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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英内阁决定租借威海卫

时间:2012-11-26 08:00   来源:中国台湾网

  01 大英内阁决定租借威海卫

  ——唔呵?!先生一惊——圣寿寺山门下云雾缭绕的漫漫石阶旁,一棵古松虬龙般扭曲向石阶,树冠上果真轰然开着一朵巨大、触目惊心的黄花。神了,古松怎么开出了朵天大的黄花!耶?来时怎么会没看到?

  在类似的问题上,管家老锁往往能解疑释惑。噢,先生,咱来时是上山,低着头;回时是下山,仰着头……说着,他连蹦带跳地扑向了巨大的黄花——先生呀!变了,怎么变成了一柄大黄伞?!

  呵呵,先生笑着走下台阶,似乎并不意外,说,大和尚,我的圆智大和尚呀,想不到,你佛门也开这样的玩笑呀。

  老锁的心倏地一跳,惊愕旋即化解,冲先生诡谲一笑,说,先生,圆智大和尚说是花就是花,这黄伞不是花也是花了呀……

  先生扭头冲老锁笑笑,耶?老锁呀,你不是信了多年的道教么?怎么到了寺庙便有了佛家的禅意?真是到了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了。

  老锁再次诡谲地一笑,缓一缓语气说,圆智大和尚不是说了么,这“黄花”是特意为迎接你而开的。要不,可就真枉费了大和尚的一番苦心了。

  耶?先生一怔,问:老锁呀,你可并没随我进禅房呀。好啊,好,老锁你有一对好耳朵呀……

  老锁张了张嘴,一时无以应对了。

  圆智和尚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但那是与先生在禅房品茶时单独对先生说的,而老锁并没得到进入禅房的邀请,自然不该听到这番话的。一向灵光得能与神鬼相通的老锁在显示灵光时,却让自己的偷听不打自招了。

  在禅房内,圆智大和尚笑笑,对先生说:施主可曾留意,今儿个山门的古松上开了一朵硕大的黄花?

  噢?先生心下一怔:古松会开花?没见山门的古松上有什么大黄花呀。头脑倏地一个激灵,呵,怕是大和尚又设了什么辩机的圈套让我钻吧。不止一次领教过圆智大和尚类似的“圆智”,每一回,稍不留神便被圆进了圈套里。想到此,先生便淡淡一笑说,凡心不曾留意,也不具禅意,住持的意思是……

  大和尚沉吟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呵呵,枉费了老衲一番苦心了……

  此时,老锁感到有凉风飕飕拂面,只能解嘲地笑着说,我、我在禅房外走动,候着先生。是、是大和尚的话长了腿,自己跑进我的耳朵里的。虽然加了点儿幽默的狡辩,也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耳朵听了不该听到的。

  被管家老锁称为先生的先生,是老锁的东家,卫城大丛府、乡间温泉大庄园的主子,威海卫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户、著名的乡绅丛树龙。

  先生与信奉道教的管家老锁之间,时常出现这种有趣的、充满玄妙智慧的驳辩,有时干脆是找话题为辩而辩,甚至只是为了得到斗斗嘴的乐趣。这时候,老锁用不着顾忌主仆、尊卑,只管使出浑身的解数辩驳好了,要是让先生察觉他曲意逢迎,反倒真会恼怒的。有了这一层,主仆间的关系便微妙特殊了。

  这一回合,显然老锁处于下风了。

  东家不到二十岁便考中秀才,可没人晓得为什么,他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了,也不曾追求入仕,半生来优哉游哉隐于乡间。似乎他并没怎么为家业的发达操心劳神,但府上的渔行、船行、盐场、店铺、客栈等,生意一年比一年兴隆;温泉庄园的田产则如海潮退却的海滩,面积越变越大,不仅成了威海卫、文登一带著名的乡绅,更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户。一提起卫城里的丛府、乡间的温泉庄园,方圆百里人人都会肃然起敬。

  东家可谓是大大的老爷了,但人们只称其为“先生”。很久以前,当东家成就了“老爷”的家业后,即立下了规矩,不许府里的上上下下称其为老爷,而乐于接受先生的称谓。久而久之,不仅府里的上上下下,此一带的百姓都称呼本该是老爷的东家为先生了。先生也不是一味地标新立异,府上其他人,则仍随世俗,任由外人称之为老爷和少爷、小姐。

  虽是先生贴己的管家,但有意无意偷听主子与别人的谈话,总是有点不太规矩的。老锁尴尬地笑笑,旋即转入了对先生的恭维:先生中呀,不管怎么说,圆智大和尚是从心里敬着你呀。卫城里有你多少买卖呀,庄园那儿又有多少田产呀。先生呀,你的家业是多么的大呀。老锁越说越激动,先生,你的威望比家业还高,还大呀……你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你才是真的得道了呀……

  老锁的话并非恭维,先生虽没入仕无官衔,却得了儒家内圣外王的真谛,其威望和影响在威海卫一带的确无人可比。别说是威海卫巡检司的官员,即使文登县的知县(文登县辖威海卫),对先生也是恭敬有加。每任知县上任伊始,总要前来拜谒先生的。先生的威望浸洇了这方水土,只有从先生这里汲取些养分,才算是获得了在这方水土生长的条件。

  哟哟,老锁你不得了呀。先生戏谑地笑笑说,你指的是你信奉的道教的道吧?我可是不信道教的呀,你老锁可是多年的道教徒呀。真难为你能背得上这些道教的符箓了。说到这里,先生突然打了个哏,卖一个关子:哎,老锁呀,莫不是你们道教的神仙关照的是不信道的人?

  惭愧呀,惭愧。老锁解嘲地笑着说。修心炼性才近道,俺修炼的还是太浅呀……这种时候他用的是“俺”而不是“我”,似乎这样更能显出虔诚。

  耶?那你这信道的,不会是越信离道越远吧?你这是在笑你道教的神仙还是笑你自己?先生抖出了揶揄的包袱,老锁被噎住了,哭笑不得了。

  显然,这一回合的辩机老锁又处于下风了。

  先生是从温泉庄园带着马车去寿圣寺送布施的。

  马车离开庄园时,一串叮当、叮当的铃铛声,冰雹般敲打在了花儿的心上,她如一只急惶的蜂儿,从大蜂巢般的庄园的某个房间飞了出来。

  先生的专用篷车和一辆拉布施的双套马车,已沿着庄园前的路向东驶去了。花儿倚着木栅大门,目光被远去的马车抻得越来越渺茫、哀怨……继而,心倏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身子也风摆柳条般簌簌抖索了……今儿个我这是怎么啦?怎么会涌涨起这般奇怪的莫名虚妄?难道先生是往一个迷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渊潭而去了?……马车不见踪影了,花儿的目光终于如抻断了的风筝线,“嘭”地溃落了,附着在了环绕庄园的栅栏上。栅栏上面已爬满了牵牛花以及别的藤蔓,间或有零星的小花朵点缀其中。马铃的叮当声响似乎并没消散,如蜂蝶般凝滞在了藤蔓的叶片、花朵上,这让她怅然若失委靡空落的心稍稍充实振作了些。

