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二少爷走进巡检司衙门
几条懒洋洋的狗无所事事地在庄园前的广场转悠着,不时塌下身子抻一抻懒腰;一群鸡倒兴味盎然地相互追逐咕咕叫着,在地上寻觅啄刨着。
二少爷拄着拐杖踱过来了,看看广场上那几条狗和那一群鸡,更觉得广场空空荡荡,失落的心变得比广场更加空空荡荡了。
小六子跟在二少爷的身后,皱着眉头走走停停,他早已厌烦伺候陪伴二少爷的差事了,可一个下人又能怎么着呢?他只能冲着二少爷的后背吐一吐舌头,做了个厌恶的鬼脸。
二少爷拄着拐杖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突然,他仰起脖子,冲着空旷的广场暴吼了一嗓子——啊嗨!淤塞在胸腹如火药般浓烈的一团东西终于爆裂了。
——他歇斯底里仰天长啸:我瘸啦!——我毁啦!……
广场上嗡嗡嚷嚷回响着摄人心魄的啸声。
二少爷疯张了,甩撇着瘸腿狂奔了,似乎要甩掉这条变瘸了的腿……
我的个老天哪!小六子咧嘴大叫一声,追着二少爷跑了几步,又骤然刹住,掉转身体向庄园大门处跑去,边跑边喊:二少爷,二少爷能走路了,二少爷扔了拐杖了,二少爷……
庄园内上上下下的人被喊声惊动了,二少奶奶、敏儿、花儿、老锁、大少爷、大娘、大少奶奶等人全跑了出来,一些下人也跑出来了。他们天天盼着二少爷的腿伤痊愈,早日扔掉拐杖,这样的消息当然令他们振奋不已。一群人跑出大门,瞪大眼看着广场上的二少爷。二少爷的确是扔掉拐杖在行走,疯狂地行走。但看着看着,他们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了——二少爷已好了的伤腿一撇一拐,每走一步都向外划一道弧……
——我瘸啦!我毁啦!……二少爷的呼啸声让天地都战栗了。
他瘸了,真真的瘸了!
我的个天呀!二少奶奶泣号一声。转身抱住了大娘。他,他瘸了,真的瘸了,我的命苦呀,我好命苦呀……她的身子一抖一抖,让大娘的身子也随之摇晃了。一塌糊涂的涕泪也抹在了大娘的肩头。
大娘先是拍一拍儿媳的肩,算是安慰,突然又意识到儿媳的话滋味有点儿不对,一下子又将其推开:我的二少奶奶呀,你这说的哪里话?你的命苦么?老二就是少了一条腿就配不上你了?就不配当你男人了么?
二少奶奶一下子噎住了,只是肩头一抖一抖,保持着哭的姿态,不敢再泣号了。
大少奶奶走上前,掏出巾子,殷勤地擦了擦大娘被涕泪弄污的肩头,又转过身轻轻拍一拍二少奶奶的肩:弟媳呀,你也别难过了,你看,二弟的腿也就是撇拉点,不耽误走路么。他走得风快么,比好腿还快么……
——大嫂。二少奶奶从大少奶奶的手中揪过巾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要是他在战场上能学着大哥的样子,也不至于挨枪子。说着,将沾满涕泪的巾子重重地扔回大少奶奶的怀里。
大娘冲二少爷战栗着叫了一声:老二呀,你别,你可不能呀……
众人揪心扯肝的长吁短叹,似乎对二少爷是一种鼓舞,越发激起了他更凶悍的恼怒、狂躁。他竟然跳上了戏台踹打腾挪,如武打演员表演着花拳绣腿。
大少爷禁不住哈了一声,他看不下去了,欲跑过去阻拦。
大少爷——老锁的一只手适时地、意味深长地落在了大少爷的肩头,悄声说:这会儿子你要去招惹二少爷么?
怎么是招惹?二弟这么疯张,不是在作践自己,要毁了自己么?
我的大少爷呀。老锁又深长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不想想,你要是过去了,会不会惹得他更疯张?!老锁这么说着,手指在大少爷的肩头神秘地拿捏着,如同牲口市场上,买卖的经纪人以手指的动作表示数字,相互讨价还价。
大少爷的肩头一阵痉挛,领会了老锁的手指说些什么。重新打量远处疯张的二弟,果然有了另一种解悟:天哪,二弟这是在较劲,在赌气呀,跟自己的伤腿较劲、赌气,也是跟先生、跟我、跟府上所有的人在较劲、赌气呀。
大少爷低声对老锁说:我是有点怕了,我该怎么做?是不是该躲远点儿?
