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爱上秃儿,注视他端详他欣赏他,而且被他打动,是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被黑黑美眉他们耍弄之后。
黑黑通常是在下午五点出门去玩,他就在家附近玩。有时去邻居家蹲一蹲,好奇地看人家在干什么,看够了就又不辞而别地走出来继续闲逛。院里有什么施工,他也要去关心,在边上看很久。所以很多工人都认得他。有时他逮个虫虫吃,有时一跃就把人家雀妈妈的仔逮住要吃,我们看见就赶紧给救下来。一般他很乖,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他就知道回家。他站在玻璃门窗下,但他从来不叫门,他等我们看见他来迎接他,给他开门。但是有时候他玩得疯了,就会在十一点、十二点都不见踪影。我们没他陪着睡觉已经不习惯了,所以再寒冷的冬夜我也得出门去寻他。
他往往就在附近,看见我,知道我要抓他回家,他就故意跑出一段路,回头看我,我追过去,他又跑出去,也许再爬爬树,打打滚儿,一般情况,他耍个十分钟就翻开肚皮让我抱他回家了。但是这年的冬天他疯得没边沿。
那时秃儿就拐拐地陪着我追他。美眉则参与黑黑一起遛我。他俩一起在前面跑,有时跑到木栈道底下去暖暖和和的不出来。那天我在零下七度的夜里给冻了二十多分钟,冷空气过敏也要犯哮喘,我很恼火,就甩下他们自己回家了。可是回家等了二十分钟还不见黑黑回来,就又去找。我刚走上木栈道,喊一声黑黑,不见黑黑踪影,秃儿却立刻出现,他从栈道底下钻出来迎我,他来到我身边,站在我脚边,蹭我。而那两个坏蛋还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木栈道底下不答理我。
那天,我知道了秃儿是最实诚的猫。他不开玩笑,他从来不开玩笑。他不会。他一根筋,他从来不耍弄人。
他想的是妈妈叫俺了,俺就得来。不管俺正在干啥,睡觉也好,吃食也好,打闹也好,都得放下,赶紧先去答应妈妈。这是供给咱干饭吃的娘啊!娘尽管有时也闲得慌,她叫俺来也不过是嘲笑一下俺的烂屁股,但是俺也得去答应。这是规矩啊。祖上老猫们说,规矩大于天。就得快紧去答应!
月光下我的秃儿瞪着他的铜铃眼,惊慌地看着木栈道下面,他奇怪这两个猫胆敢这么耍弄娘。然后同情地抬眼久久望我,像是怕我很伤心。他忠诚蹲守的模样让我感觉秃儿的智商跟一个狗狗一样。那日我第一次深情地抱起臊秃儿亲他的脑门,但是他吓得拼了老命挣扎,几乎摔下地去。他在地上拐拐地跑出去几步,但是惊魂一定,又重新回到我身边来,用他温热的身子靠着我的腿,在风寒的夜里,一动不动,似乎要用他那一点点温暖安慰我。我突然觉得我们俩很像传说中的猎人跟他忠诚的狗。或者说,我知道了,猫咪也如同人,有你爱的和爱你的。
我终于冻得呼吸紧促眼看要喘,我终于对黑黑破口大骂。我说:黑黑你这个狗东西,你差不多就行了!你别太过分了!你别没完没了!我揍死你!说完我领着秃儿回了家。刚到家门口,我蓦地看见黑黑跟美眉像两个影子一样轻悄,竟然就尾随在我脚边。我恶狠狠地瞪着黑黑。黑黑这才赶紧跑了两步,在我即将路过的冬青树旁边躺下,翻开肚皮。我过去把他抱起来,回家。抱起来那一瞬间我的气烟消云散,就像爱上一个人你就总是无奈的。我也暂时忘了秃儿了。我抱着黑黑进了温暖的房间。
黑暗中我没有再捕捉秃儿的眼神。
但是这年冬天,黑黑这样耍弄我的事又重复了好多次。在我终于因为冷空气犯了一次哮喘之后,黑黑让我伤心了。
我的目光转移在秃儿身上。秃儿的眼神,执拗温厚忠诚,还有些许忧伤。他的眼睛永远瞪着,如铜铃,并且永远不会变。对,跟黑黑相比,他笨拙,枯燥,不空灵,不神秘,但是他永远不会变。
是的,秃儿眼光里是含着一丝忧伤。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猜测是因为他的断尾。他的尾巴只有正常猫尾的三分之二。我仔细摸过,尾巴尖留有残断的小骨头,就是说他的断尾是后天造成的。我的秃儿,有着怎样伤心的过往我永远不得而知,因为他除了忠诚地跟随你左右,守着你,他不会说话。
秃儿总是用一种姿势奔跑,跑起来时像个可爱的木头猫。我总是跟客人介绍说,这是我的木头猫。他跑的时候眼睛一如既往地瞪着,头不动身子不动,只有四条腿儿在动,像个木偶。我就想起那句话: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他不幽默,他老实。他没有小滑头,他也不会鬼把戏。他事事当真。他来自北京马桥的乡下,他不会像城里人那么会矫饰,那么金玉其外。他不会有分寸的微笑和颔首,他不懂得人家城里男子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多么贵族和性感,他全然不管那一套,他就是个乡下男人,充其量是村头上的英俊后生。
你叫他,他就像个木头猫一样快快地跑过来,永远瞪着惊怪的眼,赤裸裸。你什么时候叫他他都跑来蹭你的腿。他不像别的猫,吃饱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懒得答理你的时候,就不会跑来蹭你。就这样,我跟秃儿每天都要拥抱好几次。我闲了,或者累了,就出去坐在那个草绳编的小木凳上,叫一声:猫们呢?秃儿总是第一个跑来,瞪着眼。我拍拍腿,他就跳上来在我腿上卧着。我就摸他亲他跟他说话。说他多么好,说黑黑他们的坏话。如果有别的猫一起来,我先抱了别的猫,比如毛毛,秃儿也是允许的,他不知道他凭什么不允许。他就是这样一个猫。他从来不妒忌,他挨着我的腿看着我跟别的猫亲近,他的神态平静安详,似乎能挨着人的腿就足够了。
自从我开始亲秃儿,秃儿就开始洗脸了,接着又开始舔肚皮了。从前他一直脏着一张脸,并且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他越来越干净。黄是黄白是白。我想起一句说给恋人的话:想让你的姑娘漂亮吗?给她快乐!我的秃儿不是姑娘,但是他今天像姑娘一样漂亮了。
我才知道秃儿一样令人心碎。
也许,是猫就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