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梅婆婆一直以来都是个女强人。老了老了,儿女都算成家立业,她却忽然得了一场小中风,好不容易治好了,但还是有些后遗症——小便偶尔失禁。她有两儿一女,但她却独独喜欢二儿子倪伟强,认为他有出息、大气,拿得起放得下,所以生病后,也一直要求跟着伟强过。其他两个子女落得清闲,每个月补贴点口粮费用,直接把老母亲甩到二哥这儿。
其实,什么叫“二哥最孝顺”,屁,都是偷闲躲懒,孝顺是需要力气和成本的,累的还不是她张春梅!春梅有口难言。
伟强在外面做孝子贤孙,形象好得简直能举孝廉,可归根到底,还不是张春梅在那里硬撑着。即便是这样,偶尔张春梅有点小情绪,外人还都猜中了似的,冷不丁说说风凉话:你看,不是自己儿女就是不一样。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儿媳妇。
张春梅真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春梅弯下腰收拾一摊子烂东西,老太太颤巍巍从屋里走出来。
“春梅啊,回来啦。”
“唉,妈,你没事不要乱走,赶紧去歇着吧。”
“我都睡了一天了,还歇什么歇,”老太太顿了顿,“再歇,我就要长霉了。”
“妈——什么长霉不长霉的,您在沙发上坐会儿,真是的,回头伟强回来,又该说我不收拾了。”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两腿悬空,幽幽地说:“春梅呀,你对斯楠下回也注意点,孩子年纪大了,也有个自尊心,你上来就这么一吼,孩子面子往哪搁,又是个女孩子。”
张春梅心急,想都没想就说:“她在这胡闹,还要什么面子里子的,她要是好好学习,不给这个家添乱,我立刻给她面子,要多大面子给多大面子!里子我都一并给。”
老太太被春梅的声浪吓了一跳,停了几秒,才反击说:“斯楠给这个家添什么乱了,我看这孩子哪都挺好,她唱一会儿歌,我还觉得热闹些,家里面有生气,怎么你一回来,就成了添乱了,把斯楠的同学也轰走了,要说添乱,那我更是添乱,哪天我也走,省得你们厌烦。”
“妈——”张春梅忍不住叫了出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说说。”老太太越说越来劲,好像完全从病痛中跳脱出来。
“妈,我不跟你吵。”
“吵?什么叫吵?我是跟你讲道理,我们倪家,就没有不讲道理的人……”老太太说话常常以倪家人自居,下意识地把张春梅排斥出去。张春梅也不管,她就知道一点,自己占一个理字就行。
张春梅父母去世得早,所以她也没有太多与上一辈老人接触的机会。她一直告诉自己,要不卑不亢。可她这一套职场的法则拿到家庭里来,似乎并不是十分好用。婆婆都喜欢会讨好自己的媳妇,对于张春梅这样认死理的媳妇,婆婆们总乐于痛击之。
张春梅听着听着婆婆的唠叨,又有点出神,再一回过神来,她看见婆婆的嘴停了,又立刻开启。老太太说:“不说话了吧,教育孩子,不是说都要高压,你看我这几个孩子,就拿伟强来说吧,我也没天天吵他骂他,他不也成才了么,都是要以鼓励为主。”
斯楠从屋里探出头来说:“妈你听到了吧,以鼓励为主,奶奶的话你还不听吗?”春梅愤怒:“这死孩子!”老太太忙道:“呸呸呸,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小梅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说话不注意,还是个文化人呢。”春梅浑身骨头一松,所有疲惫都好像要从她身体里跑出来似的,她叹了口气说:“妈,晚上想吃什么?”
老太太不理她,只顾着跟孙女倪斯楠聊天。她们才是亲祖孙,她张春梅是个外来人。
春梅站起来,走到老太太的卧室,朝被子底下一摸,凉的。完了!前天刚洗的被单,又被老太太尿湿了。张春梅仰着脖子,刚想喊出一个“妈”字,但她脑筋一转,又及时地收了声,一个“妈”字卡在喉咙里,仿佛一块鱼骨,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是啊,老太太小便失禁,也不是她想这样的,是实在管不住,用尿不湿吧,老太太嫌没尊严,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我多大了,我用尿不湿,以前你老公的尿布都是我洗的”。可尿湿了,还不是她张春梅的活儿!不是洗尿布,而是洗床单!晒褥子!劳动量大得惊人!
摘自:《熟年》 作者:伊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