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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难民广告”

时间:2012-07-09 10:03   来源:中国台湾网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泰恩福德那幢宅子。我在黑暗中睡下的时候,就能看见夕照中珀贝克石砌的房子正面。阳光在上层窗户那里闪耀,空气中有浓郁的木兰花和盐的味道。常青藤缠绕着有顶的拱廊,一只喜鹊正啄食附着在石灰岩顶板上的地衣。烟从一个大烟囱里冒出来。林荫道上还有没被砍掉的椴树,叶子正是5月的碧绿,在门前车道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没有杂草侵犯熏衣草和百里香的边界。草坪剪得像丝绒,被滚成青翠的条带。花园的老围墙上没有麻麻点点的弹洞。客厅的窗户开着,玻璃没有被炮火震碎。我看见的房子跟曾见到的一模一样。那是我到那里的第一个下午。

  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能听见饮料托盘准备就绪的摇铃声。平台的桌上摆着一罐山茶花。海湾里,渔船随着潮水起伏跳跃,网撒得很开,海水拍打着船板。我们还没被赶走。海滨的棚屋还未沦为砾石的废墟,村里的房屋也没在石板间长出榛树和黑刺李。我们还未放弃泰恩福德,听任枪炮、坦克、野鸟和鬼魂横行霸道。

  我发现自己的忘性越来越大了。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要紧的。我刚刚跟某人通了电话,可等我放下听筒,就意识到竟已经忘记跟我交谈的人是谁、我们谈了些什么。可能随后我躺在浴缸里的时候会想起来。我也忘掉了别的:比如鸟的各种名字,已不再能脱口而出了;我都不好意思对人说——我竟想不起自己为春天种下的水仙根球究竟种在了哪里。然而,在岁月洗刷掉其他一切的同时,泰恩福德却存留下来——记忆的一块光滑的卵石。泰恩福德,泰恩福德,仿佛我多念几遍这个名字,就能回到过去。那些夏季漫长、忧郁、炎热。我什么都记得,或者自以为如此。对我来说似乎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在心里给每个瞬间定位,并且频繁地这么做,致使每个部分都回荡着我自己的声音。此时此刻当我写下来的时候,那些瞬间显得真实无疑。在纸页上我们仿佛又活了一次,那么年轻、无邪,一切都尚未发生。

  我在收到那封把我带到泰恩福德的信时,还对英国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不会喜欢那个地方。那个早晨,我待在通常待的位置——厨房里的靠近洗涤槽的滴水板旁边。此时希尔德在周围忙碌着,她的胳膊肘沾满了面粉,一道眉毛上也雪白一片。我笑她,她用擦盘子的布朝我拍打过来,把我手里的面包皮打落到地上。

  “行了,少吃点面包黄油没什么坏处。”

  我瞪瞪眼睛,把面包屑抖落在油地毡上。我希望自己能像我母亲安娜那样。忧虑让她愈加消瘦了。苍白的皮肤衬托着她大大的眼睛,因此,她的模样前所未有地像她在歌剧里扮演的女主人公。她跟我父亲结婚时就已经是个明星了——这个黑眼睛的美女,有着樱桃和巧克力般美妙的嗓音。她这个人可非同寻常:她张嘴开唱之时,时间也会稍加停顿;每个人都侧耳倾听;沐浴在那歌声里,都无法确定自己所听到的是真实的歌声,还是想象的完美产物。麻烦才刚出现,便有信件从威尼斯和巴黎寄来,写信的人不是男高音就是乐队指挥,甚至还有一封信出自低音提琴手之笔。这些信的内容如出一辙:亲爱的安娜,离开维也纳,来巴黎/伦敦/纽约吧,我会保护你的安全……她当然不会扔下我父亲(或者我,或者玛格)独自离开。如果是我,我会收拾起舞会礼服(如果我有的话)闪电般离开,躲到香榭丽舍大道,小口呷法国香槟,但来信都不是写给我的,甚至都没有哪位第二小提琴手给我写张字条。于是,在希尔德往腰带里缝一小条松紧带时,我就吃涂了黄油的面包圈。

  “来吧。”希尔德催我离开柜台式的长桌,领着我来到厨房的中央。那里的桌子上摆着一本沾满面粉的大书。“你必须练习。我们做点什么呢?”