这会儿子你什么都不做,就是最该做的。
先生在书房里,二少爷的号叫、外面的嗡嗡嚷嚷惊扰了他。他来到窗口时,恰好看到二少爷跳到了戏台上,疯张着花拳绣腿号叫着,狂乱地击打着。似乎招招都打在了先生的心头,他的心一阵一阵地抽搐了……
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庄园内有资格在小餐厅吃饭的人差不多全到了,只是不见先生和二少爷。
谁都不敢去喊先生和二少爷。
外面的天光已经变成夜色了。
二少爷如一只受伤的狼窝在他的屋里。
先生一直在书房里待着。整个庄园变得沉寂、诡秘。表面上是为二少爷的腿变瘸了而忧伤,也的确是忧伤,但另一种不安、悸惧的东西如暗流一样在涌涌汩汩,人人都感觉到了,可怕的是它的不便言说也不可言说。
老锁在大门外惶惶着。一向对府上的事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管家,这一回却感到了憷头,只能躲到大门外了。
二少爷的腿瘸了,瘸了腿的二少爷开始拳打脚踢了,一个瘸了腿的少爷还有接管家业的指望么?……先生的心头肯定已经被二少爷疯张的拳脚打痛了。此时先生的全部心思肯定罩在二少爷身上,他正在编织一张网,可这张网能否罩得住二少爷,真是未可知呀……
老锁暗叹一声:真不知会有怎样料想不到的麻烦冒出来呀……主子间出了麻烦,我的处境比哪个都难哪……麻烦,大麻烦呀……他被越思越想越麻烦的念头缠住了。自己信奉的道经里崇尚的是无为,可一个管家要做到无为又何其难呀。总不能老这么躲着呀,老锁左右为难,再次无望地望一望已经变得黑黝黝的旷野,心中随之冒出了虚缈的祈求:各路神仙呀,快来禳解这大麻烦吧,哪怕有小鬼来冲一冲这麻烦也好呀……
突然有响动自远处隐隐传来,难道真有禳解麻烦的神仙来了?老锁有点笑自己了,可隐隐的响动越来越真切了,踢哒,踢哒……是远处官道上的响动。
响动越来越近了,自官道拐向庄园方向了。一头似曾相识的小毛驴来到近前了,驴背上滚下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小老头儿。
唔呀,竟然是县太爷来了。
抗英之战过后,这位县太爷在老锁的眼中已经大打折扣了。想想自己的儿子为抗英丧了命,这位县太爷竟然给先生来了那样的信,老锁便掩不住对县太爷的厌恶,佯装不认识了:唔呀,这位客官,是赶远路的吧?你不快快赶路,咋在这儿停下了?
知县陈景星一下子被噎住了,瞪大眼看看老锁,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是。
老锁继续戏谑:这位客官,是要在这儿打尖?那你找错地方了,这里可不是你投宿的客栈呀。不过你要是渴了,我会给你口水喝;你要是饥了,我也会拿点儿吃的给你。喝完吃完,你还是该往哪去往哪去吧。
陈景星只能以为是天已黑管家没认出自己了,只好压低嗓音叫一声:管家,是我,是我呀,快带我见先生吧。
老锁不好再佯装不认识了:哟,是县太爷微服驾到呀,失敬,怪我眼拙,失敬呀。县太爷也莫怪,都怪我为我那白白死去的儿子哭瞎了眼哪……说着,又伸手拍一拍小毛驴。怪不得,这头驴子看着倒有点眼熟哩。
驴子似乎是为了证实跟管家熟识,厚嘴唇翕动着拱一拱老锁的胳臂,打了个亲昵的响鼻。
陈景星真被噎住了,噎得喘不过气来。呜呼,他暗叹一声,但已无心计较这些了。
先生对知县的礼遇虽比管家稍文雅些,几句寒暄之后,话里锋芒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知县大人,怎不见带一班衙役捕快来?
陈景星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官府不是已视我为草寇刁民了么?我正等着知县大人带着衙役捕快来缉拿呀。
先生呀。陈景星从椅子上站起。我心之痛也许甚于先生呀……
噢,我忘了。先生仍坐在他的藤椅上。我这庄园大半已划入英人治下的租界,知县大人此时即使要拿我,怕也碍于邦交了吧?
