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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走错了门

时间:2012-07-09 09:55   来源:中国台湾网

  伦敦很阴冷。我离开维也纳时,春天正悄悄进入城市的公园——草地上有一摊摊的落花;花坛里开满了郁金香和勿忘我,在凉爽早晨的阳光下鲜艳夺目。而在伦敦,整个城市都被一层污浊的煤烟笼罩,沐浴在昏黄的色调之中,永远处于一种不透亮的光线中,既不是黎明,也不是黄昏。阳光丧失了热量,伦敦还在一个伪冬季中徘徊。在我看来,这里的人都灰蒙蒙的,罩上了一层烟雾。他们在哪儿都匆匆忙忙,眼睛直瞅着脚下的路面,不像维也纳人那样,停

  住脚步,感受美好的晨光,而是急火火地为工作奔忙,然后赶紧躲到自己的家中。

  对于在英国度过第一夜的那个旅舍,我已想不起太多了,只记得它位于大波特兰街,靠近一座犹太会堂。旅舍里住满了来自维也纳、柏林、法兰克福和科隆的心惊胆战的女孩们。只说英语的环境把我们吓得够呛。可由于我们做不到,便沉默不语。当我从大厅的公共厕所跑回来时,默不作声的女孩们只是看着我,我到哪儿就盯到哪儿,如同家里那幅安娜的肖像。旅舍是由几个犹太慈善家资助的,向从欧洲刚到这里的女孩们提供免费的食宿。我们出境时不允许带走贵重物品和钱财,因此,等我们到达这个旅舍门前的台阶时,就只有衣服和塞满书籍、信件、袜子的包。那些能勾起往事的纪念品都丢弃在身后了。旅舍的女店主抱怨我的衣箱过于沉重,搬不到房子的顶层,坚持要把它锁进底层的库房。至少这是我从她的话里听出的意思。当她审视我那破旧的衣箱和手提箱时,嘴里发着嘘声,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满的话,态度严厉、刻薄,活像一只愤怒的鹅。我无法用英语争辩,只好抓紧背包和提琴盒,顺着楼梯把它们搬到我睡觉的地方。

  脱掉了衣服,我才发现自己身上凡曾暴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蒙上了一层滑溜溜的污垢。我站在狭小房间的洗涤槽前,用一块斑纹皂擦洗手、脸和脖子,直到把皮肤擦得红红的,有了刺痛感。卧室的窗帘污迹斑斑,窗户打不开,被钉死了。可透过窗框的细缝,雾气像一缕缕烟那样潜入。当我用亚麻布手绢捂着嘴咳嗽时,手绢都发黑了。安娜曾劝我去那些景点看看:逛逛购物中心,探访特拉法尔加广场,去瞧瞧位于考文特花园的大歌剧院。可我担心自己到外面会窒息,不想离开自己这个小房间。有一次在科学课上,老师切开猪的肺。这对肺呈鲜亮的粉色。于是我当时想象这头猪在不幸的结局到来之前,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乡村,呼吸的是带有青草味的空气。在伦敦的第一夜,我不安地坐在木头床的边沿,想到自己的肺,不再是猪肺那样的粉色,而是逐渐发黑,犹如青淤的指甲。

  我身边只有一个皮质小背包,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换洗的内衣。可当我打开它时,却发现玛格在包的底下塞了几块巧克力和一本爱情小说。我知道是她干的——希尔德一向不认可从商店买来的糖果,而那本小说也散发着玛格那紫罗兰香水的味道。当吸进这熟悉的香味时,我感到一阵想家的剧痛,如此强烈,都使我觉得要呕吐了。我做了唯一能使自己感觉好一些的事情,那就是吃巧克力。不是吃其中的一块,而是把它们全都吃掉。我蜷缩在木头硬床上。

