋涉,而且路途泥泞。他很累,也很抑郁,脚趾在鞋子里挤得生疼。不管怎样,他们能发现什么呢?很多树罢了。“我想我最好还是不去吧。”

  “我去,多尔,我去!”这是比德的声音,大眼睛在角质镜架的眼镜后面显得更大了。

  “我们没有邀请你。”多尔拖着长腔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想去都可以去,不是吗?好,我去!”

  “你不能去,”法伊夫简短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连部干点正事儿,蠢货。你以为他妈的我雇你干什么吃的?饭桶,”他揪着比德的脑袋,“继续说。”

  比德没有顶嘴,习惯性地弓着背,踩着沉重的步子气愤地走开了。

  “你就不能对他们客气点。”法伊夫说。

  “跟着去吧,”多尔劝他,扬起嘴角和眉毛,“说不定会有所发现呢。”

  “我想不会,”法伊夫咧嘴一笑,“责任在身呀。”他暗自得意这么容易就推辞掉了。

  多尔把嘴角和眉毛扬得更高了。“管他妈的什么责任!”他从嘴角骂道,一副玩世不恭,很有见地的样子,然后转身大步走开了。

  “玩得开心!”法伊夫在他身后嘲讽地喊道。但望着他们逐渐消失在雨中,他随即就后悔了没和他们一起去。

  走出了露营地也就走出了椰树林。椰树林之外只有一片宽阔平坦的空地一直通向丛林,空地对面的那堵绿墙看起来更令人心惊胆战了。一行人在椰树林边停住,远远地望着它。他们没穿雨衣,已然浑身湿得毫不在乎了。满怀好奇、小心翼翼地,他们朝高高的丛林走去,不停地踢掉脚上一团团的泥。

  这片丛林,几个月来他们已多次在报上读到。现在,他们终于亲眼见到了它,和它面对面了。

  开始他们只是小心谨慎地绕着它的边缘走。从远处看,他们的样子很滑稽:一些落汤鸡似的人三五成群地在雨里缓慢移动,沿着丛林的边缘时上时下,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四下张望凝视。这真是一堵墙,一堵绿叶筑起的墙。肥厚浓绿的叶子你推我搡,中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大个子”奎因盯着它们仔细看,觉得只要你轻轻碰一下其中的一个,它就会反咬你一口。最终,把叶子分开,穿过去,迈出了冒险的一步,他们立即被一片深深的阴暗所笼罩。

  在这里,雨泼不进来了,被高高的绿色的顶挡住了。雨水从上面一滴一滴慢慢往下坠,从一片叶子掉到另一片叶子上,或是顺着树干和树枝流下来。尽管外面的倾盆大雨还在他们耳边隆隆作响,但这里只有雨滴偶尔掉下来时发出的低低的簌簌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当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后,他们看到巨大的藤蔓和匍匐植物像花饰一般悬挂着,许多比国内的小树长得还高。粗壮的树干高耸入云,细细的刀刃一样的根通常高过人头。无论哪里,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湿的。地面要么是露着光土,又湿又滑,要么被倒下的树木和下层灌木缠结成一片遮盖个严实。一片片矮小的枝叶蔓生的灌木挣扎着维持几乎暗无天日的生活。一些幼苗还没长出枝条,只有几片叶子,还没一把小刀粗,也努力往上拔,往上,再往上,向着那密闭的顶盖,向着那一百英尺高的密闭的大集体,这样它们至少可以长成大树,而不是在下面窒息而死。有些还没威士忌酒杯底座粗的小树已经比一个高个子的人还高出一倍多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动静,也没有声响,只有落下的雨滴的沙沙声。

