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跨越海峡的生命追寻
“爸是O型血,妈是AB型,姐是A型,我是Rh阴性B型。我们一家子,血型这么完整。”
“人不仅有血型、血缘,还有血脉。”
“我们的血脉在哪?”
和父亲的这段对话,台胞林姵蓁记了20多年。她用了同样长的时间,跨越那道海峡,去寻找答案。
12月,时值福建省无偿献血宣传月。冬季的寒冷常让献血进入淡季,但在厦门,林姵蓁发起的“热血跑”“血型秀”正成为一道独特风景,吸引很多人。从台湾到厦门,从拥有“熊猫血”的献血者到献血宣传员,林姵蓁在一次次的“热血行动”中讲述生命的故事,也完成自己跨越海峡的生命对话。
血缘是有记忆的。沿着记忆这条线,去追问、去溯源,便触摸到了根,寻见了脉。
林姵蓁终于懂得,曾经那样怕血的父亲,后来为何不再害怕。
同样在大陆生活多年的台胞苏斐君,也在一次次“挽袖”中明白,儿时每个夜晚父亲执意让他们背诵古诗的深意。
台湾海峡,波涛翻滚。过去、现在、未来,血脉始终如一条看不见却挣不断的纽带,深深嵌入基因,将两岸紧紧相连。
厦门与台湾,隔海相望。在这里,有许多像林姵蓁、苏斐君一样的台胞,将无偿献血视为“挽袖之爱”。热血流淌,既治愈他人,自己也在“爱与被爱”的循环中,完成一场关于血脉的追寻。
个体生命的真实寻找,终将汇成两岸同胞的情感共鸣。2300多万台湾同胞,他们的先辈,带着中华民族的血脉渡过海峡,扎根宝岛。一代又一代,血脉相传,不曾断绝。
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二〇二五年新年贺词中指出:两岸同胞一家亲,谁也无法割断我们的血脉亲情,谁也不能阻挡祖国统一的历史大势!
血脉相连,骨肉相亲。
不可割舍,亦从未割舍。

林姵蓁以父母之名向厦门市中心血站捐出的“宏和号”采血车,是大陆首辆台胞以个人名义捐献的采血车。 (本版图/受访者 提供)
(一)
林姵蓁的父亲记忆中的童年,始于一片血色。
1939年3月,松花江面,冰层如巨大磨砂玻璃,从岸边断开。裂痕爬满冰面,碎裂的冰块,互相碰撞着,发出“喀嚓喀嚓”“沙沙沙沙”声。
“开江喽。”松花江畔,有人喊道。
东北的春天来了。但是,那个春天出生的父亲,并没有感受到万物复苏的美好。林姵蓁小时候,在父亲臂弯里听到的东北童年,惨烈、残酷。
林姵蓁的祖父是一名工程师,从台湾来到长春工作。松花江畔,雾凇晶莹剔透,那样的美好难得一见。更多时候,孩子们都窝在家里,不敢出门。
有一次,祖父两天没回家了。祖母急了,牵着父亲走出家门,满大街去找。
路上,父亲看到很多用尸体堆起的碉堡,上面架着机枪。父亲低着头,紧紧拽着祖母的手,瑟瑟发抖。地面,一摊又一摊,深深浅浅的褐色,渗透进土里,冻结成硬块。祖母压低声音道:“别踢,是血。”父亲触电般,一哆嗦,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
那是东北残破、动荡的岁月。总算安全回家的祖父,脸颊凹陷、满脸胡茬。战争的惨烈,让他决定携家带口回台湾。
行李箱要挂姓名牌,祖母对祖父耳语:“不要写真名。”刚直的祖父不愿意:“林家,比干的后代,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祖父果然被发现了。祖母含泪,领着孩子们,几经辗转,在上海攀爬上开往台湾的船。被抓回长春的祖父,罢工、绝食,在一个黑夜趁乱逃出。
鲜红色、灰褐色、深褐色的血,渗透进父亲的童年记忆,血色梦魇时常困扰着他。
…………
针头插入血管,一股热血涌出,流入血袋。刚献完血的父亲,招呼正读小学的林姵蓁:“来,你摸摸,热的。”
父亲一次次走进献血车,挽起袖子。台北的家中,父亲把一张奖状贴在墙上,那是他献了10次血后获得的表彰。
小姵蓁想不明白,那个曾见血发抖的父亲,为何不再害怕?