陈景星摆一摆手,示意先生别再说下去了。
先生不予理会,语气越发激昂了:知县大人放心,即使砍了我项上之头,我也不会有悖朝廷,更不会为难大人。这么着吧,赶明儿我干脆直接去县衙投案束手就擒,也省得大人里外折腾了。
先生呀——陈景星以袖拂面,盈盈泪水已在眼窝里打转了。看来先生断料不到我为何而来呀。声音有点哽咽了。
先生诧异地看一看知县:知县大人,你这是……
先生!陈景星战栗地叫一声。先生呀,我是来跟先生辞别的——
噢?知县大人莫不是要升官了?
恰恰相反,我是要辞官——过了明日午时,我就不是什么知县大人,而是布衣白丁小老头儿一个了。
先生愕然,不由得站起。陈景星拂拂手说:先生用不着惊愕,我之辖地的一大块被划为英人租界,我之子民几十人死伤于英人枪口之下。身为一县之父母,不能保辖区之完整,更不能保子民身家性命之平安,且死伤者如草菅被刈,无处申冤不得抚恤,我何以面对被人分割之辖区?何以面对失佑泣血之子民?唯有一条路可走——辞官!盈盈泪珠滚出眼眶,在脸颊上流淌了。
陈大人!先生肃然叫一声,目光直直愣愣地看着陈景星,声音颤抖着说:错怪大人,我错怪大人了……
陈景星再拂一拂手:先生没错,是我鼓动先生举旗抗英,可又冠冕堂皇发告示饬令百姓不得再滋事,就是给先生的那封信也是苦不堪言呀。别说是错怪,即使先生当面咒骂也在情理之中呀。有先生这一句话,我就知足了。
陈大人,你真的要辞官?
上面核准我辞官的批复文书已到了。陈景星揩一揩脸上的泪。
先生很长时间不语,转身冲门外喊一声——老锁!
老锁候在门外,书房内的谈话他已听了个扎扎实实,进门时忍不住擦着汪汪泪水:大人,我、我也错怪了大人,对不住大人呀。
陈景星苦苦一笑:管家呀,你的儿子不也阵亡了么?身为一县之父母,非但没能给予抚恤,我不是连句哀悼的话也没能对你说么?你没当头啐我两口,就算给足了我面子了。
先生将老锁扯到一边,低声吩咐:你速去备二百两银子吧。
陈景星看出了端倪,急急拉住了转身要离开的老锁,冲先生问:先生,你备银子是何用意?
陈大人,让我略表敬重之心吧——
先生,这才是你之错呀。要是为了银子,我还会这么做么?我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自来本县履职,不曾鱼肉百姓,也不曾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先生就成全我了吧。
先生忍不住热泪盈眶了——陈大人呀——
先生打住,别再称什么陈大人了,如先生不嫌,我想听先生喊我一声兄弟!
——兄弟呀!先生禁不住紧紧地拥住了陈景星。
老锁在一旁早已是老泪纵横了。
陈景星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此前,他已经在卫城的巡检司衙门,为伤了腿的二少爷谋下了一个管巡查的缺。二少爷可以去巡检衙门里做事了,这也算是他对先生悲壮的抗英一点儿小小的补偿,他能做的也唯有这一点儿了。
想不到,先生谢过陈景星的好意,竟断然拒绝二少爷去衙门高就,说二少爷不是衙门里当官的料,何况他的腿已经瘸了。
先生,正因如此,二少爷不正需要去衙门里谋个差么?
先生还要力拒,老锁暗地里扯了先生一把。
先生不再力拒二少爷的差事了,但还是执意要为陈景星做点什么。
看来盛情难却,却之不恭了。陈景星凄凄一笑。那好吧,连日来我忧心忡忡焦头烂额,也没正经吃点儿东西。无官一身轻,这会儿子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哩,那就烦劳先生摆一桌酒,让我一醉吧。
先生抓住陈景星:兄弟,那咱就喝一回兄弟酒吧—— 一醉方休!
虽然知县大人的辞官归隐令人欷歔,但老锁还是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祈望禳解麻烦的神竟然真的来了。吩咐完厨子立马备酒菜后,他向二少爷的住处走去。
二少爷的房门半开着,屋里却没点灯。二少爷歪在炕角,发出奔跑的豹子般呼哧、呼哧的喘息。老锁迈腿就往门里去。不料——嘭啦一响,类似棍棒的东西斜挡在门口,碰在了腿干上,差点将他绊倒。惊恐大于疼痛,他哎哟叫了一声。
是老锁吧。屋内的二少爷咳一声:你是来探探我还喘气吧?我想你该听到了,我的气喘得越来越粗了。
老锁抚摸着疼痛的腿说:我的个二少爷呀,你、你这门口咋还安了暗道机关?