  进到林子里来的这些人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惊呆了,站着一动不动,眼睛睁得老大。这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不管你怎么形容它,说它蓬勃葱茏也好,你肯定不能用“文明”这个词。作为文明人,他们对它感到畏惧。就连他们当中最强壮的酒吧间的斗殴者都害怕。渐渐地,因为他们站着不动,就可以听到一些微弱的模糊的声音。只要有叶子或枝条稍微颤动,就会传来某种鸟的唧唧喳喳的叫声。当灌木丛轻轻摇晃时,就是有小动物从下面跑过去了。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从进入丛林起,他们就突然地和营地完全隔绝了,就好像关上了两个房间之间的一扇门。这种隔绝的突然与彻底使他们都很惊愕。但从树叶之间的缝隙向外望,他们还可以看到白蒙蒙的椰树林和棕色的帐篷依然矗立在雨中,看到绿色的身影依然在悠然地四处移动,这才感到安心。他们决定继续前进。

  “大个子”奎因和大家一起前进,一句话也不说,至少是沉默寡言。他感到很不情愿同其他战友分开。他对这片丛林不感兴趣。刚才在营地那会儿,他在瓢泼大雨中如鱼得水,欢欣鼓舞,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开心地笑着,让雨水进入自己的衣服和胸膛,还大声嘲笑那些像溺水的猫一样的人。雨是他熟悉的东西。在家的时候,他曾在一个牧场上当过一段时间的帮手,夏天经常被暴雨淋个正着,还得整天在雨里骑马。那时他不喜欢那样,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喜欢那样子——有男子汉气概,显示出极大的毅力与力量。这片丛林又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事物。没有一个美国人会让自己的林地长成这样,他愤愤地想。

  “大个子”奎因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他内心轻微的恐惧感,事实上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他对自己说他现在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情况还不了解,自然会感到不安。这样他就改变了态度,不那么害怕了。但他不愿承认绝对和害怕没有关系,因为他能忍耐是出了名的。

  高大(近两米高,胸宽一米多,还有与这样高大身材相配的长胳膊长腿),而且对他这样的身材来说也异常强壮,“大个子”奎因是三连的一大景观,并产生了一个关于他的神话。自从他知道了这个(他对涉及自己的事情总是反应得特别慢),他就带着一种最终找到自己身份的认同感,做自己能做的一切以便和别人赋予他的美誉相配。追根寻底,这个神话无疑来自于连队里一群身材矮小的人,他们羡慕渴望高大强壮的身材,而且在羡慕的同时,也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们丰富的想象力。不管来源是什么,现在它已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事实,而不是一个神话了。几乎每个人,包括奎因自己,都相信:“大个子”奎因在身体上和心理上都是不可战胜的。

  美誉也伴随着一定的责任。比方说,他绝对不能做任何有一点点类似恐吓的事。他不再同人打架了,主要是因为没人有心思跟他争论,还因为他自己也不能再争论了。他看起来很像一个喜欢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的霸道鬼。他在讨论中也不再发表自己的意见,除非是什么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事,就像他崇拜的罗斯福总统,还有他又恨又怕的天主教徒。如果要发表意见,他也只是平静地说出来,并不顽固坚持。

  记住这些行为准则需要奎因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几乎每时每刻都要想着,这使他很累。只有在做需要力气和耐力的工作时,他才能够随心所欲,不加思考。有时他渴望这样的工作。

  眼下,他又遇到了一个新问题。他的美誉给他加的又一个责任是:他什么时候都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处在这样一个角色中,他不得不面不改色地走在最前面,在该死的灌木丛中给其他人开道,而实际上各种可怕的想法却充斥着每个脑细胞。荣誉在身有时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轻松。真可怕。