  由于听说过有关虱子和臭虫的可怕事情,我都不敢脱衣服。我一次塞进了两块巧克力,嘴被填得满满的。我知道换作玛格和安娜会节省着吃,一次咬一个小角,小心翼翼、尽可能长地保存这来自家里的小小遗留之物。可一想到我那体贴的妈妈和姐姐,我就开始哭了,嘴里仍塞满了巧克力,哭泣时棕色的细流也顺着我的面颊往下滴。我为自己的命运、为自己蒙受的耻辱伤心。我决定在去梅范尔私人服务办事处之前不再离开房间了。我躺在床上读书,吃巧克力。对家的渴望是如此强烈,我都觉得自己会死的。

  早餐是淡而无味的茶、不新鲜的面包和橘子色的果酱。吃完之后,我就走着去梅范尔私人服务办事处了,手里握着埃尔斯夫人给我的信。我反复读这封信,读了有十多遍,却无法获得有关写信人的任何情况。她的指令相当明确:我必须去奥德利街。我不知道那个地方离旅舍有多远。有轨电车或公共汽车当啷当啷地在街上来回行驶,我也不懂该如何询问去那里的票价。我既幻想自己会因付的钱不够而被赶下车,下车的地方到处是劈啪干裂的死人骨头,又幻想自己突然被带到城市的另一个区域,在那里我就永远迷失方向了,无法再回到大波特兰街。我把上衣纽扣都扣上,搭配上我最喜欢的翡翠绿丝头巾(安娜告诉我,它能凸显我棕绿眼珠的色彩),确认自己戴的是一副干净手套。

  我在奥德利街上那扇黑门外徘徊。它新近油漆过,铜质的门环锃亮,门前台阶刚刚擦洗过,还是湿的。我闭上眼睛想,安娜总要扮演各种女人角色,于是我下决心要做得跟她一样好。对,我应该是茶花女,是受男人们爱慕的交际花或妓女。她对社会舆论的种种羞辱淡然置之,她也是我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女英雄。就这样,想象自己是19世纪优雅活泼的妓女,我走进了梅范尔私人服务办事处。

  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用白色和镀金装饰的房间。红天鹅绒沙发被带穗的垫子堆得挺高,长毛绒的地毯也很厚。这里弥漫着咖啡和新烘焙的油酥点心诱人的芳香。我的嘴里湿润了。我站在那儿,以自认为的茶花女的姿势站立,目中无人,无动于衷。一定是我表现得很到位,一个穿着黑长服、整洁漂亮的女人从地毯另一头轻快地走到我面前。她脸上堆着笑容,有礼貌、很职业,显出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

  “女士,可以帮您脱下上衣吗?”

  不必屈尊说什么,我允许她帮我从肩头脱掉外套,引领我走向豪华的沙发。

  “来点咖啡?或者一点儿蛋糕?”我刚舒坦地坐下,她就这样问我。我松了口气:这些问题在安娜给我上英语课时回答过好多遍了。

  “不麻烦的话,好的。我很想要一点儿可啡①。”

  她愣住了。随后,脸上绷紧的微笑缩得更紧,她说话也不那么有礼貌了。

  “你是德国人?”

  “奥地利人。维也纳的。”

  “那么你想找一个女仆?”

  我冲她快活地一笑,装出淡漠的样子,从裙子口袋里掏出那封皱巴的信。

  “我是小姐……请原谅……爱丽丝兰道小姐,要到泰恩福德大宅。”

  那女人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伸出手把我从沙发里拽起来,她的手很有力气。按照我现在的理解,她显然对自己的错误非常恼火。她怎么能受骗去招待一个难民、一个仆人?那种低声下气的尊敬态度是用来接待英国女士的。这实在太过分了。

  “你走错门了。这扇门只为尊贵的女士而开。”

  她把我的外套塞给我。“到外面去,从另一个门进。”

