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清寒,又不善营生,为致力于学术研究,受人济助,十分无奈。所以,他希望儿辈不要再走他的老路,能自立自强,将来的学术成就如何,总不及生活过得心安自足重要。
因此日后大哥进海关,二哥进邮政,三哥、四哥也陆续进了海关,都是朝他向往的方向发展。我们这一代中,二哥天赋最高,也最爱古籍与诗词,如以他的资质与兴趣,能追随父亲继续钻研国学,日久必有成就。然而父亲却无视他的爱好和禀赋,竟让他进入邮政,以获得较佳的待遇,能独立生活,当是以自己亲身经历到的宝贵经验为鉴。
我们这一代虽无显赫的学历,但儿孙辈亦有多人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差可称得上书香传家吧。
·大哥潜明
大哥出生于1899年10月,辛亥革命后,跟随父亲与全家前往日本。他从小就与罗振玉全家很熟悉。因此,十九岁那年(1918年),他在上海与罗振玉先生的次女曼华结婚。
大哥考入海关,曾在天津海关和上海海关任职。1926年大哥在上海染患伤寒病逝。大哥去世时,年仅二十七岁,英年早逝,无儿无女,令人惋惜。
·二哥高明
二哥高明,字仲闻,生于1902年,是我们兄弟姊妹八人中最聪明的。他幼时调皮,高中未毕业即因闹学潮遭校方开除,随即考入邮局工作。当时有亲戚在交通大学念书,数学弄不明白,请教他。他把书本前后研究一番,即可教人。
二哥爱好诗词,尤其喜爱研究宋词,他心目中的太太自然是像李清照一般的才女。后来由父母之命为他订了一门亲事,他不想接受,但又不敢违抗父母,到了结婚前一天,依然不见踪影。家中仆人到码头到处打听二少爷到了没有,他却直到半夜才回家。但他也只是以此表达心中对传统婚姻制度的不满与抗议,第二天仍然乖乖成婚。
婚后他是个负责、爱家、爱孩子的好父亲,认命安分。抗战时,他随政府到后方工作。二嫂在上海,急着想去。他来信说后方生活艰苦,要二嫂留在上海较妥,他一定洁身自爱,决不负她,要她放心。后来证明,他也的确如此。
他在邮局工作受到当局器重,被提升到邮检部门,这在国民党时期属中统管辖范围。因此,解放后,他有特务的嫌疑,虽被留用,只是作为一个普通职员在地安门邮局卖邮票。这也给了他读书的机会。
二哥幼承家学,从小耳濡目染父亲做学问,他又博闻强记,利用空闲时间继续做起了学问。他的《人间词话校释》《南唐二主词校订》就如“锥处囊中”,终被学界认识。
然而1957年他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几位朋友欲办刊物《艺文志》,结果被打成右派,邮局因此将他开除公职。
为了谋生,二哥只好四处找工作。这件事被爱才若渴的国务院古籍小组组长齐燕铭知道后,特将他推荐给中华书局总编辑金灿然。于是二哥进了中华书局文学组,但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他只能当一名没有名分的临时工。
1960年前后,时值中华书局编辑的《全唐诗》进入收尾阶段,二哥为该书审核标点。正好此时,二哥的好友词学家唐圭璋编纂修订《全宋词》,唐先生当时在南京,有些资料不易取得,就写信给二哥,请他在北京为《全宋词》补充资料并审核全稿。二哥完成《全唐诗》后,遂接手《全宋词》的校订工作。
初识二哥的人,认为他不过从小受到父亲的启蒙熏陶,基础厚实,但长期在邮局工作,学术上的成就不可能太高。但没过多久,他深厚到令人吃惊的学识令编辑们折服了。可以不夸大地说,凡是有关唐宋两代的文学史料,尤其是宋词、宋人笔记,只要向他提出问题,无不应答如流。一句宋词,他能告诉你词牌、作者;一个宋人笔记的书名,他能告诉你作者、卷数、版本。有人戏称他是“宋朝人”,他不以为忤,反而自得,以后还经常自称“宋朝人”。
在订补《全宋词》的四年工作过程中,二哥写下了大量的宋词考据笔记。当时的文学组组长徐调孚先生一再鼓励他将这些笔记整理出来。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整理出了二十余万字的《读词识小》。内容全部是有关作家生平、作品真伪、作品归属、词牌、版本的考订,其严谨和精审,和任何一本高水平的词学考订专著相比都毫不逊色。
中华书局特请钱钟书先生审读,钱先生很快读完全稿,让有关人员带口信说:“这是一本奇书,一定要快出版。 ”但由于二哥的身世背景,1964年有关条例已下达,在《全宋词》上署名尚且不可,焉能出版专著?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二哥受到极大的打击。此时,他连做临时工的资格也没了。1969年,在隔离审查中,他喝下“敌敌畏”(DDT),带着遗憾离开了人间。
二哥长子庆端,1926年出生,不知下落;次子庆同之女友为留日博士;次女令三的长女李春为留澳博士;令三的次女李东辉美国医学硕士,现作为引进人才在上海浦东工作。
三子庆山之长子王亮,复旦大学博士,现服务于复旦大学古籍部,任副研究员;女儿王晴是上海财经大学硕士。孩子们的成就,能否让父母感到欣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