  就拿蛇来说吧。据说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是没有毒蛇的。奎因在得克萨斯州西北部生活过两年,因此特别害怕响尾蛇。他对蛇的恐惧与其说是正常,还不如说是不正常,他会吓得万分恐惧地待在那里动弹不得。在这片丛林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自己的脚重重地踩到一团盘成卷的有肌肉的生命,它会突然变得凶恶无比,在他的靴子下蠕动,噼啪作响,能够轻易地穿透他的帆布裹腿或者靴子的皮革。他太了解蛇了。在农场工作的那两年里,他杀了百余条,而且大多数蛇都没有攻击他。只有两次离蛇太近,受到了攻击。其他的蛇都只是蜷缩卧着,亮晶晶的眼睛怀疑地看着他,用叉状舌舔着他。此时他掏出手枪。他厌恶蛇。军队说这里没有蛇不一定属实,这是他见过的最像是有蛇出没的地方了。

  这样想着,“大个子”奎因缓慢地走着,希望没有谁会从他脸上看出他在想什么,暗暗咒骂自己想得太多,并默默祈祷不要碰上蛇。

  就在这时,在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个人发现了一件血迹斑斑的衬衫。那人惊叫一声停住了。他们条件反射一般地排成散兵线,相互之间间隔五米,但没人取下背的步枪。然后他们靠拢起来,而那个发现衬衫的人却站着不动,一脸惊讶的表情,指着一棵大树两根窄窄的、齐肩高的树根之间的地方。其他人聚拢过来,兴奋地盯着看。奎因刚才站在最右端,和另外几个人最后才走过来。

  另一个最后走过来的人是贝尔,他刚才站在奎因的右边。虽然他也肌肉发达,但往“大个子”奎因旁边一站还是显得很瘦弱。然而他对丛林并不陌生。在菲律宾丛林生活过四个月后(没和妻子一起),在他看来这个阴森怪异的丛林和其他丛林没什么区别,没给他什么新的感觉。他一路上孑然一身地走在后面,一言不发。因为只顾着研究植物,他很少和大家交流想法。他没有一点其他人的惊恐的情绪,也不像他们那样兴冲冲地什么都去看。贝尔早就发现了美国军队中存在的一个怪现象:不管他们去哪,也不管他们预料会碰到什么危险,他们都准备好有所发现,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记录下来。每个连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都扛着照相机、镜头滤光器和曝光表。贝尔称他们为战斗旅行者。他们随时准备着记录下自己的经历留给他们的孩子,尽管他们可能在没有孩子之前就死掉了。贝尔自己,虽然这段记忆对他来讲很痛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想看看这片丛林和他记忆深刻的菲律宾丛林(没和妻子一起)之间的相似之处。结果这片丛林跟他预料的大同小异,也跟他记忆里的一样令人痛苦。但是当他来到大家旁边,低头看是什么使他们如此骚动时,他也顿觉和他们一样身处异地了。他也从未见过在战斗中死去的步兵的遗物。

  要发现这个东西需要敏锐的眼睛。一团皱巴巴的土黄色的卡其布躺在树根的顶端处。看起来不像是某个人故意把它放在那的,而像是脱下来,揉成团,又随手扔掉的——要么是穿这个衣服的人自己,要么是一个尾随他的人——反正它碰巧就在那儿了。一片硬硬的发黑的污迹使它和地面的颜色更接近了。

  他们开始了一番没头没脑、相当无聊的议论,声调都很激动,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他是在哪被打死的?”

  “是美国人吗?”

  “他妈的肯定是美国人。日本佬不穿这样的卡其布。”

  每个人的声音里都有一种怪异的性兴奋和性病态,好像他们是一群窥淫者,在窥视一个人在性交;虽然他们明明看到这个不认识的人既痛苦又恐惧,但还是不可自制地引诱他去干,尽管他们不甚情愿。

  “那是黄色丝光斜纹布!不是海军陆战队的卡其布!是陆军的黄色丝光斜纹布!”一个沉闷的声音喊道。

  “美国陆军师在这儿,可能是他们的人。”

  “不管他是谁,他死得相当惨。”“大个子”奎因说。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说话。奎因莫名其妙而又强烈地感到羞愧,他居然看着一个死去的战友的衣服,还感到全身紧张和兴奋不已。

