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秋瑾安息了四十多年。
第九次是秋瑾遗骨再次迁出西湖。一般的说法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秋瑾墓被夷为平地,由陈尔祥负责,将遗骨埋葬于洁清山下辛亥革命烈士陵园里。”我不知道清洁山与鸡笼山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鸡笼山是不是辛亥革命烈士陵园,所以对地点不作评论。但在时间上必须说明:秋瑾墓被夷为平地,不是文革时期,而是文革还没开始的1965年。还有一种说法是“秋瑾灵柩被迁葬在鸡笼山麓”。对此,也需要指出:这次迁葬根本没有什么“灵柩”。而且,从此之后,人们再也找不到秋瑾墓。
如果中间没有遗漏,秋瑾墓于1981年10月迁回西湖,应该是第十次了。
1980年1月28日,秋瑾的孙女王玉琳等写信给邓颖超,希望能为奶奶扫墓,请求寻找秋瑾遗骨。于是,根据邓颖超的指示,有关部门开始寻找秋瑾的遗骨。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当年负责挖坟的陈师傅做事很认真。他把秋瑾遗骨放进一个陶罐,然后把陶罐埋在了山坞里。为怕忘记,他还种下一棵小柏树作为记号。但他想想还是不放心,就对站在旁边的一个年轻村民说:“你知道秋瑾吗?这里埋的是秋瑾,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重修她的墓。我年纪大了,恐怕等不到了,要是有人来找,拜托你指给他们看。”这个年轻村民名叫来政富,是鸡笼山人。他记住了这个陌生人的嘱托,牢牢记着埋陶罐的地方,看着那棵小柏树一年年长大,直到1980年有关部门来寻找秋瑾遗骨。来政富带他们来到那棵柏树下,挖开来,陶罐还在。据说,陶罐里的遗骨颈部有一刀痕,所以有关部门确定那就是秋瑾遗骨。
1981年,在西湖的西泠桥畔,秋瑾墓重新建成,这就是我们现在到西湖所能看到的。墓为方座状,花岗石砌成,正面嵌着镌有孙中山写的“巾帼英雄”四字的大理石板,背面嵌着徐自华撰、吴芝瑛书的墓表原石。墓上面是秋瑾的汉白玉雕像。
秋瑾死后不得安宁,遗骨一迁再迁,大概创造了世界之最。后人从中可以看到那段曲折的历史,可以看到政治风云的变幻,可以看到世道人心,也可以看到感人至深的友情。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英灵在西子湖畔又已安宁度过了三十多年。民国之前的国民理想
理想常常诞生于黎明之前的黑暗之中,诞生于艰难的追求路途上。翻阅旧报刊,我常常在想:在20世纪,哪一个年代的人最有理想?或者说,哪个年代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的年代?经过比较之后,我想说:第一个十年。1901—1911年,是中国现代理想蓬勃生长的年代,可以说,中国人关于现代生活的理想,在那时都已诞生。
在历史行进的挫折中,伴随着革命志士尚未冷凝的鲜血,伴随着革命与改良的论争,许多梦想在帝国的黄昏飞翔。它们异常灿烂,显示着对过去的彻底否定,也显示着对未来的美好设计。这似乎也是一个规律:美好的设计一般在开工之前。革命发生之后,一般是没有时间做梦的。新图纸在没有落到实处之前,会格外灿烂,也只有在没有落到实处之前,才可能千姿百态,五彩缤纷。
作为几千年专制帝国统治下的臣民,一旦发现了外面的精彩世界,一旦发现了别样的生存状态,便会产生一种深深的痛苦:我们是多么不幸!对比总是有力的,可以摧毁一切固有的信仰,产生出与过去彻底告别的决心,并酿造出对于未来的强烈渴望。生逢千年变局,有什么理由不通过自己的努力而使未来更美好一些?20世纪最初十年的中国读书人,尤其是那些有幸接触了西方文明的人,留下了太多的思考,也留下了太多的梦。
我是在20世纪末才接触这些报刊的。时间已经过去九十多年,将近一个世纪,他们的梦早已被尘封,被遗忘,但面对那些发黄变脆的报刊,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心跳,感觉到他们的热血在沸腾。一边翻着它们,我常常不自觉地计算着它们与我的距离,近百年。写文章的人当时多大年龄?最小也有二十多岁吧?他们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多年。有的名字已经被写进了20世纪的中国历史,有的则像流星一样消逝了,永远地消逝了,后来者即使像我一样钻进故纸堆,也不知道是谁曾经那样思想,那样呼喊。
有一位作者,我至今不知道到底是谁——我希望研究这段历史的专家能够知道,希望能有机会向专家请教——这位作者应该是当时的一位高手,连续写了一系列文章:《说国民》、《箴奴隶》、《公私篇》、《权利篇》、《教育泛论》、《论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分别发表于《国民报》、《直言》、《浙江潮》、《国民日日报》、《大陆》、《游学译编》等报刊。
进入20世纪,留学生中已经出现了以个人权利为根本诉求的思潮。对于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他们有了新的认识。在他们的梦想中,引人注目的首先是关于个人的梦,关于国家的梦,关于自由、平等、博爱的梦。为了理想中的现代国家,他们开始呼唤“国民”,并且致力于培养国民意识。他们首先要使人明白国民对于国家的重要性,以及国民与国家的关系。《说国民》《国民报》,第2期,1901年6月10日。一文开篇就提出了这样的问答:“今试问一国之中,可以无君乎?曰可。……又试问一国之中,可以无民乎?曰不可。”然后告诉人们的是:“国者,民之国也。”这一切,都意味着国家观念的一种转变。
第一辑大刀与革命要培养国民意识,当然首先要克服奴隶性,树立个人权利意识。因此,他们特别强调奴隶与国民的区别。何谓国民?何谓奴隶?文章指出,国民与奴隶的不同在于是否有权利、责任、自由、平等和独立人格。如果有,就是国民;如果没有,就是奴隶。文章对权利是这样解释的:“天之生人也,既与以身体自由之权利,即与以参与国政之权利。故一国行政之权吾得而过问之,一国立法之权吾得而干涉之,一国司法之权吾得而管理之。一国有利,为吾切己之利,必合群利以求之;一国有害,为吾切己之害,必誓死力以去之。故权利者,暴君不能压,酷吏不能侵,父母不能夺,朋友不能僭,夫然后乃谓之国民之真权利。若夫以一己之权利,拱手而授之他人,君主以一人而占有权利,我不敢与之争;贵族以数人而私有权利,我又不敢与之争;甚至外人盗我权利、诈我权利,我亦不敢与之争;是谓放弃其权利者也。无权利者,非国民也。”这篇文章发表于20世纪的第一年。20世纪初,对于中国来说,是个人权利觉醒的时刻,是一个自由、民主和平等之梦迅速生长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