那是我的拐杖——二少爷有点幸灾乐祸地笑着说。虽说我的腿用不着拐杖了,可这拐杖不是派上了用场么?你的腿不是用上了么?
老锁低头细看,果真是二少爷的拐杖,如一条粗大的蛇横在面前。怕二少爷再做出什么更激烈的反应,或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老锁迫不及待地提及知县大人来了的事,又说先生已吩咐摆酒,要好好款待知县大人。
毕竟是多年熬就的管家,想一想先生并没应允二少爷去衙门里高就,自己还是不进二少爷的屋为好。站在影影绰绰的门前斟酌了一下,把握好了分寸,只是将知县大人为二少爷在卫城巡检司谋了缺位的意思,影影绰绰含含糊糊地透露给了二少爷。
老锁没想到,他的话还没说完,屋内的暗影里,便传出二少爷呜哈一声大叫,似乎是挨了一棍。
老锁慌得不行,扒着门框连连叫着:二少爷,二少爷你怎么啦?伤着哪儿了?
——哈哈,哈哈,哈哈……二少爷接着发出了一阵瘆人的大笑。哧啦一声,屋内的灯亮了,二少爷呈现的是如盛开的花朵一样的笑脸。老锁你快进屋,快进屋么。
这陡然变化,令老锁消受不得,更不敢进屋了。
二少爷激动不已,在地上撇着瘸腿转开了。你个老锁呀,你真是个好管家。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不是在为知县大人摆酒么?我立马就过去,我要好好多敬知县大人几杯酒。
老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急急地转身便走,刚走出了几步,身后的二少爷跳出门口,啊哈一声,失声叫道:这就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呀。
老锁惊得回过头,不明白二少爷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稍一顿,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二少爷呀,哪怕命里有,也须好持守呀。
心花怒放的二少爷回过身,咣地关了门,扑通一声跪下了,口里连连祷念:小神仙呀,我的小神仙,你真是活神仙呀……
很早以前,为能不能接管家业的事,二少爷曾带着船行一个亲信伙计,偷偷找了算命的小神仙,测算自己的命运,看能不能接管家业。
小神仙仔细看过二少爷的面相、手相之后,却闭了眼半晌不语。
二少爷不耐烦了:有什么你只管直说就是了,我命里注定不能接管家业你也直说好了。
小神仙摇摇头,叹一声:接管府上家业的运,少爷命里的确没有呀。
二少爷起身便走。
小神仙看着二少爷耸动的后背,心中忽地一颤,喊一声:二少爷留步——他上前拍一下二少爷的背,说:你这后背倒冒着紫气呀,哈,二少爷的好运不在丛府,而在官府。
二少爷哈哈一笑:在官府?我做梦也没想进什么官府,你是怕我不付钱吧?他指一指身边带来的那个亲信,说,钱,他会付给你的。
小神仙也哈哈笑了:二少爷小瞧我了,把我当成江湖上骗人的了。二少爷只管好生耐心等着吧。我看到的是将来,是你现在看不到的,要是手打鼻子眼就见的事,那少爷也用不着来找我小神仙了。
二少爷将信将疑,冲亲信使了个眼色,亲信便给了小神仙足够的钱。
当二少爷架着双拐又来找小神仙时,什么也不说,只是虎着脸,将双拐拍打得惊心动魄吧吧地响。
小神仙对二少爷受伤的事早已有耳闻,他先自笑了:呵呵,看来少爷是兴师问罪来了。
二少爷将拐杖夸张地架开:你该不会说这双拐杖会架着我进官府吧?
小神仙看着二少爷笑笑,又拍一拍二少爷的拐杖,真让二少爷言中了。他闭上了双眼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看得更清了——逢凶化吉,这双拐杖的确架着少爷向官府走得更近了。
二少爷狐疑地看着小神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脸上却发生了另一种变化,放下一只拐杖,哆哆嗦嗦就要掏钱。
小神仙按住了二少爷的手说:少爷用不着掏钱,今日的神算我就奉送了。我还看出,少爷不但能进官府,在官府还有一步发达的运。不是我现在不敢收钱,就当是把这笔钱先存在少爷这里吧,等少爷在官府交上了发达的运,再连本带息给我送来吧。
二少爷将信将疑惊喜交加,说:好,那就依了你。我要真能走上你卜算的这步好运,不但会连本带息把钱送到你手上,还会另外重重谢你,绝不食言。
几天过后,二少爷火炭般炽热的心头,被先生泼下的一盆冷水淬了——先生竟然不允他去巡检司衙门就职!
