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武平四年(公元573年)五月二十六日,兰陵王高长恭返回邺都。他只带了百余名随从,其他的士兵都交给了秦彝和段畅,留在了淮河北岸。这次兰陵王既没有凯旋,也没有战败,战斗打了一半便接到朝廷的旨意,不得不离开前线。
“朝廷会不会是把战斗失利的过错推给殿下,要惩罚殿下呢?”军中充满了这样的不安。沮山喘着粗气反驳道:“说什么傻话,怎么可能出现那种事呢?”
齐军前往江淮的诸将中,长孙洪略已经战死了。尉破胡大败之后,一直被陈军追着四处逃窜。皮景和龟缩在营地中不肯出战,最后以平叛为借口离开了前线。王琳虽然英勇善战,却被陈军孤立在寿阳城中。
重要的是,这年四月的“浴血江淮”中,只有兰陵王转战各地并且皆获全胜,如果朝廷要处罚,那尉破胡和皮景和等人岂不是都会被当场斩首?
“而且,现在我军没有殿下,还能叫军队吗?朝廷也意识到了吧,当初把兵权全部交给殿下的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丑态了。”
虽然从道理上讲,沮山的话很有说服力,但是,道理在朝廷原本就行不通。斛律光死后,连最下级的士兵都对朝廷充满了不信任和不满。
“沮山啊,别再说了。”
兰陵王劝阻住沮山,沮山慌忙退下,重新整理了一下肩上的长刀。
月琴一直凝视着兰陵王。兰陵王感觉到了月琴的视线,轻声对月琴说道:“我马老衰,我身疲惫。”
兰陵王如此疲倦,月琴也无法用语言来安慰他了。
进入邺都后,兰陵王命沮山去安德王府邸报告。因为高阿那肱前来传话,让兰陵王第二天再去面圣,所以兰陵王和士兵们道别后,便带着月琴回到了王府。
两人到达王府时,已经是傍晚了。兰陵王脱掉甲胄,洗去了战场的尘埃。回到正堂时,兰陵王忽然感觉到了奇妙的气息。虽然是在邺都,却充满了甲胄刀剑的气息及屏住呼吸的士兵们的气息。月琴走出察看情况,却在中门迎来了访客。
“啊,叔父大人。”
尚药典御徐之范来了。他是徐之才的弟弟,也就是月琴的叔父。虽然徐之范现在已经七十岁了,但无论地位还是名望,都远不及他过世的兄长。他对月琴没有任何亲情,在月琴眼里,徐之范也只是一名对现状不满的阴险老人。
尽管如此,徐之范毕竟是月琴的叔父,月琴还是恭敬地向叔父行了礼。徐之范背后出现的巨汉,让月琴吃了一惊。
他就是刘桃枝。对朝廷官员来说,他就是死亡的使者。
“密旨到,叫兰陵出来接旨。”
对兰陵王直呼其名。月琴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为叔父领路。
兰陵王皱着眉头,在正堂迎接徐之范,跪倒在供桌前。徐之范摆着架子打开圣旨,干咳一声开始宣读简短的圣旨。
“赐兰陵死。”
月琴惊呆了。
徐之范的视线投向刘桃枝,刘桃枝默默递过来一个玻璃瓶。瓶子里装着毒酒,蔓藤花纹的背后,是鲜红色的液体。
兰陵王一言不发,徐之范继续读完了圣旨上的年月日,然后改变了语调对兰陵王说道:“殿下,可以站起来了。殿下如果老实认罪的话,其他人不会受到株连。如果不老实认罪,那将株连三族。您好好考虑一下……以上也是圣上交代的。”
“三族?那不是连陛下自己也包含在内了吗?”
兰陵王苦笑道。三族就是父系一族、母系一族、妻系一族的统称。无愁天子高纬对兰陵王来说,正是父系一族。
“圣旨面前岂能开这样的玩笑!”徐之范斥责道。
徐之范与过世的兄长不一样,身材消瘦。月琴因为打击来得太突然,完全没有恢复神智,但徐之范在月琴眼里,只是一只狐假虎威的走狗。
“王府已经被三千士兵包围了。”
“领军是谁?”