  安娜在一家旧书店里找到了这本书,把它送给我时,她自豪得脸上泛红。这是毕顿夫人写的《家政大全》。这本整整一千克重的书教我如何烹调、打扫,如何使自己举止得体。等待我的是这般命运,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吸引力。

  我咬着辫子,戳了一下这本大书,书便翻到了索引页。“四足动物综观……仿龟肉汤……鳗鱼馅饼。”我打了个寒战,“这儿吧。”我指着那一页下方的一个词条说,“鹅。我应该知道怎么烹调鹅。我说过自己会做鹅的菜。”

  一个月前,为了给伦敦《泰晤士报》发一则“难民广告”,安娜陪我一起朝电报局走去。我沿着人行道慢吞吞地走,边走边踢着地上一堆堆凌乱、潮湿的花。

  “我不想去英国。我要跟你和爸爸去美国。”

  我父母盼着去纽约避难——只要安娜为大都会歌剧院演唱,那边可以为他们办签证。

  安娜加快了步子。“你会来美国的。可我们现在没法为你办去美国的签证。”

  她在大街中央停下脚步,双手捧着我的脸。“我向你保证,我连伯格道夫?古德曼百货公司的鞋子都不看一眼,就去见律师,商量把你接到纽约的事儿。”

  “在你去伯格道夫百货看鞋子之前吗?”

  “我保证。”

  安娜的脚虽小,但她对鞋子的占有欲却很大。音乐也许是她的最爱,但鞋子肯定位居第二。她的衣柜里摆着一排排精致的高跟鞋,有粉色的、灰色的、漆皮的、小牛皮的和绒面革的。她为安抚我而拿自己打趣。安娜恳求道:“求你了,至少让我检查一下你写的广告。”在遇见我父亲之前,安娜就已经在考文特花园①唱了一个演出季,她的英语近乎完美。

  “不。”我把那张纸从她手里抢过来,“要是我英语太差劲,使我只配在廉价客店安身,那是我自己活该。”

  安娜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亲爱的,你真的知道廉价客店是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但我不能对安娜这么说。为了不让自己在塞得鼓鼓囊囊的沙发里昏厥,我便幻想自己当难民的情形。安娜的讥笑令我满腹气恼。发电报的时候,我叫她在电报局门外等着。我发的电文是:维也纳犹太人,女,十九岁,找家庭仆人的工作。能讲流利的英语。

  我愿意烹饪你家的鹅。爱丽丝?兰道。

  维也纳多萝西街4号,5月30日。

  希尔德目光严厉地盯着我。“爱丽丝?罗莎?兰道,今天上午我的食物贮藏室里恰好没有鹅,请你选一个别的吧。”

  我打算选择鹦鹉肉饼,纯粹是为了激怒希尔德。就在这时,安娜和朱利走进了厨房。他拿出一封信。我父亲朱利安是高个子,穿袜子站着就有六英尺高。他那浓密的黑发仅在太阳穴附近有点灰白,一对眼睛蓝得就像夏日的大海。我父母证明了俊男美女不是非生出美貌孩子不可的。妈妈是个惹人怜爱的金发女郎,朱利安则英俊到总要戴上一副丝边眼镜,以减弱那蓝得出奇的眼睛里散发的魅力。我曾趁他洗澡时试着戴过,发现镜片竟跟平光镜差不了多少。

  可不管怎么说,他们这一对儿造就了我。在好几年里,姨婆们总是柔声地说:“嗨,你们就等着她出落成美人儿吧!记着我的话,到了十二岁,她就跟她妈一模一样了。”十二岁来了又走,可我跟妈妈一点儿都不像。她们又说是十六岁,依旧没有出落。到我十九岁了,连姨婆中最乐观的格布莉也对此绝望了。