  庄园坐北朝南,花儿转身要返回时,南面田野一片葱郁的气色直扑而来,哗啦啦为她铺排开了另一片天地:哈,这是多么好的田野,多么新鲜的天地呀……她身不由己地穿过了庄园前宽阔的空地,顺着一条田间小路进入了田野。

  的确,五月的田野是多么诱人,多么新鲜呀!庄稼、树木、野菜、野花、杂草……地上的一切都洋溢着盎然生机;各种鸟儿在空中、树上、田间清脆地鸣啭;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葳蕤鲜活的气息……花儿就这么向田野的深处走去,脚步禁不住青蛙般蹦蹦跳跳。花儿呀,你不知道,俊俏的你比天地间的景致更迷人,你如一道彩霞飘过来,让整个田野变得更灵动、更妩媚了。

  走着走着,花儿听到了好多根琴弦被无数双手错杂拨动的声响;风儿刮过树林,树叶与树叶相互拍击的声响;一群被惊动的鸟儿一起扇动翅膀的声响……一条汤汤涌涌波光粼粼的大河呈现在她的面前了。哈,是流淌的河水,发出了嘈杂又惊心动魄的声响呀……这条大河叫洗心河,它自西北方向蜿蜒而来,穿过庄园的田野,在不远处的东面汇入大海。花儿几乎从没来过河边,猛然面对浩浩奔流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由得有点紧张忐忑了。看着看着,阳光让每一朵浪花都变成了眨动着奕奕光波的眼睛,竟让她的双眼迷离了;一波波如抖动的丝绸的波纹,让她的心旌也迷乱了;无数根琴弦拨动的叮咚、哗啦声响,让她的心弦也战栗了……如同一只怕水的小动物,她有点眩晕惶恐了——呵,河面上颤动着的这大半个身影不就是我么?天哪,我正随着这河水起伏漂流呀……骤然间,似乎汤汤汩汩的河水一下子灌涌进了她的心胸,一种莫名的、不可遏制的缱绻伤怀,将她从里到外给淹没了……

  花儿不是庄园的人,不是丛府的小姐,也不是丫鬟之类的用人下人。花儿就是花儿,她算是丛府一个特殊的人。

  多年前,一个夏末的傍晚,先生在卫城东门外的海边溜达。突然,一阵越来越急促的嚷叫声传来,先生转回头,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如被老鹰追击的小鸟,已经扑到了面前,仓皇地扯起先生长袍的下摆,忽地一下钻了进去。还没等先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个老妈子已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先生面前,不由分说从长袍下揪出了小女孩要拖走。小女孩死死地抱住先生的腿,苦苦哀求救命……

  原来,这小姑娘的家在南方,在她六七岁时,家乡发大水,父母被洪水卷走了,她便被辗转卖到了卫城的妓院。小姑娘虽小,在妓院待了不到一年,那样的环境让她明白了,等待着她的将是怎样的营生。得了一个空儿,她便逃了出来。

  先生救下了这个小姑娘。

  ——作孽呀。小姑娘的遭遇让大娘悲悯欷歔不已,真是个小可怜见呀。

  大娘即先生的夫人,府里的上上下下称其为大娘。

  先生对大娘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要不咱就收养了她?

  这还用商量?大娘说,要不收养她,就是咱作孽了。大娘抚摸着小姑娘的小脸。嗨,活脱脱遭霜打的小花骨朵呀。又问小可怜见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摇摇头,说她的名字被换了几次,也不知该叫什么名字了。大娘越发感慨欷歔了,那就管这小可怜见叫花儿吧。自此,花儿就成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名字。

  花儿在丛府长大了,几年前,在大娘的撮合下,将其许配给了管家老锁的小儿子,在丛府渔行当伙计的戚务忠。

  花儿平日在卫城的丛府大宅,昨天才随先生和管家来到了庄园。今天先生与管家也没交代什么,突然坐着马车离开了庄园,把花儿给撇在这里了。

  花儿啊啊地吐着气,心底则冒出了一串水泡般的哀矜:我的命是不是跟这流淌的河水一样呀……

  大河一点儿也不在意花儿站在身边,也不理会花儿的伤怀,自顾奔流而去;河面虽然映出了花儿娇媚的面庞,但大河哪里想得到,此时花儿心中奔涌的是比大河还浩瀚的激流呀……

  终于,花儿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仓皇地转身跑离了河边。她没有察觉,两行晶莹的泪水,淌在脂玉般的脸颊上了。好在还没跑到庄园的木栅大门处,清爽的风便将泪珠给吹干了。

  先生与老锁终于走下了寿圣寺山门漫长的石阶,马车和几个下人在下面的路口候着。

  “嗵、嗵——”一串闷炮般的响声滚来——开在古松上的巨大黄花变成了一个大飞轮——桐油油过的黄伞顺着台阶滚跳下来,每跳下一个台阶,都如同一声闷炮。

  施主呀,怕是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来了。要离开禅房时,圆智大和尚突然对先生说出了这样的话。

  多年来,圆智大和尚不止一次对先生说过类似的话,每一次都很应验,大都是涝、旱、雹、蝗、疫等自然灾害降临,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有时不好的事也指人祸。三年前,圆智和尚就曾对先生说过这样的话,结果没过几天,北洋水师的大兵舰,便被小日本的“膏药旗”舰队打趴了,日本的兵丁占了北洋水师的大本营刘公岛,至今还占着。

  先生急切又惶惑地问:是哪样不好的事?是旱灾?还是水灾?

  圆智和尚说,现时他也说不准是哪样事,只是有不祥的预感,好像又有什么大事要来了。

  又问:是兵燹么?难道是比三年前日本兵打进威海湾还凶的么?

  圆智和尚说,三年前的凶事是从东边的海上来的,这一回好像是要从西边的海上来。老衲隐隐感到,脚下的大地正在隆隆地龟裂——还有海水,汪汪洋洋的海面也在涌涌荡荡地龟裂出沟壑呀……难以用凶吉判定呀,究竟是怎样的事老衲也说不准,现在能感觉到的,只是又有什么大事要来了呀……

  天哪,海水怎么会龟裂出沟壑?那是多么不可想象又多么可怕的凶象呀……先生不敢再问下去了。

  施主呀,大和尚又说,无论是好是孬,也无论是凶是吉,要来的还是要来。再不好的事,再凶的事,要来还是要来,挡也挡不住的,也许这就是劫数。

  先生陷入了深深的沉闷。

  圆智和尚苦苦一笑,似乎那不好的事是他亲手炮制的,要推给先生。他搓一搓手,用带着歉意的口吻感叹:看看,看看,老衲怎么总是把忧心的预兆带给施主呀。

  哪里,哪里。先生摩挲着银水烟枪说,住持不是说再不好的、再凶的事要来,挡也挡不住么?既如此,忧心不是已注定无用的么?他抬起头,叹一声,又说,住持,不管是怎么不好怎么凶的事要来,我还是会跟往常一样来送布施的。

  圆智大和尚觉得先生多少曲解了他的意思,但又不便解释,只有沉沉地笑笑。

  先生凝视着圆智大和尚,感慨:我的大和尚呀,明知要来的是不好的事、是凶事,你就不能求佛祖发发慈悲,阻止、禳解么?