  我盯着她看,踩着地毯,站在原地没有动,左胳膊伸进外套的右袖子,想让自己记住我不是爱丽丝,而是茶花女。想起嫉妒的女人总是设法羞辱茶花女(还在她快死于肺病时偷走她的男朋友),我的感觉就稍好一些。不顾上衣拖在了身后的地上,我表演了一个极精彩的急转身,然后离开。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我斜靠着栏杆,端详着另一个入口。一段往下走

  ①把 

  coffee说成了德语的 

  café,暴露了难民身份。

  的台阶通到了地下室。在最底下,另一扇黑门开在了腻子剥落的墙上。没有铜质的门环,只有一个标牌,写着“请进”。我走下台阶,留神怕踩着落在台阶上的烂树叶滑一跤。

  这个房间里没有沙发、长毛绒地毯或镀金的镜子。地上铺着脱皮的棕色油毡。低矮的木条凳靠墙摆着。女孩们坐在一边,几个男人坐在对面。顺着条凳,我看到所有女孩都跟我一个模样:脸色苍白的难民,虽然焦虑,却还记得妈妈的指令——坐得很直,湿漉漉的手指紧握着昂贵的手套。一对年龄较大的夫妇——男的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女的围着毛皮的披巾,在供女人坐的长凳上坐在一起。他们的打扮像是要出去吃午餐,而不是为吃午餐的人服务。我心里捉摸他以前是干什么的:是银行家?是小提琴手?在开始从事削胡萝卜皮的

  工作之前,女的会将她的毛皮披巾取下来放在柜台上吗?

  在房间的尽头,有一个戴半月形眼镜、灰色头发的女人,坐在简朴的桌子后面进行着面试。正当我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大步走过去,把那封信扔在桌上,要求得到信里许诺的帮助时,一个大约十四岁、脸上长着粉刺的男孩冲着我眨眼。等我看他的时候,他从牙齿里伸出舌头慢慢地沿弧线滑动。要是在维也纳,我会上去扇他;更可能的是,他都不敢对我这样的女孩做出这样猥亵的动作。可我不是在维也纳,我退缩到了墙边,突然感到疲惫不堪。我不是茶花女,我只是爱丽丝。怀着受挫的心情,我坐到条凳的最后,跟那些女孩坐在一起。

  我一定是坐了好几个小时,看着一只蛾子扇着薄薄的翅膀扑击悬吊的电灯。每过二十分钟,桌子后面的女人都会喊一声“下一个女仆”或“下一个男仆”,注意男女轮换着面试。我瞧见那对夫妇站起身,一起朝桌子走去,努力想偷听到片言只语:“在一起的情况……男管家……女管家……是的,我想,园丁和厨师做起来……”轮到脸上长着粉刺的男孩了,他去桌子那边面试要从我面前走过,我冷冷地盯着他,尽力要把我的反感显露出来。希尔德是这方面的专家,特别是朱利安在浴缸边留下雪茄烟蒂的时候;随后她会将一堆浸湿的烟蒂放在他书房外面的烟灰缸里——她不能责骂他,却可以让他感觉到她的不满。不过我明显缺乏希尔德的天分,因为当那男孩溜达着从我面前经过,朝门走去时,竟向我飞吻。他如此放肆的行为伤害了我。我感到很沮丧,因为我不能就他的所作所为严厉斥责他,只是对他伸出了舌头。我们的目光相遇了片刻,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胜利之光。

  “下一个女仆……就是你。到桌子这边来。”

  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那个戴半月形眼镜、腰板挺直的女人是在叫我。我的脸发热了。我赶紧跑到桌子跟前坐下。她用那对蓝色的小眼睛凝视着我。

  “请注意举止。你可能要接受这个机构的委派。我们是整个英格兰最好的机构之一。还包括苏格兰。”她加了一句,好像说完前一句才想起来的。

  “你是否有从事家政服务的经历?”

  我盯着她,在头脑里慢慢翻译着她说的话。

  “有吗?”她不耐烦地要求道,“猫咬住你的舌头了?”