  她们能说的最好的话就是:“她自有她的魅力。她挺有个性。”至于这种个性是好是坏,她们闭口不谈。

  安娜悄悄地跟在朱利安身后,眨巴着眼睛,粉红舌尖在下嘴唇上舔来舔去。我站直了身子,注意力集中在朱利安手里的信上。

  “从英国来的信。”他说着,把信递给我。

  我知道他们都在看着我,就故意慢吞吞地拿过那封信,用黄油刀裁开封口。我从信封里抽出带水印的平滑信纸,把它展开,将褶皱抚平。我慢慢地、默默地读。其他人耐心等了我一分钟。这时朱利安打破了沉默:“看在上帝的分上,爱丽丝,信里说什么了?”

  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那时我常常这么瞪人。他没在意,于是我大声念道:

  亲爱的兰道小姐:

  里弗斯先生让我写信告知,如果你愿意,那么泰恩福德大宅客厅女仆的工作就是你的了。假如你能在泰恩福德待足十二个月的话,他同意签署必要的申请签证的证明文件。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工作,请写一封回信或发一封电报。你到达伦敦后,直接去位于西一区奥德利街的梅范尔办事处,他们会安排你前往泰恩福德的事宜。

  你忠实的弗洛 埃尔斯 

  泰恩福德大宅的管家我把信放下了。

  “可十二个月太长了。爸爸,在那之前我就要去纽约了。”

  朱利安和安娜交换了一个眼色,轮到她来回答了。

  “豆豆,亲爱的,我希望你六个月内能去纽约。可现在,你必须去个安全的地方。”

  朱利安闹着玩似的扯了扯我的辫子。“在确认你没有危险之前,我们是不能去纽约的。我们一到大都会歌剧院,就立即安排你去纽约。”

  “我想,我现在开始学唱歌已经太迟了。”

  安娜只是面露一丝笑意。那么,事情是真的了——我要离开他们了。这

  一时刻之前,事情还不像是真的。我写了电报,还把它发到了伦敦,但这似乎

  是个游戏。我知道,我们留在维也纳,情况会很糟。我听说老妇人被扯着头发

  拉出店铺,被迫去刷洗人行道。戈德夫人被强迫用自己的水貂皮披巾去擦掉阴

  沟里的狗屎。我偷听到了她对安娜的倾诉。她在客厅的沙发里缩成一团,当她

  吐露遭遇时,手里的瓷杯一个劲儿地抖动:“好笑的是,我一直不喜欢这条毛

  皮披巾。这是赫尔曼给我的礼物。我为了让他高兴才围上它。围着它太热了,

  而且是他妈喜欢的颜色,我并不喜欢。他不会知道的……可东西就这样被糟践

  了……”比起她受的侮辱,似乎她更为糟蹋东西的行为而痛心。她临走时,我

  看见安娜悄悄地把一条北极兔毛围巾塞进了她的购物袋。

  我们所住的公寓里处处印证着时势的艰难。宽敞的客厅地板上留着划

  痕,那里原来摆放着安娜的三角钢琴。它的价值将近两千先令,是斯卡拉歌剧

  院一位指挥送给她的。钢琴在某个春季送到家的时候,玛格和我还没出生呢。

  但我们知道朱利安不想让自己家里塞进这个前情人的纪念品。它是用滑轮从餐

  厅的窗户吊进来的,窗户的玻璃也为此卸掉了。玛格和我真希望能亲眼看到庞

  大的钢琴飞起来的情景。朱利安和安娜偶尔闹别扭时(这种时候很少见),朱

  利安会这么抱怨:“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保存一盒情书或一本照相

  簿?干吗要留这么大的一架该死的钢琴?男人怎能容忍情敌的殷勤老这么阴魂

  不散!”安娜这个人,在别的方面几乎都一团和气,唯独在音乐方面不会妥

  协。她将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挺直五英尺高的身子,只是大声说了这么一句:

  “除非你想花两千先令再买一台钢琴,再毁坏一次餐厅,不然的话,就把这台

  钢琴留下。”那台钢琴确实留下了。直到有一天,安娜找了个借口把我支走,

  等我回到家,发现钢琴已经没了踪影,镶木地板上留下一溜儿压痕。而从隔壁

  的公寓里,我能听到没有天分的钢琴初学者令人痛苦的乱弹声。安娜把她心爱

  的钢琴以远远低于其价值的价格卖给了住在大厅对面的女人。每到傍晚六点,

  当邻居家满脸粉刺的男孩被逼着练习时,我们就能听到手指笨拙地弹音阶那没

  完没了的噪音。我想象钢琴受到这种虐待,正想唱曲悲歌,正盼望安娜的抚

  慰,但它只能承受这可怕的伤害。它那厚实、沉稳的音调曾与安娜的嗓音融合

  在一起,就像奶油融入了咖啡。在钢琴被清除之后,每到傍晚六点,安娜总是

  找个理由离开公寓,要么是忘记买土豆了(尽管我家贮藏室里堆满了土豆),

  要么有一封信要寄,要么说她答应要去帮芬克尔夫人调味麦饭的。

  虽然钢琴从我家消失,毛皮被糟践,墙上的画不见了,玛格因种族原因

  被音乐学院开除,家里的年轻女仆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只有老希尔德留下了。

  但是在这个时刻之前,我从未认真想过自己必须离开维也纳。我爱这个城市。

  这个城市如同安娜,或格莱塔、格尔达、格布莉这三位姨婆一样,是家庭的组

  成部分。怪异的事情确实不断发生,可在十九岁之前,我还从未经历过真正可

  怕的事情。这得感谢根深蒂固的乐观主义理念,让我坚定地相信一切都会好起

  来的。此时站在厨房里,我抬头看朱利安的脸,见到的是几丝苦笑,我平生第

  一次意识到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事情不会越变越好。我必须离开奥地

  利和安娜,必须离开多萝西街这套公寓。从这套公寓高大的框格窗看出去,杨

  树被后面升起的太阳照得仿佛燃起了粉红色的火焰。每个星期二,食品杂货店

  的男孩都跑来叫喊:“冰棍!冰棍!”我从不把自己卧室的织花窗帘拉上,这

  样就能看见街灯昏黄的光亮,以及有轨电车在下面驶过时那一对车灯的光。我

  必须跟4月公园里深红的郁金香、歌剧院舞会上飞旋的白裙告别了,再也听不

  到安娜演唱时戴手套的人发出的掌声,再也看不到朱利安用绣花手绢擦去他自

  豪的眼泪。还有8月夜晚在阳台上吃冰激凌;玛格和我一边听着露天音乐会的

  小号演奏,一边躺在条纹帆布躺椅上晒日光浴;还有玛格把饭做糊了,罗伯特

  笑着说没关系,于是我们把苹果和烤奶酪当饭吃;还有安娜向我演示,如何小

  心地穿丝袜才能一点儿不弄破它们;还有……

  “坐下吧,喝点水。”

  当朱利安将木椅拉到我身后时,安娜把一个玻璃杯递到我面前。连希尔

  德都显得慌乱。

  “你必须去。”安娜说。

  “我知道。”我说,意识到等我这样做了,那被延长的美好童年也就此

  告终。我盯着安娜,感到时间就像跷跷板那样上上下下地颤抖。我记得所有的

  细节:安娜额头中央出现了细小的皱纹,她发愁的时候总是这样;朱利安在她

  身旁,手搁在她的肩膀上;她穿着灰色的丝质衬衫;洗涤槽后面的瓷砖是蓝色

  的;希尔德在拧着洗碗布。

  爱丽丝,那个小女孩一样的我,会说我已经老了,可她错了。我还是那

  个女孩。我还站在厨房里,手持那封信,看着其他人——等待着——意识到一

  切都必须改变了。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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