“左卫大将军山阳郡公独孤永业在正门,右卫大将军元景安在后门,都做好了准备。”
“不错的人选。”兰陵王这句话没有讽刺的意味。
兰陵王继续评价道:“如果让他们两人出征江淮的话,也许仗还能打得像点样子。不过,士兵数量不对呀,邺都不是还有几万士兵呢吗?”这明显是讽刺了。
徐之范笑了笑,说道:“其他的士兵已经包围了广宁、安德、渔阳各王的王府。”
“什么……”
“殿下如果轻举妄动,您兄弟的一家人,今夜也会全部被当作共犯处死。您觉得那样好吗?”
兰陵王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赐我一死的理由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徐之范故意叹了口气,说道:“你竟然不知道,这本身就是大罪啊。好吧,我来告诉你。”
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当时无愁天子高纬还是皇太子,在宫中宴会上,高纬向兰陵王问道:“兰陵,听说你在邙山之战时,单枪匹马突破了二十万周贼的防御?”
“是啊。”
皇太子高纬是赞赏兰陵王的武勇吧,同席的人都这么认为,可实际并非如此。
“你不害怕吗?”
“嗯?”
“一个人冲进敌阵,你不觉得很危险吗?我是想问你这个。”
《北齐书》中有“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的记载。凝视着皇太子,兰陵王说道:“不觉遂然。”
兰陵王的回答就是没有什么害怕的,自然而然地冲进了敌阵的意思。皇太子眨了眨眼睛,扭过头去,不再和兰陵王继续说话了……
“怎么了?殿下,您想起来了吗?”
“好像有这事儿。”
兰陵王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有过这事,但现在听完了还是不能完全想起来。
“殿下当时侮辱了当今天子!”
“为什么这么说?”
“单枪匹马从敌阵中突破,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害怕了吧’,这就是嘲笑当今天子,侮辱当今天子!”
兰陵王本想辩解,刚张开嘴又闭上了。在如此固执的幼稚陷害下,说什么都是枉然。
“你知道自己的罪了吧,殿下?一直都没惩罚你,正是朝廷的仁慈,现在,您就赶紧把毒酒喝了吧。”
这时,月琴愤怒的声音打断了徐之范:
“真看不下去了。这也太卑劣了,简直就是无赖!”
徐之范瞪大眼睛,怒视着月琴。
“你,你,简直不像话!身为我的侄女,竟敢如此不逊不敬地诽谤天子!”
“不像话的是你徐之范!”
“侬怎么了?”
“叔叔是医生,救人性命是你的义务,可是,你却劝人喝毒药,不觉得羞耻吗?”
“什么,什么!那你的父亲又……”
徐之范慌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此时刘桃枝终于说话了,手里还拎着棍棒。
“殿下,如果不想死的话,刘桃枝可以帮您一把。”
巨大的棍棒,看起来一棍子就能打倒一头牛。或许是恐吓吧,刘桃枝故意用棍子使劲敲在地板上。
“其实,我多年前就想跟殿下过上几招了。殿下和刘桃枝,到底谁的武艺更高,谁才是天下第一勇士……”
“别痴心妄想了,刘桃枝。”兰陵王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却震耳欲聋。
“你杀死的都是没有武器的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所以,全天下也没有一个人会称你为勇士。你不过就是个杀人犯,根本不可能战胜我。”
刘桃枝皱了皱眉,仿佛是驱赶恐惧,将棍棒狠狠戳在地板上。
“试试不就知道了。”
“用不着试。”
“我叫你试试!”
刘桃枝咆哮着,月琴双眼如同燃烧着烈火,瞪着刘桃枝说道:“做你的对手,我就足够了!”
“等一下,月琴。”
兰陵王站了起来,说道:“你就那么想试一下吗?我也是凡人,如果你认为我是不敢应战,我会很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