看看吧,二少爷的眼珠一下子被淬红了,踹踢着瘸腿,在庄园内外疯狂乱窜,如一头饥饿的豹子在寻找猎物。庄园上下没人猜得透二少爷要干什么,但人人都感觉到他要闹出什么大祸殃来,避之唯恐不及,没人敢上前阻拦。
小六子吓坏了,跑来找管家,眨着鬼精的小眼说:管家老叔呀,二少爷的腿已好了,用不着陪了,我再跟在他身边就是磨洋工了。你快吩咐我干点儿别的营生吧。
哟,你小子么时候变勤快了?老锁自然明白小六子想些什么:别给我耍你那小心眼儿,这火候上你更要跟紧二少爷,要真出点儿什么事,你吃不了兜着。嘴上虽这么说,可二少爷真要出了什么事,小六子又能怎么着?老锁只能带着点赴汤蹈火的意思,朝癫狂的二少爷跑去了。
见老锁跑过来,二少爷变本加厉地暴戾疯张了。
不知老锁对二少爷说了几句什么,二少爷的癫狂戛然而止,只拿血红的眼瞪着老锁。
先生又把自己关在了书房。
先生呀——老锁站在书房的门口颤颤地叫一声。先生,二少爷、二少爷他已经……书房内虽没有回应,但这恰恰说明先生正在为此而忧心。表面上,先生咳嗽一声,府里上下都为之一颤,其实他靠的只是威仪的震慑。一旦这种威仪被戳破,权威就如同被扎破的气囊,里面的气顿时会散失殆尽。
先生踱到书房门边,想开门让老锁进来商量一下,手触到门上却又缩回了。老锁不敲门,是并不想进书房——这扇门还是不打开的好。隔着门,先生有点色厉内荏地说道:他已经怎么着了?他上天了?入地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天戳破还是能把地震陷?!
先生,先生呀,我、我斗胆说一句你的不是——你不该不允呀……我想再斗胆自作一回主张——我要去对二少爷说,说你已应允了……老锁的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哆哆嗦嗦地摩挲着。
书房内的先生却没了回应。
老锁将嘴拱到了门缝,接下来说的话变成了窃窃私语:先生呀……你怎么不想想后果呢?二少爷的腿毕竟……拱在他心里的那个包被提早挑破了。刚拱起的这个包,又被你挑破了。俗语说:“疖子挑破了头,力气大似牛。”知子莫如父,先生,你要为府上的将来和门庭多想想呀……
嗨……门缝里挤出了先生怅然痛楚的一声叹息。
先生当然明白老锁说的“包”是什么意思。第一个包指的是二少爷想接管家业;第二个包自然指的是到巡检衙门当官的机遇。真是难为老锁了,显然他不愿明说二少爷心里争着接管家业,更不愿明说丛府兄弟、父子之间要发生不可料想的争斗,会酿出什么不可料想的祸殃。
老锁呀……先生凄楚悲凉的话语,抽丝般从门缝里抽了出来。我岂能看不出来?可衙门管的是千家万户呀,老二他是那块料么……
先生,顺其自然吧,顺其自然才自然呀。你就权当二少爷真是衙门里当官的料,权当他命里注定有哩……老锁的声音也充满了悲戚。
老锁呀,老锁……但愿,但愿吧……门缝抽出的声音游丝般纤弱可怜兮兮了,老锁,你是管家,我不是管家,我是越来越不知该怎么办了……
门外的老锁已是泪眼盈盈了,可怜的先生呀……有谁能想得到,八面威风富甲一方大丛府的主子,心里竟装着这般无奈的苦呀……先生呀,其实我、我已经对二少爷说了,你已应允他进巡检衙门了……
先生是多么感激老锁没开门进书房呀,否则将是多么难以面对呀;更感激老锁的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回成命了……
歪打正着,去巡检司的机会,还真让二少爷以癫狂暴戾持守住了,他终于如愿走马上任,当上了卫城巡检司衙门管巡查的官员。
几个月后,挺立的界碑、连缀的铁蒺蔾网,终于将大清国威海卫738.15平方公里的土地圈成了大英租界;租界内12万大清国的百姓,则变成了米字旗麾下的子民。山东巡抚袁世凯代表大清朝廷,接受了英方圈定的租界线。
威海卫租界变成了国中国,在这片国中国之内,四面城墙包围的威海卫城内,却仍在大清国的治下,卫城则变成了国中国的国中国了。
近两年先生一直将自己圈在卫城内,在卫城内,他还能保持自己依然是大清国子民的感觉,但老是猫在大宅里,感觉时间越来越慢得难以忍受了。他时常对老锁感慨:我怎么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慢了呀,慢得让我懒得睁眼看,慢得让我不知时辰了。
其实老锁更明显地感到卫城里的时间变慢了,因为他见识了卫城外变快了的时间,两下里对比,更觉得卫城内的时间鲜明地变慢了。他多次委婉地劝先生去城外走走看看,先生挺了脖子说:卫城外不是已经变成人家的国了么?我去看什么?
