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口生姜喝口醋”是父亲的人生格言,也是他教育我们子女常说的话。父亲所有的经历,几乎都打上了这句话的印记。
一有人提及“张治中”这个名字的时候,人们往往会想起“和平将军”这个词,也会说,他为什么在国共两党都能有极好的人缘,都能吃得开,靠的是什么?
的确,父亲一生与国民党、与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是蒋介石先生的八大亲信之一,两人交往可以说有上下级关系也有朋友之谊,父亲能够向他多次上“万言书”,遇到极为不平的事情甚至去当面质问,连邓演达都说“你真胆大!”。父亲长期置身于国民党最高决策层,跟随蒋介石先生20年,从未参加过一次反共内战,而是以独特的身份与毛泽东、周恩来伯伯等中国共产党主要领导人交谊深厚。毛泽东称“他是三到延安的好朋友”,“是真正希望和平的人”。周伯伯“文革”中保护父亲免于迫害。周伯母也说过:“我与文白先生自1925年在广州相识以来,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友谊。”
至于为什么会让国共两党都倚重他,我后面会讲。
我想先说的是,我父亲追随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革命道路,看起来似乎是一帆风顺,其实,父亲早年经历了那个时代知识青年所经受的痛苦挣扎,多次在安庆、扬州极其痛苦地寻谋出路,终于在多次失意中磨砺而出,找到工作,最后机缘巧合,受到蒋介石先生的重用。
相比之下,我出生的时候,父亲虽然还在上军校,但是随后父亲可以说逐渐身居要职。我的成长经历可谓一帆风顺,读名校、随父亲辗转各地继续学业,所以并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事情。
父亲1890年生于安徽巢县洪家疃。与很多中国共产党革命者不同的是,父亲在此后的人生中,故乡洪家疃多次成为他人生的拐点处和心灵的栖身之所。每逢人生不如意,他就会回来休养,在祖父母墓庐里静坐思索。
父亲深爱桑梓,非常重视乡谊。他敬重故乡的父老,每次回乡碰到父老们时,他都要先打招呼。他特别想了解乡亲们生活得怎么样,常与乡亲们在一块谈心。
父亲那时候也敬重老人,他经常请周围10多个村子60岁以上的老人喝酒吃饭,还与他们玩掷骰子,以“赌”取乐。他主持的“赌”,方式独特,“赌”资由他出。他预备许多铜板,每位一份,每人只准押一注。输的归他贴,赢者都可带走。
有一件事情,让周围的乡亲们对他更加敬重起来。有一年,我们洪家疃村与邻村发生争斗,村里人向“做大官的张文白”求援,希望父亲出面教训邻村的人。父亲非但没有壮大宗族势力的意思,而是写信劝双方族人“和为贵”。他倡导村里人都去植树造林、挖塘养鱼。
我的祖父张桂徵是个篾匠,靠编制箩、筐之类农具糊口。现在,在农村已经没有篾匠这个手艺了,都是工业化生产了。那时候,篾匠编制箩筐,装水稻、棉花很重要。祖父虽然念过几天书,但是也就只能写写信会记记账而已。
父亲的私塾读书岁月,吃饭是与两位同学共同“起爨(cuàn)”,即出米合伙做饭,小菜自理;睡觉,就在睡板上铺稻草当垫被,上盖一床烂棉絮。见富家孩子吃肉,父亲嘴馋想吃肉,话传到曾祖父耳里,曾祖父说“肉嘛,除非从我身上割下来!”父亲听了很后悔。
在长辈们相继过世以后,父亲将他的祖父母、父母、叔父安葬在离家不足百步远的坟庄里,并修建了三间小屋子,作为墓庐。每次回到故乡,父亲都要毕恭毕敬地去瞻仰凭吊,而且经常一个人静幽幽地呆坐在坟庄里。看到父亲在那里,我也没有去问他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想的是早逝的父母和革命的形势。
晚年父亲回忆童年生活时候感慨地说,那是“我认为最受磨难而同时最有进益的时代”。父亲14岁考秀才时名落孙山。由于家境十分清寒,为生活所迫,父亲不得不去一家杂货店当学徒,偶然看见一张包杂货的《申报》上刊登的“安徽陆军小学招生”的消息。他惊喜若狂地跑去报考。
父亲拿着奶奶七拼八凑筹来的24块银元,独自外出闯荡。临行前,奶奶让他咬口生姜喝口醋,寓意是在今后的人生岁月里,要能够承受所有的苦辣辛酸,只有历尽艰苦,才能成人立业。
这年,父亲16岁。
“咬口生姜喝口醋”是父亲的人生格言,也是他教育我们子女常说的话。父亲所有的经历,几乎都打上了这句话的印记。无论是青年时遭遇不公、落榜,还是后来当“备补士兵”和“备补警察”食不果腹,以及在战场上浴血奋战,靠的都是这种尝遍苦辣酸甜的坚韧。
后来,父亲请国民党元老、书法大师于右任先生将这句话写成一块横匾,以省身心。父亲对我说:“我之有今天,是由于这一句话的赐予。不但我永远不能忘,我的儿女也应该永远不忘他们的伟大的祖母,我愿我的子子孙孙,都永远记住这一句格言和遗教。”