  阿弥陀佛——大和尚双手合十诵一声佛号:我的先生呀。奇怪的是他不称施主而直呼先生了。尘世间有绵亘不绝的苦,有难以解脱的难,才有了佛祖呀……

  大和尚的话如一阵清风在先生的头脑里拂过,让他的头脑顿时有了佛的觉悟。大和尚,他的身体微微一颤说,如果人世间没了绵亘不绝的苦,没了难以解脱的难,是不是也就没了佛祖?或者说也就用不着佛祖了?这人世间的灾难苦难纷争兵燹,是不是就跟风雨雷电一样,不可避免?稍一顿,不等大和尚回答,又说,就像没有了汹涌的茫茫大海,就没有了渡海的船?

  阿弥陀佛——住持诵一声佛号,再一次冲先生双手合十吟哦:施主,施主呀,你已经在参禅了——老衲刚说过么,施主有慧根哪。

  先生缓缓站起身来,也像大和尚那样双手合十:那只能靠大和尚广施佛法普度众生了。

  阿弥陀佛——

  圆智和尚与先生最后的这番对话,管家老锁没听到,当听到先生要离开禅房时,他便提前离开禅房门前了。

  老锁迅速地拾级而上,接住了大黄伞,又擎着大黄伞来到了先生身边,笑道:先生呀,你看,神了,真是神了,这大黄伞追着为你送行哩,这莫不是要让你一路踏花而行?

  先生却笑不出来,圆智大和尚的谶语,在他的头脑里如飞轮旋转。这柄如飞轮追来的大黄伞,在他的眼里变得越来越不祥了。

  噢,噢,先生……老锁觉出了什么,颤颤地举着伞小心谨慎地问:把这黄伞送回去,还、还是……

  嗨——先生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它自己追来了,躲也躲不过呀,就把它带上吧。

  老锁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说躲也躲不过?为什么口气充满了对这柄大黄伞讳莫如深的意味?他只好小心翼翼地点点头,说:也是,也是,那咱就只好留下这朵开不败的大花了……

  先生上了篷车,老锁也上了先生的篷车。

  先生的眼皮沉重地闭上了。

  老锁问:先生,咱径直回卫城么?他说的卫城,就是威海卫城,人们习惯上称为卫城。

  先生没吱声,眼皮也没睁,只是颤了一下,似乎没听到老锁的话。

  老锁只好朝车老板撅撅嘴,示意他只管扬鞭赶马走着。

  先生的专用篷车在前,拉货的马车在后开拔了。厚厚的铁圈包裹的车轮碾着山路,发出轰轰辚辚的响声。

  先生仍沉沉地闭着眼,可眼皮不时抽搐战栗,让老锁的心随之一跳一跳,禁不住颤巍巍地问:啊先生,你闭着眼是、是要看到远处吧?看到远处有什么要来吧……

  先生的心不禁一跳:好一个老锁呀,莫不是你也得道成仙了?——老锁你言中了,我的确是想看到远处有什么要来呀……但事与愿违,我闭上了眼倒成了反观内照,没能看到远处要来的,看到的却尽是已来了的过去:

  多么清晰呀,三年前,就在我的眼皮下,日本的兵舰不但毁了北洋水师,还打进威海湾占了刘公岛……

  我还看到远处虽没亲眼见,但确已来了的大事:

  去年(1897年),德国的大舰队打进了胶州湾,逼着咱大清与他签了租借胶州湾99年的《中德胶澳租借专条》……

  德国的兵船打进胶州湾不出一个月,沙俄的兵船便开进了旅顺口和大连湾,长驻下了。咱大清只好相继与人家签订了《旅大租地条约》和《续订旅大租地条约》,并给了人家修筑中东铁路支线至大连等特权……

  嗨——老锁长叹一声,不得不阻止先生继续说下去了。啊先生,你看到的,怎么尽是这些呀……好像这些已发生了的不好的大事,是因为先生闭着眼看才发生了。老锁的语气变得更惊愕了:先生呀,你闭着眼,想看到远处要来的,莫不是又是什么不好的事么?倏地想到了圆智和尚,老锁越发悚然。先生呀,莫不是那大和尚他对你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他究竟对你还说了些什么呀……

  先生不想说出大和尚对他还说了什么。嗨——他只能长叹一声,老锁呀,要是睁着眼,不想看到的不好的事就不会来,那我睡觉也会睁着眼。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瞑目呀……

  似乎一股寒风扫过,老锁浑身战栗,再也不敢问什么了。

  大车来到了岔路口:温泉庄园在西南方向,而卫城在东北方向。虽然驾辕的老马识得哪条路通往庄园,哪条路通往卫城,但老马还是停住了脚步,因为它不能同时踏上两条不同方向的路,只好回头望车老板了。车老板将鞭子擎在半空荡悠着,他比老马更不明白该往哪条路上指引老马,因为他更不能让大车同时去往两个方向,只好用目光去问管家老锁。老锁比车老板更难抉择,只好看先生,而先生的眼皮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神态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不可捉摸了。

  先生。老锁怯怯地叫了一声。咱是回卫城还是……他试探着问。

  先生不语,挨过了片刻,又默默起身下了篷车,径直走向后面那挂拉货的双套大马车。

  老锁急惶惶地跟了过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在拉货的大车上坐稳了,看看老锁,说:你坐着我的篷车回卫城吧,我要回庄园。

  之前,先生的意思很明确的,送完了布施要直接回卫城的,怎么突然变卦又要回庄园?难道他闭着眼那会儿,真的看到了什么不想看到的凶事要发生、要来了?