  这个古怪的表达方式使我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随后我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手在嘴上用力拍了一下。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埃尔斯夫人的信,把那皱巴巴的纸越过桌面递了过去。她默默地读了,然后抬头看我。

  “爱丽丝,你真是幸运的女孩啊。里弗斯先生来自一个相当古老的家族,尽管没有头衔,却很古老。你一定不要辜负他的信任才对。”她说话的语调表明,她认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可不想看到你一两个星期后再回到这里,因为这工作不容易做。我们有个女的干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她说她曾是伯爵夫人什么的。她说以前从来都没自己穿过袜子。如果不是正处于仆人紧缺的时期,我会叫她收拾行李走路。可后来呢,今天早晨我收到福德夫人写给我的条子,说那位巴隆夫人是她雇过的最好的清洁女工。”

  她从桌子对面凝视着我,似乎是要求我有所反应。可我再次因语言问题而不知所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看出我没话要说,大概已把我看做没教养的女孩了。她直挺挺地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推了推。椅子摩擦着油毡发出一声尖叫,听起来像狗挨踢时的叫声。她进了旁边房间,一分钟后手拿一只信封回来,将信封往我面前一塞。“看,拿上这个。这是钱和指示。这些钱足够付你的旅费了。你明天早晨乘八点十七分从滑铁卢车站开往韦伊茅斯的火车,有人在威尔海姆车站接你。”

  她打量了我片刻,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信封里到底有多少钱,所以你可不要去对埃尔斯夫人说钱不够,不然的话,我敢说我会把你查出来的。”

  我抓过那封信,把它塞进外套口袋里,跟钱放在一起,不慌不忙地走过难民和前伯爵夫人们等候的条凳。

  那天晚上,我躺在狭窄的床上,仍穿着此时已弄皱的衣服,一直哭到睡着。在来伦敦之前,我还真没哭过。好几个月前,在偷吃了为安娜的桥牌女士午餐会准备的冷鸡上那一个鸡翅之后,我想躲避希尔德的惩罚,却把脚趾重重地碰在了厨房桌腿上,一下疼得我眼眶湿润,但不算真的哭了。

  在梅范尔私人服务办事处面试之后,我去邮局给安娜发了份电报。这是我答应过她的。在我又一次排队等候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从未像我刚到英国的前三十六小时那样,长时间恭恭敬敬地站立和拖着步子排队),我打好了电文的腹稿:

  英国真可怕(句号)想回家(句号)

  或者:

  我被控行窃(句号)想逃到纽约(句号)

  不过,等到了柜台前,我发出的消息却是:

  都很好(句号)明天前往泰恩福德(句号)英国很迷人(句号)

  次日早晨八点十九分,我坐在开往韦伊茅斯的火车三等车厢里。火车嘎嚓嘎嚓开出滑铁卢车站。我的座位夹在两个中年发福的女人中间,而我的衣箱和手提箱都塞进了行李车厢。令我懊恼的是,每当火车左右颠簸的时候,我不是被推到这一个的怀里就是那一个的胸前。她们俩倒是对此毫不在意,不过当其中一个在克罗伊顿下车时,我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我可以溜到靠窗的座位上去了。我把脸贴在玻璃上,透过玻璃映出自己的脸,我看着伦敦在任意地延伸着,延伸着。活到现在,我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灰色。以前遇到的颜色上的烦恼事,不过是单件红毛线衫或黄色长服,在全是一身白的洗漱行列中非常扎眼。成片连接的小排屋连带着它们胡乱补缀的园圃和积满灰尘的窗户,都顺着铁轨朝后退去。这令我想起在维也纳时瞥见的街对面公寓里老街坊们的生活。穿着短裤的男孩在脏土里乱扒一气,朝高处驶过的火车扔卵石,妇人们则站在门口责骂他们。所有的烟囱都冒着浓烟,所以铁路边发育不良的灌木,叶子不是绿的,而是黑的。我不安地将车票一直紧握在手心里,汗湿的车票有些发黏,墨水开始掉色了。