父亲对奶奶怀有深厚的感情,奶奶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但她改变了父亲的人生。从篾器店学徒毅然出走到安庆报考陆军小学,爷爷并不赞同,但是奶奶费尽心机、举债筹资支持父亲离乡求学,否则,父亲也许像爷爷一样终其一生在农村以篾匠为业。父亲说:“我自小一切得到奶奶的培养,她对我的帮助实在太大了!”我还记得他说,按照当时的环境,如果没有祖母的支持,他要迈出第一步也是不可能的。
在这里,我要认真讲讲父亲早年的经历,他的人生抉择很有意思,如果当年留在安庆没有去扬州,他的人生方向就会转向,也许就没有后来的张治中了。父亲的这些早年经历我都很熟悉,有时候他也会讲起,尤其是在他开始写回忆录的时候,我们子女就听得比较多了。
迈出了人生第一步的父亲并没能如愿在省会安庆考上陆军小学。他步行7天,走了300多里路到省城安庆。父亲打听到安徽陆军小学招生的具体情况让他大吃一惊,学校分到巢县的名额只有一个,早就已经内定给了巡抚衙门的关系户了。
结果可想而知。
上安徽陆军小学的希望落空了,可是他还不死心,于是滞留在安庆等待机会。父亲的同伴中有两位是唐启尧的本家。清朝末年,每个省都有个督练公所,唐启尧是督练公所的总办,人称“唐军门”。
就这样,父亲为了省钱就沾了同伴的光,栖身在唐启尧公馆篱下。虽然同伴提前返回家乡,但是父亲并不准备回去,继续住在唐公馆里。
父亲不是白住,他要陪着“唐二少爷”读书,同时准备第二年再报考安徽测绘学堂。唐启尧的二哥是一个秀才。有一天,他来到唐公馆,看见这个陌生的乡下人,大声质问他:“你是什么人?他是少爷,你这穷小子配和他一起住公馆里吗?”
父亲当时十六七岁,听了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羞愤交加。父亲曾经说,“我宁可流浪死、漂泊死、冻死、饿死,也不能被人欺负,受人家欺负。”
他决定走了。
当天晚上,父亲辗转难眠。
他想起了对自己不薄的庞老先生。庞老先生在唐公馆里教唐二少爷。
父亲到庞老先生卧室向他告别。父亲一边流泪一边说:“我要走了!”
庞老先生极力安慰他。他不听,坚决地说“讨饭都要走”。
这个孩子是去意已决,庞老先生知道挽留已经无用。庞老先生是个善心人,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孩子没有盘缠,没有让他身无分文去上路。他拿出了一串钱、一件旧布大褂交给父亲。父亲带着悲愤离开了安庆。后来,父亲在扬州当了警察,他还给已经回到老家河北的庞先生写了一封信。
出走安庆后,父亲不知道何去何从,便想到了扬州十二圩的远房亲戚。
父亲曾经去过一次扬州,那一次他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艰辛。
那是父亲考秀才落选而又无力进学堂的时候,他听说扬州要办一个随营学堂,父亲便到十二圩去投奔父亲的祖母家姓洪的远房亲戚,按照辈分,父亲应该喊他表叔。
这位表叔是一名哨官,常带着舢板船,领几名兵丁,专门负责保护盐务。
开始,表叔对父亲还是不错的,但是父亲报考的随营学堂始终没有开办,对父亲也就渐渐冷淡起来。他说自己吃的是“冷眼饭”,就是“冷眼饭”也吃不饱。父亲有时候一个人坐在船头,对着河水落泪。
虽然他耐心等待随营学堂的开办,但是终未能如愿,他听从表叔的劝告回家了。这也是父亲心灵上一段难以忍受的痛苦时光,寄人篱下的苦况也让他后来不忍再去回想。
在离开十二圩时,这位亲戚在给他旅费的同时,也给了他一张账单,把原来给父亲的零用钱和伙食费一起算足,一共是13元钱。他还让父亲写下一张“借条”。父亲回到家的第二年,他就派人拿去找我爷爷要去了。
可以说,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走投无路,父亲绝对不会再去十二圩。但是,父亲还是来了,他想知道随营学堂到底开没开。可是,到了扬州之后,发现随营学堂还是没有开办。
父亲进随营学堂的希望又一次成为了泡影。
命运仿佛在折磨这个寻找出路的少年。无路可走的父亲决定去当兵,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来到当地的盐防营,可是这个营里没有正额兵可以补,只谋得了一个“备补兵”的资格。
这是个可怜的兵种,根本没有兵饷,父亲的吃住都成问题。
吃饭是要自己出钱的,叫做“打伙食圈子”。父亲唯一的办法是去当铺当东西。最初是当衣服、当零碎东西,后来都当光了,就当汗褂子。有一次,父亲去15里外的仪征县城跑了一个来回才当了四毛钱。
而住也很麻烦,虽然说是住在兵营里,但是没有固定的铺位,遇到一个铺位是空的就扑上去睡。如果没有空铺,就睡不成了。父亲曾感慨说,每天晚上,总是抱着一床被子,到处找地方睡,清晨又抱着被子离开。
备补兵是有事务的,就是当正额兵有其他勤务离开后代替站岗或者跟随正额兵去上操。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正额兵出了缺,一旦有了缺就有补上去的机会了。这个机会并没有出现。父亲在盐防营干了三个月,感觉岁月蹉跎,决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