老锁说:卫城外变了,大变了……
什么变了?
老锁嗫嚅着:什么都变了,时间也变得飞快了……他们是用鞭子在抽打时间——时间变成了鞭子抽打的陀螺呀……你老这么窝在城里,怕是会窝出毛病来呀……
不幸让老锁言中了,那天,先生突然大叫:天哪,我看不见时间了,看不见时间了……
府上的人全吓坏了,这怪异的病症比得了魔症还不可思议,还令人毛骨悚然。
府上的人对此束手无策,只好把看病的郎中悄悄地招到府上来了。
刚开始先生拒绝郎中给他看病,架不住众人的劝说,他只好叹一声:看来我只能当个病人了,不当也不成了。便任由郎中摆弄了。
几个郎中的药方并不见效果,更多的郎中便走马灯般地被招来了。丛府的深宅大院日夜被熬煎草药的味道熬煎着。
先生越来越深地沉在看不见时间的病巢里了。
一大早,熬过了混混沌沌夜晚的先生,又混混沌沌地来到了书房。不是说先生清醒地意识到天亮了才来书房,而是迷迷糊糊正赶上天亮时分来到了书房。看看吧,他坐在书房的藤椅上跟躺在炕上一样,仍然是迷迷糊糊。
花儿来到了书房。她先是在房门前怔了一下,无声地嘘了一口气,然后似乎是驾着这股气无声无息地飘进了书房。
先生不是曾向大娘吩咐过,别让花儿再单独进书房了么?虽然先生并未再解除这道禁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道禁令自然而然地失效了,进书房端茶送水收拾打理的依然变成了花儿。偌大的丛府,似乎再没别人可替代花儿胜任这份工作了。先生得了看不见时间的病后,花儿比以前更加贴近了先生,变成了时时提醒先生时间的时间。
再来仔细看一看花儿吧。她已经不是那个面如花朵、神采奕奕的姑娘了。她的面色已经变得凄白,眉眼透出的唯有凄苦了,已经变成了一个肃穆的女人了。
先生头很别扭地歪在藤椅上,闭着眼,但眼珠却在眼皮下不安地骨碌骨碌翻转着,眼皮也不时地抽搐、战栗。脸面不时聚起痛苦的皱纹,细密的汗珠在愈来愈突兀的额头渗出来。花儿再清楚不过,那绝不是睡得香、睡得沉而冒出的睡汗,那是头脑被连绵的痛苦挤压而渗出的脑汁……悲愤和疚痛、不是病的病,已经把面前的先生折磨得苦不堪言甚至生不如死了。痛怜的波澜不可遏制地在花儿心中涌动了,心头也随之一下一下地抽搐了。她暗暗长叹一口气,身不由己地靠近先生,禁不住掏出了自己的一块巾帕,在先生的额头深情、轻轻地揩揉着,如同对待自己患病的婴孩。
揩揉的巾帕似乎有了熨斗的功效,先生面部痛苦的皱纹渐渐地被熨平了,表情也渐渐变得松弛舒缓了……这细微的变化令花儿欣喜不已,似乎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和慰藉,又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忌讳和羞赧全消失了,手中的巾帕如同蝉衣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蜕落了,手指颤巍巍蛇一般爬上了先生的额头,忘情地一下一下地揉抚起先生的额头、面部了……
花儿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心中的情愫深潭起了波澜,心闸不知不觉间开启了,泉流奔涌而出,淌过手指渗透进了先生干涸的头颅里……
先生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的头脑,渐渐地有了异样的感觉:天灵盖似乎被神灵开启,一股挟着甘露清洌的风飘逸而至……混沌的头脑不再是昏暗一片——天地开启了,神清气爽了……
这么多年来,花儿的手第一次深切、刻骨铭心地落在了先生的头颅上,揉进了先生的魂灵里……
天哪——瞬间,先生触到了让他吓了一跳的感觉——花儿是个女人……
花儿的手不仅是一双女人的手,而且是一双揉进了他的头脑、魂灵的女人的手——先生浑身一阵痉挛,猛然大睁双眼——双方的目光躲闪不及撞击了,如一道闪电哧啦啦划过——闪电只能是稍纵即逝……
——我看到时间了!先生大叫一声,仓皇地闪离了花儿,来到窗前,猛地打开了窗户,孩子般叫道:看看吧,阳光在树梢上跳动……我又看到时间了……他激动不已,跟盲人重见光明差不多。
滚烫的清泪已经在花儿的脸颊流淌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双手火燎般战栗不已;潜伏在心底的那个病如惊蛰后的蛇开始簌簌蠕动了,她只能悚惧地逃离了书房……
花儿睡得越来越晚了。虽然她屋里的灯并不比别的屋熄得晚,但熄了灯后她却不敢入睡,总是卧在床上,久久地凝望着朦胧的窗口。盘踞在心底的那个病,时常在似睡非睡的当口发作,她只好将入睡前的时间抻得越来越长,尽可能像吹灭灯苗那样“噗”的一下入睡……