  “到底打中了他什么部位呢?”一个内疚的声音,却试图让人听着显得十分的随便。

  这个问题是第二次被提到了。离那件衣服最近的一个人——不是发现它的那个人——悄悄地弯下身去,用拇指和食指把衬衫拎起来,好像害怕会传染上可怕的疾病似的。

  “这儿。”他说着,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挨着他的人。

  他俩把那衬衫展开,翻过来,覆过去,怪怪的,有点像两个服装店里的女店员为未来的买主们展示一件新时装似的。突然,人群中发出一阵不自在的歇斯底里的笑声。

  “瞧这!我们的四三年春季新品,刚出的。什么身材体形的人都能穿,您要不要穿上试试大小啊?”

  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于是那个大笑的人也平静下来。拿着衬衫的两个人又把衬衫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其他人则默默地看着。

  这件衬衫没有袖子,就像他们所见过的许多衬衫一样。然而,它也不像一些衬衫完全无袖。袖子是从上臂的上半截剪断的,而后用锋利的小刀或是剃须刀片小心翼翼地割到与肩膀的缝线处,看上去就像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老乡穿的老式衣服上镶的鹿皮穗子一样。

  这一景象使“大个子”奎因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在打工的两年里就穿过一件鹿皮夹克。这是一种奇怪的孤独引起的刺痛,还含有其他的东西在里面。它是那种对牛仔穗的美国式的热爱。它使奎因更进一步了解了那个他并不喜欢去了解的陌生人。那个姿势是如此的幼稚可笑;但奎因对它直觉的理解是再好不过了,比他有意识的理解还要好得多,因为那个姿势并不管事儿,一点都没能保护他。这点是显而易见的。

  子弹是从刚好在乳头上方的胸肌平面的底部射入的,打到了骨头并向下穿去,从左肩胛骨平面向下穿出来。胸前的弹孔比较干净,周围没有什么血迹,大部分的血是在后背。这个穿着穗子衬衣的人十分不幸。若是子弹打到骨头向上弹去的话,也许就不会伤到肺。但事实是,子弹向下奔去从肺的中央射了出来,平穿过去而不是打中一点,这样便造成对肌体的更大伤害。

  稍稍停顿之后,两人又把衬衫翻来覆去折腾了几遍,那自制的穗子湿湿的,在空中使劲地摆动。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贝尔向他面前两个戴钢盔的人头之间窥望过去,突然使劲眨了眨眼,好像游泳时一个海浪打在了脸上。他毫无准备地发现自己正盯着一个他本人和那衬衫的重影,那重影既可怕又让人产生幻觉。他直立在那里,穿着那件被打穿的却饱含生命的衬衫;同时,在他把衬衫扔到一边后,他躺在地上,身体被打穿却饱含生命。然而,在他身后,在视力范围之外的某个地方,他竟看见了他妻子马蒂的奇怪影像,她的头和肩膀叠加在树叶的阴影上,正悲伤地向下望着这对重影。他使劲眨眼,但无济于事。那些影像挥之不去,没有消失。啊,我感到难过,他清楚地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语气极度悲伤凄楚。我好难过。为你感到好难过。这些话饱含着马蒂所富有的活力和生命力。滚开!他狂暴地想要冲她大叫。无论如何这不是真的。快走开!不要让这变成真的!不要看了!不要过来,你快走开!不要领取二百美元!但是,他连眨眼都眨不了,更不用说大声叫喊了。啊,我好难过,她从上向下对他叫道,真的,的确好难过。贝尔没有想,也不敢去想,就知道她的悲伤有一半是因为她同他一样清楚,她自身那股强大的、永远令人确信的女性追求生活的力量要求她继续被一个男人所爱,被另外一个男人所爱,即使在她或许不愿这样做的时候。她蕴涵着女性的力量,那是她的本性,如下山的洪水势不可挡。好难过啊,约翰。为你感到好难过。那温和的声音渐渐地远去,消失在丛林中,消失在滴着雨水、幽暗和悲凉的丛林中。纯粹因害怕面对恐惧而惊恐不安,贝尔发了疯似的强迫自己眨眼,之后又疯狂地眨了好多次。或许过了这么久,在离开菲律宾之后,今天又一次见到了丛林?……但最可怕的是贝尔知道(他又一次不敢想到丛林)若此时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本来会性冲动而勃起的。出于痛苦,出于知识的烦恼,以及对自己直觉的确信,他会性欲骤增而勃起。这大大增加了他的恐惧,至少翻了三倍。他再一次眨了眨眼,这次是拼了命。他重新看见那两个人手里拿着衬衫,那件死亡衬衫,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嗯,这要怎么处置呢?”最先把衬衫捡起来的人说。