  先生不想让老锁再为难了,缓和了语气说:老爷子的八十寿辰不是再过几天就到了么?我还是回庄园再看看吧。

  距老爷子的八十大寿还有十几天,这会儿子又要回去看什么?又为什么让我单独回卫城?老锁眨巴着眼越想越不安了。

  先生只好笑笑,说:你用不着寻思多了,我是要回庄园散散心。你只管回卫城去吧,该采办的东西你张罗就是了。

  说完,先生乘坐的大车已经向庄园的方向行动了。

  先生乘坐的大马车悠悠地向温泉庄园而来,远远地,庄园的景象已隐隐浮现了。

  先生平日大都住在卫城的丛府大宅,只是偶尔来庄园小住,他返回庄园也的确不是为了老爷子做寿的事。走出寿圣寺后,便觉得心里越来越有点儿堵。一个人心里堵得慌时,往往要找开阔的地方,去排解些什么,比起卫城的大宅,庄园当然是开阔的。

  还有一点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隐秘——花儿被落在庄园那儿了。

  车轮辚辚,马铃叮当,让春日的田野越发生动了。不知不觉已进入温泉庄园三千多亩的地盘了,路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全是庄园的。

  离庄园不远处有个古老的村庄叫温泉庄,村北有个天然温泉汤池,哪怕冬天,也汩汩冒着适宜泡澡的温泉,村庄便因温泉而得名。先生是温泉庄人,所以人们也就称先生的庄园为温泉庄园了。

  远眺巍巍的庄园,由一群错落有致的建筑群构成,背依漫漫的青鸟山,面向连绵的一片沃土。它的主体是一个四进的大院落,由很多的房间连接,周围又连着库房、马房、油坊、钱庄、酒坊、粉坊……远看去整个庄园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而每一个房间就是一个蜂房。

  没有围墙的庄园向着田野开放,波光粼粼的洗心河,如巨幅蓝绸带在庄园前蜿蜒奔向东海,辽阔无边的田野长驱直入地涌进了庄园的怀抱……不少人多次建议要在庄园的四周修建起高大的围墙,但都被先生阻止了,只是用篱笆圈起,又以木栅栏造了个象征性的大门。现在看来,不修围墙是多么英明呀。

  庄园里的伙计比卫城里丛府大宅的下人多得多,老爷子做寿的事自然有人张罗。但先生总要表示自己很上心才是,他把大少爷丛滋敦叫来叮嘱了一番,爷爷的八十大寿一定要做得气派,所需的开销全由府上出。

  大少爷点头称是,他不善言语,对先生的任何决定总是点头顺服的。

  先生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少爷丛滋敦经营着庄园,二少爷丛滋勇经管着威海卫的各种生意,三少爷丛志道还小,在私塾读书。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出嫁了,只有小女敏儿还待字闺中。虽说大少爷、二少爷各管一方,经营上各立账目,但整个丛府并未分家,所有的收支总体上还是由卫城内的总账房掌控,也就是先生说的府上。

  一晃,先生在庄园已待了两天。田野和煦的风、洗心河清润的波光,让先生的心情渐渐疏朗起来,不可名状的忧郁也随之一点点消散了。

  想不到,到了第三天,卫城巡检司衙门的巡检大人、周围村庄相交较深的几位乡绅,竟然提前来送寿礼了。按习俗,一般是老人做寿的当天,受到邀请的人才带着寿礼来庆寿,现在请柬大都还没发出,他们竟提前这么多天来了。其实这些人可并不是弄错了日子或不懂习俗,他们要的就是提前和不请自来这特别的意思,这样才显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才显出他们与先生的关系特殊。

  既然来了庆寿的客人,自然要摆酒,老爷子的寿宴算是提前开了场。

  来客先是连连敬老爷子的酒,没料到,耳聪目明鹤发童颜八十岁的丛老爷子,竟然来者不拒连喝了一壶酒。最后亲自把着酒壶,给客人一遍遍地筛酒了,几乎让来客全喝高了。

  先生的酒量本就不大,几个回合便被灌醉了。

  大少爷将先生搀到了先生居住的房间,剩下的事就交给花儿了。

  花儿几乎从没看到先生喝成这般模样,她心尖颤颤着,又急又怕,又是毛巾敷头,又是灌醒酒汤,千方百计地照料着先生。

  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拴在花儿与先生身体的某个部位。每当先生做出要呕吐或是抽搐的痛苦表情时,花儿都禁不住用手去揉自己的心窝,似乎她的心窝感觉到的痛苦比先生还要新鲜、敏锐。

  到了日头偏西,先生总算缓了过来。他摸过案几上的水烟枪,久久凝视着,似乎不认得如影随形的水烟枪了——砰!水烟枪被重重地顿在了案几上。

  花儿刚好提着水进门,禁不住吓了一跳。

  我要马上回卫城。这话脱口而出时,先生并没在意花儿正走进来。

  中午酒宴上正喝得晕晕乎乎时,卫城巡检司衙门的巡检大人,趴在先生的耳边小声地说:先生,听说英国人很快要来租占咱的威海卫了。

  先生一怔,待要再问,却被酒桌上的酒话给打断了。再后来,这话便被淹没在越来越深的酒里了。

  此时,先生的酒差不多消了,淹没在酒里的话便水落石出了,他禁不住哆嗦了……

  花儿打量着先生,怯怯地问了一句:这会儿就走?

  先生笃定地说:马上就走。

  花儿又怯怯地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呀。

  先生不再说什么,猛然转身走了出去。他没理会,又将花儿撇下了。

  啊,啊……是怎样急的事,把先生扯走了呀……花儿没说什么,看着先生走出了大门,她的身子越来越紧地贴在了门框上,凝成了门框的一部分……

  卫城巡检司属文登县衙设在卫城的办事机构,负责卫城内外事务的管理。这里虽不开堂审案,却负责维持城内治安、收缴捐税等事务,在百姓眼里,也算得上森严的衙门了。这时候天色已暗,还好,巡检司衙门还没上大门。

  小衙役见是先生造访,不敢怠慢,也不避讳什么,冲后院撅撅嘴示意先生,先生径直走向小后院。

  巡检大人卧在后宅的榻上,还没醒过酒来。

  先生有点粗鲁地推醒了还沉在酒乡的巡检大人,急切地问:大人,英国人是真的要来租占咱的威海卫?!

  巡检醉眼惺忪愣愣地看着先生,继而又连连拍了拍脑袋,瞪大眼睛,问:先生,这话是我说的?我,我说过这话么?这话真是从我口里说出的?

  先生更愣了:我的耳朵会撒谎还是我的心敢说这样的谎?我是无中生有的人么?

  酒,嗨,酒呀……巡检又拍一拍脑袋,变得紧张了。嗨,不该妄议朝廷大事呀,亏得是说与先生你呀。

  巡检大人要起身吩咐人上茶,被先生按住了:收起这些吧,快说说究竟。

  先生,就算我酒后说过这话,可你就为这个特意从庄园赶来?先生,你用得着为不该操心的事火烧火燎地操心么?

  天哪,我的巡检大人呀,这是“不该操心的事”么?这,这事还不值得“火烧火燎地操心”么?!这还不算天大的事么?!

  看看,看看,先生你还真急了?巡检大人甚至大度地笑了。我是觉得这八成是空穴来风。即使真有其事,那也该是朝廷操心的事呀。天大的事自然该由“天”来管来操心呀。

  巡检大人说他也是道听途说,英国人与朝廷的总理衙门已交涉了多次,要租借威海卫,像租借香港那样租借。又说这消息怕是不确切,反正现在还不见朝廷的正式官文,此事不便多议。再说,刘公岛不还被日本人占着么?英国人不会说来就来的,即使咱的总理衙门答应了,那日本人怕也不会答应的。

  先生忽地又想到了大和尚的谶语,不由得自言自语地感叹:嗨,说不定汪汪洋洋的海面,真的要涌涌荡荡地龟裂出沟壑了呀……

  巡检大人自然领会不了先生话里的意蕴,反倒有点讥讽先生的迂腐了:我的个先生呀,海水怎么会龟裂?还“龟裂出沟壑”哩。呵,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先生呀,你这番感慨让本官不知所云了。他又呵呵地笑笑。哟,先生莫不是在作什么诗赋么?