此时,她又卧在床上久久地巴望着窗口,似乎在祈求什么神灵能将她救赎——适得其反,神灵未至,盘踞心底的那个病魔却又兴风作浪了……那个她既惧怕又与之暧昧悱恻的病魔,又幻化成了那个朦朦胧胧的男人,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了……她如一头惊厥的小鹿,奋力地挣扎冲撞着,但还是跌入了恐怖的深渊……她浑身战栗了,双手痉挛疯张地挓挲着,像一个溺水的人要抓挠住什么可救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棵稻草。慌乱间,她的手碰到了床边的小针线笸箩——恰巧,一根插在线板上的钢针正扎着了手背,虽然是被针鼻一端扎着了,但还是有一股钻心的疼痛刷地流遍全身——呀?!疼痛让那个病魔幻化的朦胧男人瞬间消失了,心中恐惧又缱绻暧昧的感觉也随之陡然刹住了——这根钢针是神奇的定海神针么?它能抵御病魔?……
想不到,片刻过后,那个病魔又卷土重来兴风作浪了,而且是变本加厉地发作——花儿的眼前似乎有一个深渊,那个病魔再次从深渊里爬了出来,又幻化成了那个朦朦胧胧的男人逼近了——更可怕的是,花儿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竟身不由己地要不顾一切地扑向他……
可怜的花儿又如一个溺水的人双手疯张地挥舞着,她没有抓到救命的稻草,却捏住了那根钢针。钻心的锐痛瞬时让花儿抽搐痉挛了,如同一只被攻击的刺猬蜷曲成了一团,那个病魔消失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隐退的病魔又顽强地浮现了,巨大的恐惧和不可遏制的欲念将花儿拧成了一根麻花,她几近疯虐地捏着钢针又狠狠地朝大腿内侧扎了一下,再扎一下……啊,啊,啊……钻心的锐痛完全抑制病魔的发作,病魔幻化的那个朦朦胧胧的男人终于溃退了,自己心底潮水般迸涌的缱绻暧昧的欲念,也终于如退潮的海水疲惫地消退了……
小六子在卫城丛府大宅门前抹搭着眼,百无聊赖地懒散着。
偌大的丛府没有专门看家护院的家丁,但每天都会轮一个人在门口当班,迎来送往看守门庭。小六子往往会主动争取在大门口当班。遇上有人来府上办事,他会游刃有余地利用守门的权力,差不多总能捞到点好处,起码可以听几句软话、好话,享用些呈上来的笑脸。这两年间丛府大门前变得安静了,不说是门可罗雀,起码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站了半天不见什么人来府上,小六子的精神便懈怠了,小眼抹搭了。
哎!有人突然冲小六子喝了一声。
小六子定睛一看,一个当兵的站在了面前,手中还提了一盒点心。
小六子认出了,这是华勇营的兵,也就是英国人组建的中国军团里的兵。
这个兵说,他要见管家老锁。看出小六子不想放他进府,他说管家老锁是他的亲叔。
管家竟然有一个在华勇营当兵的亲侄子?小六子瞪大了眼,重新以鄙夷的眼神审视这个兵了。同时,将身体板正起来,挡在这个兵的面前,坚定地表示出不想放这个兵进大门的意思。
这个兵有点无奈,抬起一只手,却又不知该做什么手势,悬在空中的手便显出了滑稽来。似乎突然醒悟到自己是个兵,这只手便夸张地落在了腰间的武装带上。虽然武装带上没挂什么武器家什,但还是发出了虽空洞却不乏威慑的叭的一响。
小六子毕竟是小六子,武装带的威慑非但没让他屈服,甚至挤眉弄眼地笑了:这位老总,有跳蚤还是有虱子在你腰间爬?还是腰间痒痒?来,让小的给老总挠挠。说着,一只手当真就伸向当兵的腰间了。小的这双手干别的不利落,挠挠痒痒可是把好手哩。
当兵的不由得收缩了身子,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比挨了一巴掌还难受。
小六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转身冲大门洞虚张声势地喊叫:管家呀,你快来呀,有个在华勇营当兵的老总说是你的大侄子看你来了,还带了点心,你快来呀……
老锁惶惶地跑过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变成了华勇营的兵的侄子。他的喉头似乎是被什么噎住了,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老锁陷入了窘境,小六子的坏变本加厉了,他装傻充愣朝老锁眨巴着眼说:我的大管家呀,这老总说是你的侄子,我也不好拦,何况人家还提着看你的点心,他真是你的亲侄子?你的侄子怎么会跑到华勇营当兵?不会是打冒支的吧?