也许是为了寻找答案。20岁生日那天,林姵蓁也走进了献血车,挽起袖子。
很快,血站工作人员找到她问道:“要不要加入应急献血队伍?”原来,她是稀有的Rh阴性B型血,俗称“熊猫血”。
林姵蓁听见命运的叩门声。从此,她成了随叫随到的“热血超人”——每当电话响起,她便奔赴生命的召唤。
2000年,林姵蓁从台北到厦门创业,又成为厦门市中心血站“稀有血型应急部队”的一员。
有一次,她正开车去参加会议,听车载广播说,有个产妇大出血,情况危急,急需稀有的“熊猫血”救命。林姵蓁跟同伴说:“等我半小时,我去献个血。”她调转车头,直奔血站。
“没有什么比生命重要。当我们的血液在同胞身体流淌,每一滴血都带着你的善良和勇气。”这是父亲常说的话。
父亲的影子,在林姵蓁身上渐渐清晰。

“宏和号”采血车内部布局与装饰。
2009年世界献血者日,她以父母之名向厦门市中心血站捐出“宏和号”采血车,作为送给父亲70岁的生日礼物。这成为大陆首辆台胞以个人名义捐献的采血车,“宏”“和”二字分别取自父亲和母亲的名字。父亲跨海而来,登上车,手指摩挲着光洁的采血椅,久久不语,眼里有泪光闪动。
此后十年,“宏和号”穿梭于厦门的大街小巷,汇集7万多人次的温暖,他们献出的1770万毫升血液,救助了4万多名患者。
每当在街头与它不期而遇,林姵蓁总会兴奋地朝它挥手,“你好!”她也穿梭在这座城市里,在任何一个地方,一旦接到通知,便放下手头的事,披上“超人披风”,赶去献血。
林姵蓁突然明白,父亲为何不怕血了——当鲜血不再意味着死亡,而成为生命的渡船;当血色不再代表分离,而化作联结的纽带,那袋温热的鲜血,是治愈,是延续,更是穿越海峡的血脉印记。
(二)
小时候,苏斐君不解,父亲为何执意让她和弟弟妹妹背诵那些古老的诗句。
台湾家中,每天晚饭后,苏斐君的父亲会放下茶杯,看向孩子们,语气温和却坚定:“8点准时,客厅集合,跟我背诵。”
从《诗经》意趣盎然的“关关雎鸠”,到《唐诗三百首》苍茫辽远的“明月出天山”,再到《三字经》朗朗上口的“人之初,性本善”……小斐君的声音,稚嫩却清亮如溪。
孩子们一边背诵,父亲总会一边讲解,像是打开一卷泛黄却细腻生动的古老地图。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父亲说,“这河水弯弯,像不像台湾淡水河畔?”“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父亲望向窗外的月,“这月光,也照着黄河长江。”
山川故土,在诗行间变得具体,延伸向一片朦胧而确切的远方。
祖母手巧,山东馒头、天津包子、闽南烧肉粽在同一笼屉里飘香。小斐君指着烧肉粽问:“闽南在哪?”父亲笑答:“在大陆——我们的根,就在那里。”
父亲出生在台湾南投,鹿谷乡冻顶村。许多村民世代种茶,冻顶乌龙茶远近闻名。村里老人说,几百年前,村里后生去赶考,从福建带回茶苗,从此在冻顶山扎了根、长遍野。
父亲翻出厚厚的族谱,指给小斐君看,“我们祖籍在福建漳州平和,我们家是第22代从大陆迁移到台湾的,你是第28代。”那本族谱,父亲当宝贝一样收藏。
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苏斐君第一次飞往大陆,去北京。飞机舷窗外,云海绵柔如毯,她的心却忐忑不安——小时候的教科书,将海峡对岸描绘成水深火热、滞重沉闷的土地。大陆到底是什么模样?