  先生直直地看着巡检大人,不仅领会了他的笑意,更听出了他话里讥讽的意蕴。这倒是个不知所云的巡检大人,不值得讥讽的朝廷命官呀。再问下去,只会惹出他更多自以为是颟顸愚顽的讥讽来,跟这样的官再说其他的,还有什么意义?

  当先生离开时,巡检倒是上心了,一遍遍地叮嘱先生,千万别对外透露这不确切的消息。他个人的事小,如因此而引发社会动荡不安,那可就上有负朝廷,下对不住黎民百姓了。

  先生懒得再跟这巡检大人啰唆了,匆匆转身走出了巡检衙门。

  这时天已黑了,街面上冷冷清清,只有几家木楼挑着的串串红灯发亮了,那是卖笑买笑的窑子。乍暖还寒,冷风飕飕,先生禁不住一阵哆嗦:哈,不该来的怕是真要来了呀……

  回到府上,老锁和几个下人围了过来,先生又连连地感叹着:不该来的怕是真要来了,怕是真要来了呀……

  先生这么晚赶回来本就让人意外,这莫名其妙的感叹,越发让人不安了。

  大娘闻讯也惶惶地赶过来了。

  看看一圈人紧张兮兮的表情,先生这才醒悟到,是自己突兀的感慨惹了祸,他有点歉意地笑笑,恢复了常态。

  看来先生只是开了个让人莫名其妙的玩笑,先生之所以被称为先生,不就因为肚子里有很多学问么?一个有学问的人开点儿别人莫名其妙的玩笑,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大家也就释然放了心。

  大娘埋怨先生说,应该把花儿带回来,不该把她撇在庄园。这几天花儿不在身边,好像府里上上下下少了一大片人。

  先生这才意识到,又把花儿撇在庄园了。他喃喃着:是,是该把花儿带回来了,怪我走得太匆忙没顾得上。

  老锁在一旁要为先生解围便插嘴打圆场说,大娘呀,老老爷的八十寿诞不是快到了么,花儿在庄园那边,也好搭个帮手么。

  不知是什么缘故,本该称先生的老婆为夫人、太太的,但丛府自管家到下人,却只尊称其为大娘。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本该被称为老爷的先生,不是也被称为先生么?

  老锁本来是为了讨好先生和大娘,想不到弄巧成拙,倒讨来了大娘的冷嘲热讽:哟,老锁呀,你是要花儿在那儿干粗活么?她甚至愤愤地瞪了老锁一眼,接着说,哼,花儿这还没进你老锁的家门哪,你这就急着拿她当小媳妇使么?庄园那干活的人手不够么?不够你就多派人手么,那才是你该操心的。

  多亏是夜里,大娘瞪的这一眼别人没怎么在意,但还是足以将老锁瞪得哆嗦,马上不再言语了。

  先看看管家老锁屋内的小拐炕吧。这是胶东沿海一带特有的一种灶炕结构:烧火的灶与睡觉的炕直接连接在一起,中间并无壁墙,只有一溜拐肘高的肘壁,而炕的面积只占房间的一小半,炕前留有大块的空地,进出极方便,当地称为小拐炕。

  小拐炕的肘壁上,油灯的灯苗不时鬼火般一跳一跳,让老锁郁郁不安的心越发郁郁不安了。大娘瞪的那一眼,已经在他的心头留下了伤口……

  自从大娘和先生做主,将花儿许配给自己的小儿子戚务忠后,说不清为什么,老锁这个未来的公爹倒时常心里虚虚地发毛。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儿子在花儿面前的猥琐样。看看吧,五尺多高的儿子每每站在花儿面前,总是气短脸红,身子也佝偻了,说话也变得哆哆嗦嗦战战兢兢。这让老锁心里很不舒服,甚至羞恼,他几次责骂儿子:啊,没出息的东西,怎么一站在花儿面前,就变成了盐杀的干刀鱼?等到过了门,花儿不就是伺候你的媳妇了么?你用得着在她面前装那熊孙子样?

  儿子喃喃:不是,不是装那样的。

  再问:那是怎么了?在花儿跟前,你为什么总是哆哆嗦嗦战战兢兢?你说说,你这副熊孙子态是啥由头?!

  答:见了花儿,我、我心里总是发怯……

  老锁更恼了:你怯哪样?她再怎么着能算府上的主子么?你爹不还是府上的管家么?你不也是渔行最年轻的船老大么?你没看见你的三个哥,在你三个嫂子跟前是个什么样么?

  这些我都知道,也都看见了。可、可花儿跟我三个嫂子不一样……

  嗯?哪不一样?她在府上是不干下人的活儿,府上的人是也不拿她当下人待,可她算府上的主子么?说到底她不还是一个下人么?她过了门,不跟你的嫂子一样,就是伺候你的媳妇么?

  儿子叹了一口气,埋下头,终于挣扎着一语中的:花儿、花儿她长得太、太俊了……吐出这样的话,他整个人如烈日下被砍断了根的瓜秧,如释重负。

  呜呼——这一语,这不也正是老锁自己心中时常虚虚发毛的症结所在么?嗨——老锁禁不住也哀叹了一声。

  是,说到底花儿的确只是府上的一个下人,可她偏偏出落得花朵一般,比府上的小姐还水灵。一个不是主子的姑娘长得跟花朵一样是好事么?其实对未来的儿媳花儿,老锁心中早已潜伏了比儿子更多的不安。花儿不但模样俊俏得让人不安,何况还有大娘、先生罩着,要是过了门,稍有待不周正之处,怕都会出麻烦呀;还有,二少爷每每冲着花儿异样地笑,出点儿幺蛾子可如何是好?又保得准别的男人不打她的主意么?……这些自然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只能埋在老锁心底,有时只能自欺欺人地否认这样的感觉。

  老锁的心中还隐着一个更深的、让他越来越惶恐的惶恐:他越来越觉得,花儿不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成为自己的儿媳妇……思来想去,他唯有发出一声比一声戚惶的感叹了。他不由得摸到了那个小铜香炉,点上了三支香,心神凝定在袅袅直升的三缕青烟上,默默地祈祷着。熬到三炷香燃到大半截的时候,越来越浓的睡意如越来越高涨的海潮,将老锁淹没了,他进入了一个越来越玄妙的梦境。他脸上的表情比醒着时更加丰富生动,皱纹如菊花悄然绽放;嘴角不时地翕动着,好像在饶有兴味地咀嚼、祷念着什么。他的精神驾驶着他的躯体,随着袅袅青烟飘然而起。飘呀,飘呀,进入了得道的妙境,飘向了道家至高的清净仙境:玉清境清微天元始天尊居中;上清境禹余天灵宝天尊居左;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居右。三位至上神端坐神殿,各自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如三片浮云飘过来,直飘到他的身边。他自然而然驾云而起,扶摇直上,朝着三位至上神、朝着道教徒的终极世界而去……