老锁顾不得理会小六子了,冲侄子翻了翻白眼:你,来这儿做什么?
侄子说,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叔。
老锁说,我的小儿子、你的堂弟已被你们打死了。你是来看看我还喘不喘气吧?
叔,我没,我没开枪打人。
你咋还记得叫我是叔?
叔,叔……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去了英国,刚回来。
哟哈——老锁一惊。咱老戚家的祖坟可是冒青烟了,你不但当了英国的兵,是不是还要变成英国人?
侄子不知该说什么了:叔,你不愿见我,那、那我走了。说着,抬起手想把点心盒交给老锁。
老锁庆幸当兵的侄子能快快离去,哪里会接他的点心。
慢!先生走来了,他冲老锁说:既然这个从英国回来的兵还认你这个叔,能来看你这个叔,大可不必这样。
怕的就是先生看见,偏偏就惊动了先生,老锁手足无措了。
当兵的怯怯地叫一声:先生。
先生哈哈一笑:看看,这当兵的连我也认得么。你不会是先来探探路,再带华勇营荷枪实弹来拿我的吧?
先生。当兵的脸刷地红了。我、我虽给人家当兵,但没开枪杀人,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
先生哼地一笑:镇压抗英团练时,你们华勇营不是打了头阵么?曾几何时,你们华勇营不是又与八国联军一起血洗了北京城么?
当兵的脸涨得猪肝模样了,喉咙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先生逼近当兵的,瞪大眼上下审视着,似乎要从他身上搜索出他开枪杀人的证据来。果然,在他的帽子的徽章上,有了重要的发现:你戴的这徽章上的图案,怎么有点像天津卫的城门?
当兵的嗫嚅:是,先生,这徽章就是天津城门的图案。
看看,天津城门都被你们当做战利品顶在头上了,亏得我还能辨出这城门。北京城不是被你们屠城大烧杀了么?你这华勇营的兵可是露了大脸了……
先生!涌动在当兵的喉咙里的话终于冒出了。不是这样呀,不是这样呀先生。先生你不明真相呀……
你小子敢这样跟先生说话?!老锁急了,侄子用话打了他的脸,他只好扬起手,要用巴掌打侄子的脸了。你不还管我叫叔么?我不能让你白叫这个“叔”,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眼看叔的巴掌要落在侄子的脸上了。
先生喝住了老锁。
老锁扬起的手只能顺势做出抓耳挠腮痛心疾首的样子了。
先生对老锁说,用不着这样么,他毕竟还认你是叔么。你这么着,好像我这府上成了森严的衙门,容不得人家说个不字了。转脸又问老锁的侄子:你刚才说我也不明真相,那么我不明的真相你能否让我明一明?
老锁的侄子看一看老锁,张了张嘴还是没敢吐一个字,但脸上却堆满了委屈。
看来这个兵肚子里的确藏着些什么真相。先生对老锁说,你不待见这当兵的侄子,那就让我替你接待一下吧。又对当兵的说:你跟我来吧。说着,便向前院的小客厅走去。
老锁的侄子塑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老锁急急地搡了侄子一把:还傻愣着呀?等先生再回头请你么?!
侄子翻着白眼向老叔求救,那意思很明显:我该怎么着?
毕竟是还喊自己为叔的亲侄子呀,老锁只能恼怒地给侄子以指点了:先生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凡知道的就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回答,小心再给我没大没小胡扯。说着,只好收拾一坨牛粪般,接过了侄子手中的那盒点心。
进了客厅,老锁的侄子局促地站立着。
先生将手中的水烟枪顿在案几上,说:坐下吧,你毕竟没带刀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