  第二个捡起衬衫的人听到这寂静中的话语,好像摆脱了责任似的,立马把手一松,向后退去。他拿着的那一半潮湿而粘满泥土的衬衫重重地落下去,摆向第一个人。后者把胳膊一伸,不让衬衫碰到他,继续拿着。衬衫就在那儿摇来晃去,就像一面象征爱国主义的旗帜——上半部分吹不到风而黯然失色。

  “我觉得好像不该……”他开始说,却又停住。他话的结尾声音小得只能靠猜测了。

  “你说好像不该是什么意思?”奎因突然愤怒地问道,几乎是在尖声叫喊,话说完之前,他设法把声音压低到了平时的样子,“有什么不该?”

  没有人回答。

  “就是件衬衣,不是吗?又不是穿着它的那家伙,不是吗?你想怎样?把它带回连里去啊?带回去做什么?埋了它?还是把它给斯托姆擦炉子?”

  奎因很少会说这么多。但至少他又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嗓音,像众人所期望的那样用低沉的声音说话了。再一次,没有人回答。

  “哪儿找到的还放在哪儿。”他沉闷地说,话中带着权威。

  那个士兵(仍然用拇指和食指拎着那衬衫,好像会弄脏他似的)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去,一挥臂把它扔了出去。它飘落回地上,两头张成一定角度,不再是一团。

  “对,耶稣把它扔哪儿就让它待在哪儿吧。”另一个人说。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人们脸上那种屏住呼吸,好奇的性爱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性负疚感的忧郁的表情。似乎没有人想和别人的目光相遇。他们看上去怪怪的,像一群男孩儿在一起手淫时被抓似的。

  “好吧。我们在周围再看看吧。”有人说。

  “对,说不定能发现这儿发生过什么呢。”

  所有人都想要离开。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绪下,他们果真发现了战场,就在旁边,后来又在战场旁边找到了战壕墓。

  自从发现了那件衬衫后,他们都感到有一种奇怪的虚幻感。那幽暗的、湿漉漉的、毫不通风的丛林,加之它高高的大教堂似的拱顶没有帮助他们减轻这种感觉。打仗、杀戮以及被能打穿你的身体致人死亡的子弹击中,这些都是真实的。确实他们都还活着。但太多了,他们无法消化吸收,留给他们的是一种难以抹去的噩梦般可怕的感觉。

  大家都缄默不言,因为很自然谁也不愿意向其他人承认这种没有男子汉气概的反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吸着这丛林里的绿色空气悄然离开。他们的思想已经畏缩不前。当思想那样停滞不前时,现实比噩梦更不真实。每个人每一次都努力设想自己会死,努力想象那子弹穿过自己肺部的经过,但最终却发现在被自己的思想所欺骗。唯一所能设想的便是在死的时候摆出他要做的那个英雄的、勇敢的姿势。其他的东西是不可想象的。与此同时,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像人们难以控制地用手指甲去抠一个结痂的伤口那样,有一个声音在轻轻说道:这样做值不值得呢?只为向别人证明你不是懦夫而去死,了此一生,真的值得吗?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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