  要是不发生别的变故,说不准老锁真的就羽化成仙了,可偏偏在这关键当口发生了变故。也是,古来道徒千千万,成仙又几何?就在他飘飘然眼看要脱离尘世羽化成仙时——轰——轰——轰……身后发出了震耳欲聋隆隆滚滚的声响。

  ——呜呵!老锁惊恐万状,禁不住仓皇地回头向下面的凡界看了一眼——天哪,威海湾中镇锁海域的刘公岛景象大变:一团团火球在轰隆隆炸开,它遭受着千百个雷殛?刘公岛周围的海面爆冲起无数滔天浪柱,如无数条腾起的蛟龙直追你而来……

  老锁此时还没能完全超脱凡尘,禁不住用世俗的大嗓门儿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不好!刘公岛遭了千百雷殛,东海发了龙啸了!

  功亏一篑,这一声大叫前功尽弃,毁了他多年梦寐以求羽化成仙的锦绣前程,他的精神牵引着躯体重又顺着原路向凡尘间速速坠落了……嗵!可怜的老锁滚下了小拐炕,从羽化的云端跌落到了凡尘的世界。此时,老锁才意识到肘壁上的灯还亮着,摇曳着扑朔迷离的光,他跳起来吹灭了油灯,“哗”的一下,如同打开了闸门,潮水般的月光从窗口漫了进来,似乎是被如潮的月光冲倒了,老锁又瘫倒在炕前的地上……

  海潮般涌荡的月光真的将小拐炕浮成了一只小船。老锁不由得扑向了小船——“铮啷”!一声金鸣——手中紧攥着的一件金属器物撞到了炕沿上。

  金鸣声响袅袅拂拂,绕梁三匝久久不散,那个美妙的世界轰隆隆坍塌了……

  老锁这才觉察到,在滚下炕的慌乱间,左手竟神差鬼使地抓住了放在身边的小铜香炉。

  老锁有个奇特的习惯,总喜欢将这只拳头大的小铜香炉带在身上,夜里睡觉也将其放在身边。老锁是信奉道教,却也并非是带着小香炉要随时随地给道家的神仙进香,道教的教仪里,也并无要求道教徒要随身携带小香炉一说,何况他还算不得严格恪守教规的道教徒。久而久之,小香炉倒成了他随时把玩的器物了,如同先生手中那只银水烟枪。

  老泪顺着他老脸上的褶皱纵横流淌开来了……都怨我摆脱不了世俗凡心,怨我回头看那一眼呀,怨我的大叫呀……

  天哪——老锁猛地拍了一下脑袋,禁不住又叫了一声:这梦境的后半截,不是三年前我在海边亲眼看到的么?那时我不就是发出了这样的大叫么?……

  三年前的那天,老锁在卫城丛府大宅里抖一抖长袍,让腰间的一大串钥匙发出了一串权威、愉悦的声响,再咳嗽一声,大声地说:我去东海边看看。卫城东门外不远处的东海边,有府上的船行、渔行。每隔几天,老锁都要去那里,板着管家的面孔转上几转。虎儿跟随老锁出门了,虎儿是老锁在丛府大宅养的一条狗,老锁虽不是大宅的主人,但却是虎儿的主人,只要老锁出门,虎儿差不多总是如影随形。

  卫城是紧挨海边的一座小城,面积只有半个平方公里多点儿,人口不过两千多。自明洪武年为镇守海疆在威海设卫,卫城便应运而生了。此处气候冬暖夏凉,海产丰富,加之有天然海湾,设卫以来商贾便蜂拥而至,渔船货船往来如梭,小小卫城随之热闹了起来,卫城里的人将卫城东门外的海称为东海。

  距卫城两海里的海湾里,耸立着四面环海的刘公岛。此岛面积只有三平方公里多点儿,虽属小岛,但为京津门户,为扼守东陲海疆之重地,加之自然风光优美旖旎,自古便有东隅屏藩、海上仙山、世外桃源之美誉。今日天清气爽,刘公岛似乎向岸边走近了许多,海的湛蓝、岛上松林的青翠与天穹的蔚蓝浑然相融。海面缥缈的雾气与岛上的蜃气搂抱缠绕,让刘公岛越发增添了几分海上仙山的神秘。

  站在海边眺望刘公岛,老锁发出由衷的感叹:洞天福地,洞天福地呀……

  突然,一团团天火落在了刘公岛上,天火又挟着地火冲天燃爆,巨大的黑色蘑菇云随即升起,一朵连着一朵;蘑菇云的大嘴于空中越张越大,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隆隆轰鸣,空中炸开了五彩缤纷的天花……

  是千百个雷霆触地而炸么?

  远远近近的海面,又腾起一柱柱冲天的浪柱,如一条条蛟龙从水中跃起,直入云霄……

  老锁失声大叫:刘公岛遭了千百雷殛,东海发了龙啸了!……

  大黑狗虎儿似乎看明了真相,它跳将而起,冲着这异象狂吠。

  好半天老锁才缓过神来,拔腿往回跑……

  岸边的百姓没谁晓得,这是一场打进了威海湾的大海战:是大清国北洋水师龙旗舰队,与日本国的“膏药旗”舰队互发的炮弹在爆炸;是刘公岛及其他陆地的炮台发出的炮弹和遭受的炮弹在爆炸……

  跑回卫城的大宅时,老锁才突然想起先生并不在卫城的府上,而在乡下的温泉庄园。当老锁赶到乡下的温泉庄园时,先生正坐在庄园书房的藤椅上打盹儿。

  老锁闯进书房叫了几声,先生并无应答,那样子是深深地沉在梦中了,真让人不忍用兵燹来惊搅呀。

  事后,老锁曾问过先生。先生,那天你睡在藤椅上,我连叫几声你不应,是不是在做一个难醒的梦?

  先生说,是,是个怪梦。

  又问:怪梦?你,你梦见些什么?

  怎么,你是要替我解梦么?

  先生笑我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那天我梦见我在解一个梦。

  噢?梦中解梦?果真是个怪梦。

  我也为那天的梦感到奇怪呀,可醒来却又记不得要解的梦是什么梦了。至今,我还在为想不起那个解不开的梦中梦是什么梦而烦恼呀。

  这是后话了,当时,老锁还是惊慌地推醒了先生。

  当老锁与先生飞快地赶到威海卫的小码头时,更可怕的消息又传来:北洋水师的龙旗舰队全被打趴了,小日本的兵丁在荣成一带登陆后,已打上了刘公岛。

  风将先生的绸缎长袍撕扯得如幡旗猎猎作响,长袍内的筋骨也嘎嘎铮鸣——把船给我划过来,我要去刘公岛的海军提督署,我要面见水师提督丁汝昌!

