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我父亲在瑞金县立中学高中毕业时,全班20余人,对时局都很关注,不时议论纷纷。适逢十八军在城北李家祠开办“怒潮军政学校”,招收青年学生,一半多正在彷徨、迷惘的同学,带着几分躁动和希冀投入了“怒潮”,不久去了台湾。这一去,竟然杳如黄鹤三十年。
解放后,大陆坚持一定要解放台湾,台湾也高喊反攻大陆,双方壁垒森严,剑拔弩张,还发生了持久的厦金炮战。这些学子的留籍家属神经紧张起来了。有几位根据《同学录》悄悄地找到我父亲,希望了解一些信息,一个普通教师能有什么信息!她们失望了,九堡镇刘驭民先生的妻子难耐凄凉,不顾劝阻改嫁了,黄柏乡谢甘霖先生的老婆苦熬不过,丢下儿子再婚了,城区杨衍藩先生的夫人决意从一而终,心如死灰要竖立无形的贞节牌坊了,一位鬓挂银丝的老母颓然了,我父亲只能用无力的言辞、微茫的希望加以慰勉。
到了八十年代,云开雾敛,好事频频。这些学子先是寄出家书,投石问路,再就风尘仆仆,回乡探亲。他们都退出了军界,无挂无碍。他们回来了,或是在家设宴,广酬亲朋,或是选个雅座,由我父亲邀集在城的几位同学,开怀畅谈。
丘卓元先生回来了,看到姐姐在赣州教书,姐夫是赣南师院教授,弟弟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十分欣喜,所有的牵挂都放下了。他对同学说,他住在桃园中坜,那边同学家有儿女婚嫁喜事,不管远近都会相聚,聚会了,总免不了要追忆当年的学校生活,挺拔的金鸡纳霜,简朴的鹏公斋,雅致的映霞亭,迷人的双江望月,秀气的笔架凌霄,球场上的龙腾虎跃,曹禺话剧《万世师表》的精彩排练,几乎是常说常新的话题。他把自己高中三年的作文都带去了,经常翻阅回味。他带上摄像机,要我父亲领他回母校录像。说到他父母已经故去,未报亲恩,不禁黯然伤神,口述了一首《梦双亲》的旧作,去国离乡三十年,飘萍身世有谁怜?双亲昨夜同入梦,寸草春晖思悄然。
黄柏乡谢甘霖先生回来,看到儿子已经成家,有了可爱的孙子,大喜过望,十分感谢艰苦抚孤已经作古的母亲。他对前妻也很大度,请她和她两个哥哥同来见面,表明理解她的处境,并给以经济资助,以示不忘昔日之情。他哥哥谢世徕,初中时也与我父亲同班,是位小学教师,生有六个儿子,家境不怎么宽裕,便悄悄地要我父亲转告其弟,两个儿子要结婚了,家里要盖新房,还想在黄柏圩建一间店面,希望能够大力资助。我父亲感到很为难,但还是委婉地转达了世徕的意思。他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说:“老弟呀,这下我就难了。人们都以为我发了洋财,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这边有儿孙,不能不稍尽应有之责,那边也有妻小,一点退休金哪里支持得来,所以我还在一家航空公司的食品厂做点事帮补家用,不顾单向40多分钟的高速车程。至于以前,更是难以尽言。新竹一年训练期间,只发一床毛毯,下半夜往往冻得瑟瑟发抖;编入部队十年了,还不敢轻言结婚;后来成家了,每天扇着炉子生火,熏得双泪直流;以后生孩子了,自然是过得紧巴巴的。这次回来,把一点微薄的积蓄都用光了,只好请你转告,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以后,谢甘霖回来几次,都住到瑞金饭店,白天乘车回去看看,并要儿孙前来聚谈,再也不想招惹哥哥了。
城区的杨衍藩先生从台南回来,看到妻子赖玉英身体尚健,克勤克俭地操持家务,还成了县政协委员,妹妹过继来的儿子很会做生意,两个弟弟生活很好,一个侄儿上了江西行政学院,妹夫是福建宁化烟草公司经理,原有的店房、住屋仍属他们兄弟,真是无比喜悦和激动。他十分关爱多年清苦的夫人,敬重她的美德,由衷感谢人民政府。此后,他每周都给夫人通话,每年都要回来小住,虽年逾八旬,还说只要走得动,就要回来看看亲人,看看变化巨大的家乡。他父亲杨传霖先生曾任瑞金县参议长,去台后任中学校长,故世后骨灰一直搁着,他终于奉回来安葬才遂了心愿。最近杨夫人对我父亲说,上周通话,先生非常高兴,一则以后回来可以直飞厦门,省时省力,不必绕道香港了,二则有个儿子是校级军官,再也不必对人讳莫如深了。
姓名:杨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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