  虽然吃过旅舍供应的寒酸早餐了,我的胃还是低沉地叫唤。除了信封里剩下的几个硬币,没钱买午餐了。我想起那女人的威胁,身体便不由颤抖起来——我连花其中的半便士买个面包圈都不行。我吃不准要是最后被关进监狱,情况会怎么样,我很怀疑在这个地方朱利安能帮助我。我真后悔把玛格给的巧克力都吃光了。

  一个穿廉价西装的年轻人上了车,带着一股科隆香水和烟的味道。他把车厢的门重重地关上,在我的对面坐下了。他对我微微一笑,点点头,然后就展开了报纸。我试着读报纸上的标题。已有一两天我都默默地被不快活的茧裹着,忘掉了外面的世界,听不到任何新闻。伦敦的烟雾浓度创纪录……国王一家乘船前往美国……下一个是捷克斯洛伐克吗?我想多读一些,可报上印的字实在太小了。

  “小姐,你想看报吗?”

  我抬起头,见那年轻人把报纸递过来了。我刚才并没意识到,自己往前移动身子,都到座位的边沿了。

  “谢谢你。可以吗?是的,我很想看看。”

  我把报纸拿过来,开始读上面的文章,虽然速度缓慢,却相当顺溜。写出来的英语对我而言理解起来不难。我感觉他在打量我。

  “你读的时候嘴也在动。”

  我眨着眼睛,被他这种细致的观察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没有想冒犯你的意思。我是安迪。安迪特恩。”

  我不能肯定,在火车上,陌生人之间互道对方的昵称是否正常。也许这种事只发生在滑铁卢至韦伊茅斯的铁路线上。我既不想得罪对方,也不想招惹他的注意。

  “爱丽丝兰道。”我过于坦率地说,又低下头看报了。

  “兰道小姐,那么说你来自捷克斯洛伐克?”

  我惊讶地放下《每日邮报》。“不是,是奥地利。是维也纳。”

  “啊,维——也纳。我听说过那个地方。美丽的运河,度奇宫。”

  我叹了口气——正像玛格声称的,英国人挺无知。“不是,你说的是威尼斯,在意大利。”

  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我的话对他没什么意义。我又试了一次。“我来自维也纳。知道奥地利吗?”

  他盯着我,茫然地微笑着,显然他对维也纳一点儿都不了解。我本来不该在意的,可这位过分冒昧的年轻人——穿着发亮的西装,左边裤腿上还有一处蛋汁斑迹——对我的城市一无所知,却令我感到懊恼。

  “维也纳是一个天空透亮的城市。人行道上排列着上千个咖啡馆和餐馆,你可以坐在那里喝咖啡,闲聊。老年人则为棋局和牌局争论不休。春季,这里举行舞会,我们跳舞一直跳到凌晨三点,女士们飞旋着白色的舞裙,就像夜里苹果花旋转着落地;夏季,我们在多瑙河边吃冰激凌,看悬挂灯笼的船只在水面游荡。连风儿都在跳着华尔兹。这是一个音乐和光明之

  城。”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又对他眨巴眼睛,原来刚才自己一直在说德语。“请原谅我。我的英语不怎么好,维也纳是全世界最好的城市。”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我:“那你干吗要来这儿?”