  船行的一个老伙计跑过来,泣诉着:先生呀,北洋水师已全军覆没了呀……丁提督也、也殉国了呀……还有一些水兵早驾着小艇往那边的岸上逃跑了呀……的确,一部分乘坐小艇逃跑的北洋水兵,又被日本兵在岸上逮住了。

  此时,坐在炕前地下的老锁彻底从梦境醒了过来,心中一阵哀叹:中日甲午海战的凶事已过去三年多了,可它阴魂不散,变成噩梦缠着我不放呀……天哪,先生自寿圣寺归来时闭着眼看到要来的,莫不是比这更凶的凶事?……大滴的老泪,顺着脸颊深深的皱纹滚下,“当”的一声砸在了小香炉上……

  是巧合么?该来的日子和不该来的日子——无论先生闭着眼或睁着眼,看不到的和看到的——一起迈着匆匆的步伐,要赶在同一天到来:一是再过三天就是先生的父亲、丛老爷子的八十寿诞了;二是那个能让大地和海水都龟裂出沟壑的不该来的日子,也将在三天后到来。

  偏居威海卫一隅的先生,尽管感觉到脚下连绵的海疆在震颤,预感到不该来的又朝着威海卫来了。可他闭着眼看到的是已经来了的,毕竟看不到远处正在朝威海卫来着的脚步,是如何匆匆迈动的。

  列强争先恐后地对大清国瓜分豆剖,大英帝国替大清国看出了不妙,驻华公使窦纳乐几经周折从大清朝廷摸到了内情,立马致电首相索尔兹伯里(Salisbury):我从一位消息灵通的中国大臣处获悉,如果中国认为其要求能够得到充分考虑,他们就会把威海卫租借给我们英国。

  大英内阁会议上,绅士们的目光聚焦在了东方威海卫这片古老神秘的土地上。租不租占威海卫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大问题,正如同生存和死亡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大问题。为此,观点不同的两方绅士们之间发生了有失绅士风度的争吵,夜以继日的争吵:

  正方观点是:我大英以往的对华政策,一贯奉行、坚持的,是要从形式上维护中国领土与主权的完整,竭力反对对中国领土瓜分的原则。虽然我们在华已有着诸多既得的政治、经济利益,可我们推行的只是让中国门户开放。

  反方的观点是:国际势态已变,列强在华已先下手了,争相画地为牢,直逼我大英以变应变了。沙俄租占旅大,而我则必租威海卫与之抗衡——

  正方:如此一来,不仅放弃了我大英传统的对华政策,且有引发列强对华领土更广泛、更大规模的瓜分争夺之危!

  反方:不租威海卫,我大英则必须出面阻止沙俄对旅大的租占,及德、法在华的势力扩张,以保我在华的既得利益——

  正方:此策则可能引发与沙俄乃至德、法开战之险。

  反方:现在最危险的倒是我们的犹豫——二者必选其一,坐视列强对华瓜分豆剖而无动于衷,我大英万万不可接受。否则,不但我原有在华利益岌岌可危,而且有失我大英帝国的脸面。

  最后,听听内阁强硬派代表贝尔福,在英国议会下院就此辩护时的激昂发言吧:在无法维持中国现状的情况下,我们只有随之改变既有的对华政策,这就是确保在对中国的分割中获得公平的份额,而且不能比他国少!

  大英内阁基本统一了认识——租借大清国的威海卫!

  1898年3月25日,英国政府一纸电令,发到了驻华公使窦纳乐手上:

  由于中国总理衙门已将旅顺口租借给俄国,列强在北直隶湾的均势实际上已被打破,因此,你务必以最有效和最迅速的方式,获得日本人撤离威海卫后租借该地的优先权。租借条件应同准予俄国在旅顺口所享有的相同,英国舰队正在从香港开往北直隶湾的途中。

  在这地球上拥有众多殖民地的大英帝国,如同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他再清楚不过,坚船利炮才是获得猎物最强有力的保证。

  有了国内明确的指令,驻华公使窦纳乐只争朝夕,不,是分秒必争地行动了。1898年3月28日,即正式向大清国的总理衙门提出租借威海卫的要求:俄以旅顺为军港,则对于中国异常危险,威海卫租与英国,庶足以制俄之跋扈。

  英国人比中国人还明白,威海卫虽是中国的地盘,但要得到威海卫,即使中国政府答应了,也难保其顺利成功。不是么?这就跟中国不想出租其旅顺口、胶州湾给俄、德,还是不得不出租一样,不能完全指望中国的态度,甚至中国即使想出租威海卫,恐也难以自己说了算,何况威海卫还在日本人的手中。嗨,没法子呀,只有多费些周折,拜一拜中国以外的相关码头了。

  英国政府随即展开了一系列同列强的外交斡旋。

  英国驻德公使拉塞尔斯,多次会晤德国外交大臣布洛夫:请德国放心,我租威海卫后,不会危及你德国在山东的政治、商业范围。

  与英国相比,德国是后起的帝国,他对老牌的、气宇轩昂的殖民主义英帝国的承诺有点不放心。德国再三要求:既如此,口说无凭,希望你们能在世人面前正式公开其承诺。

  为急于得到威海卫,英国只好将其承诺对世人正式公开声明了。

  威海卫毕竟还在日本人手上,英国驻日公使萨道义,于1898年3月31日收到首相索尔兹伯里的电令:通知日本政府,无论日本何时撤离,我们都将要求租借威海卫。条件同俄国租借旅顺口的条件相同。

  这份指令本身就透出了一种智慧,特别提出其租借条件与俄租旅顺口相同,显然是有意触及日本对俄的那根敏感的神经,点到了穴上。的确,中日甲午海战后,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大清国不但要赔偿白银2亿两,而且还将台澎列岛、辽东半岛割让给了日本。想不到半路杀出了个沙俄,出面发动了逼迫日本的还辽行动,日俄便结了仇怨。东方的精明也绝不亚于西方的智慧,英国主动掺和进来抗衡沙俄,这正中日本人下怀。但精明的日本人还是要讲一讲条件的:你们必须同意和支持,将来无论何时,我日本为加强防御或保证利益,必要时也可以对华采取类似措施。

  英国答应了:可以,我们同意。

  在紧锣密鼓抢租威海卫的时间表上,3月31日一早,窦纳乐便再次来到了大清国的总理衙门,下了最后通牒:局势的发展和我们英国人的情绪都不允许拖延租借威海卫,如果中方不在两天之内给一个明确的答复,此事就将由英国海军上将来处理。

  下完最后通牒,窦纳乐扬长而去,将一大堆于事无补的义愤和抗议,留给了大清总理衙门的官员们。

  先前,大清国不是无人对此动过脑筋,一些重臣、封疆大吏,如直隶总督王文韶、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赞同联英抵俄;连康有为、黄遵宪等为强国富民不惜性命的维新派,也认为英俄矛盾可资利用,并上书光绪帝,力主结好英国,抗拒沙俄。