  我既想不出说什么,也没心情回答他。我费劲儿地想在脑子里找出合适的词句。“我是来考察的。来随便看看。”

  我把报纸举起来看,他又有整整半小时没对我说话。我细细地读那些报道,想辨别出文中词句的细微差异。我怀疑其中的一两篇文章想耍点幽默,但文章的细节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

  “我可以从自助餐厅给你拿点吃的吗?” 安迪问,打扰了我的英文阅读课。

  我饿得要命,惭愧地想到口袋里装零钱的信封。安娜坚持认为,凡不熟悉的男士提出吃喝的建议,都绝对不要接受。考虑之后,我决定自己必须谨慎小心。

  “不用了,谢谢你。”

  他用手碰帽边示意,然后沿着车厢闲散地走去。当火车冲撞摇晃时,他在两边的座位间弹过来弹过去。过了几分钟,他带着两瓶牛奶和两个装满巧克力饼干的纸口袋回来了。他将其中的一份推到了我的手里。

  他捧着自己的那袋饼干,说:“不好意思,小姐。在你对面大声地嚼饼干感觉很不舒服。原谅我的放肆。”

  “谢谢你。”我说完,啜了一小口牛奶。牛奶有点酸,快变质了,可我并不在意。我贪心地大口喝,克制自己不往嘴里塞太多的饼干。两天来,这是头一回有人友好地对待我。

  “你很饿。”他看着我说。

  我吞咽下满嘴的饼干屑,忽然意识到什么,将报纸折好了还给他。“谢谢你,特恩先生,对我这么好。”

  他咧开嘴笑了。“你很古怪,真是这样的。”

  我又把头朝向车窗外——也许在英国,我是个古怪的人,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可拿不准。不过我们已经离开了伦敦,急速穿越一片长满青翠草木的土地。开始下雨了,雨点击打着车窗。我们飞速驰过在树丛下面躲雨的奶牛、羊毛湿透的绵羊和水已溢出堤岸的河流。车站越来越小,而车站之间行驶的时间越来越长。在铁路边蜿蜒的碎石铺成的道路,已让位给在大雨中沦为泥汤的土路。我的雨衣没有塞在衣箱的底部该多好。车厢开始空了。安迪的手碰碰帽

  边,在索尔兹伯里下了车。

  火车行驶得慢多了。我可以见到大片的乡村房屋,褐红色的,每座都有整幢的公寓楼那么大,在广阔的草地中就像海上邮船。在见识了城市单调、肮脏的景象之后,我都感觉自己眼见的不是现实,而是涂抹了色彩、可以乱真的舞台布景。草地太绿了,铁轨边开满报春花的土埂鲜亮得犹如新鲜的奶油。这场雨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太阳从云彩后面溜出来,使天空布满蓝色条纹,使湿漉漉的绿地闪闪发亮。我听列车长报那些陌生的地名:“下一站布

  罗肯赫斯特……去布兰道福德市场在这里换车,乘坐去斯特敏斯特纽顿的慢车……下一站克赖斯特彻奇……”

  我昏昏欲睡,四肢僵硬,太阳穴也随着列车的节奏跳动。车厢里空气污浊,我推开车窗,把身子探出去,享受着风冲击面颊、扯动发夹的感觉。我张开嘴,尝着空气里的盐味。空气洁净,带着石楠花的香味。我瞥见大海时,眼界也一下子开阔起来。我们依傍着野石楠匆匆而行,它们跟灌木丛和黑色森林地带缠结在一起。树木看不到尽头地伸向远方,大量摇动的绿色,在呈斜坡的小山间波浪起伏。

  “下一站威尔海姆。威尔海姆下一站。”车长高喊着,急匆匆地穿过车厢。

  我猛地站起来,耳朵里都能感觉到心脏的乱跳。当火车抖动着停住时,我抓起小背包和提琴盒,脚下站不稳,一时都不知门在哪儿了。我双手颤抖着,踉踉跄跄地下车,到了站台。由于害怕火车将我的东西带走,我冲列车长叫喊,朝行李车厢跑去。

  “小姐,哪件行李是你的?快点吧,火车要开了。”

  过了三十秒钟,我独自站在月台上。一张撕破的广告吸引人去读上面的字句“请喝埃尔德里奇-波普牌印度麦酒”。广告被微风吹动。远处有一条狗在叫。我看着火车变成了蜗牛大小,消失在树林后面,坐到衣箱上等候。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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