  既然阻止不了列强寻租,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大清重臣及有识之士们,痛心疾首权衡再三——两害相衡取其轻,那只有选个对我较有利的租主,以制衡已有的租主了。督办铁路大臣盛宣怀,干脆提出:莫若以威海租英,借以牵制俄德——以夷制夷,算是苦药中的良药了。当然,如能自强肌体以御病侵最好,可怎奈大清已是老态龙钟筋松骨软了呀。

  4月2日,窦纳乐按自己拟定的时间表如期而至,将一份租借威海卫的备忘录摊给了大清国总理衙门。总理衙门大臣、庆亲王奕劻不得不亲自出面了。即使光绪帝亲自出面又如何?几番争辩,总理衙门也只能基本接受了由窦纳乐一手起草的备忘录,答应了英国租借威海卫的要求。

  当得知清政府已经同意将威海卫租借给英国,4月15日,萨道义再次会晤了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和外交大臣西德二郎:我们可以帮助你们马上尽数得到中国的赔款,但你们必须答应,得到赔款后,即行撤离威海卫。

  首相伊藤博文和外交大臣西德二郎默默地相视一笑,东方的精明尽汇其中:我们担心的正是中国能否得到国外足够的贷款,足额偿付给我们赔款。你英国能主动帮助解决款项,这才是让人偷着乐的好事:只要你们英国帮助解决了中国对我们的赔款,我们即行撤离威海卫——双赢的协议达成了。

  随即,英国人便脚步匆匆地朝威海卫赶来了,不过他们是乘坐着大山一般高大威武的铁甲兵舰,从海上赶来的。

  而温泉庄园这一带,百姓们能感觉到的,只是丛府老爷子的八十寿诞之日马上就要来到了。

  卫城丛府的主子们,在下人的前呼后拥下走出了大宅。

  先生带着大娘和二少爷、二少奶奶、三少爷、大小姐、大姑爷、二小姐、二姑爷、三小姐、花儿及管家老锁等一干人,要赶去温泉庄园。再过两天,就是老爷子的八十寿诞了。

  一溜大车在大宅前等候着,主子们包括一部分下人,依次上了大车。

  先生在大车上一直低着头,久久不发话开拔,一溜大车只好原地不动等着。车上的人等得莫名其妙,只能是大眼瞪小眼没人开口问什么。先生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漫无目标地环顾一番,而后又看看天再看看地,突然“嗨”地长叹了一声,对已经上了车的管家老锁说:要不你就先留在卫城吧。

  老锁心下愕然:怎么,难道不让我参加老爷子的庆寿大典了?嘴不由得咧得老大,如同要打一个嗝没能打上来,几乎要委屈地哭出来了。

  先生又补了一句:我是要你留在威海卫小心盯着,说不上这两天就有什么大事要来呀。

  老锁收敛了哭相。先生的神态、语气表明,并不是有意不让他参加老爷子的庆寿大典,更不是他犯了什么过错,要以此惩罚,而是将一项不便明说却很重要的事情托付与他了。老锁的神态也变得庄重了,缓缓地下了大车。

  先生又说,要是威海卫这两天没什么大事,到给老爷子庆寿那天,你把府上的事安顿好,再带着家人一同赶去庄园吧。

  老锁一塌糊涂地啊啊应着。

  自从出了大宅,花儿的目光就痴痴地凝望着大宅,有点魂不守舍,甚至几次按捺不住做出欲下车又止的样子。大宅内有什么在抓挠着她的心,或者说她的心勾着大宅里的什么?

  大娘发现了花儿的异样,想当然地以为她是想等着跟未婚夫一起走,便饶有兴味地一笑,说:花儿,你也想留下吧?

  花儿的神情仍沉在大宅的某个角落,似乎没听见大娘说些什么。

  二少爷倒是迅速地反应了,突兀地冒出了一句:要不我也留下吧。说着,就跳下了大车。反正还有两天才是我爷爷的寿辰。

  你留下做什么?先生诧异地问。

  你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二少爷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在他是少见的。

  老锁的心倏地提起,无声地祈祷着:不要啊,不要,二少爷不要留下,花儿更不要留下。他的一只手甚至不由得按住了怀中的小香炉。

  先生冲二少爷哼地一笑:那好,我没吩咐你做什么,你还是别做什么的好。

  不,不不不——花儿呛着水般地吐出了一串“不”,神情恍惚的她此时才察觉到,大娘是要她留下来。

  二少爷甩一下头,只好懊恼不甘地又爬上了大车。

  刚过十岁的三少爷志道天资聪颖,他看出了点奥妙,冲懊丧的二少爷诡谲地一笑,打趣地说:二哥,你是听话听得过了头吧?

  受了小弟的奚落,二哥羞恼不已又不好发作,只能暗中狠狠地拧了小弟一把。

  小弟禁不住“啊”了一声。

  大娘关切地问:志道你怎么着啦?

  志道顽皮一笑,说,没怎么着,好像是被老鼠咬了一下。

  车上哪来的老鼠?一车人给逗笑了。

  老锁的心平安地落下了,心情也变好了。继而,更加坚信让他暂时留守大宅是对他的器重,是要派他什么大用场的,虽然暂时还猜不透是怎样的器重、怎样的用场。

  乖巧聪慧又俊秀的花儿自打进了丛府,就得到了大娘的疼爱。大娘处处不让花儿受半点委屈,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女儿。此时,大娘执著地以为她看出了花儿的心思,又说:我看花儿你是有心事,是想留下来等没过门的男人吧?没等花儿回过神来,她又转过脸,对先生说:就把花儿留下吧,等到了那天让她跟务忠一道赶过去?

  不,不,我不要留下来。花儿慌乱地摇着头。在先生还没做出决断前,她要抢先断然拒绝。我,我一点儿也没想要留下来,半点儿也不想等着跟他一道走。她的脸红了,不是羞赧的红而是愧疚的红,她没想到一着急,会冒出这么直白的一通话来。花儿的头马上埋下了,似乎怕别人从她的脸色辨识出什么。

  老锁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虚虚地慌跳了。

  有谁能想得到,花儿的确是半点儿也没有留下来等未婚夫的意思。恰恰相反,她怕让她等着跟未婚夫同行,更惧怕二少爷要留下的同时让她也留下。

  先生一直没发话,但他早已觉察到,花儿几次有要下车回大宅的意思。那你是……先生不得不冲花儿发问了。

  我,我只是想该不该为老老爷庆寿带一样东西。这样的情况下,花儿坦白了。

  先生觉察到了什么,笑笑,说:什么礼物让你这么为难?虽不知花儿要带的是什么,但还是说,既是这样,你想带就带上吧。

  花儿顿时轻松了,跳下了大车,急急地返回了大宅。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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