随后几天,苏斐君被震撼了。纵横立交如虹桥飞架,现代楼群在日光中熠熠生辉,长安街的车流织出蓬勃图景,铜锅里翻腾的涮羊肉蒸腾起生活热气。
她兴奋地打电话给父亲:“这里哪有水深火热?什么都想尝,什么都想看!”
隔着海峡,电话那头,父亲笑了。
苏斐君终于在大陆,圆了一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梦——献血。
在台湾时,她一次次走向献血车,却总因体重过轻、血糖偏低被婉拒。朋友不解她为何如此执著。沉默片刻,她恍然大悟:早在儿时,聆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教诲,仁爱与善良的种子就已沉淀心底。
2011年,苏斐君跨越海峡,来到厦门。一个多小时飞机航程,她笑称:“像是去自家厨房那样近。”父母早已是大陆常客,足迹遍及南北,叮嘱她:“厦门的沙茶面,一定要尝尝。”
恰逢台湾探索集团在厦门筹建大陆首家酒店,苏斐君受任总经理。从提案到签约,仅用一个月,她再次被“大陆速度”深深震撼。
在厦门,她结识了林姵蓁,献血的念头重新点燃。她开始每年组织酒店员工集体献血,献血车直接开到酒店门前。渐渐地,附近居民、在厦台胞也闻讯而来,排起长队。
为了达到献血标准,苏斐君每餐多吃半碗饭,看着秤上数字缓缓上升。当针头扎入血管、鲜血流入血袋,她形容那种心情“像小鸟要飞起来”——这不仅是对自己身体的认可,更是能切实帮助他人的喜悦。
因无偿献血,酒店大堂多了两块荣誉牌匾。苏斐君说:“两岸同胞本就是血脉相连。‘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爱如潮水,浸润更广的领域。苏斐君牵头成立厦门市湖里区台胞志愿服务联盟,组织105名在厦台胞,义诊、助老、扶弱。
“你要眼见为实,你要亲自来大陆看看。”她常这么跟台湾朋友说。
何以谓之家国,何以谓之同胞。从台湾到大陆,苏斐君终于读懂父亲。
(三)
1、2、3……8,总计1600毫升——这是林姵蓁在厦门的“超人特攻记录”。当她准备再出发时,“超人披风”消失了。
林姵蓁被诊断出癌症,在49岁那年。
医生的话在耳边模糊成一片杂音。“父亲总说善良有福报,那我的福报呢?”她问自己。
伤心过后,一个念头清晰起来:父亲还在,我没有理由倒下。手术、7次化疗、18次靶向治疗接踵而来。秀发落尽,指甲变黑。
林姵蓁对父亲说:“别担心,厦门就是我以后养老的地方,这里有一群朋友照顾我。”
一位大陆阿姨为她料理起居,变着花样做营养餐。最艰难时,林姵蓁一天吃六顿,吃了吐,吐完再吃。阿姨轻拍她的背说:“要有力气,要有能量,就要咽下去。”
三年里,林姵蓁经历过高烧不退、肠梗阻,体会过生命的脆弱,也一次次被温暖接住。一次化疗后她突发高烧,独自在家昏昏沉沉。邻居大半天没见她出门,一个电话追来,随即为她送药、联系医院。
朋友们送来绣满花朵的毛线帽、高马尾假发。她对镜打量,眼里又亮起光,“这样是不是精神多了?”
“这难道不就是我的福报吗?”林姵蓁豁然开朗。
“获得的爱”与“给予的爱”,悄然回应。
2020年,苏斐君在台湾的父母双双感染新冠病毒,苏斐君心急如焚。厦门朋友来电,开口便问:“叔叔阿姨需要口罩和检测试剂盒吗?”苏斐君握着电话,手在轻颤,“连我的家人都被记挂着。”
很快,物资从厦门寄往台湾。父母留了一部分,其余分给邻里亲朋。
苏斐君留在厦门,酒店经营遭遇困难时,政府的助企政策,帮她渡过了难关。身边的朋友唤她“苏姐姐”“苏妹妹”,朋友们说得自然:“两岸同胞,本就是兄弟姐妹。”
那一刻,苏斐君想起儿时背过的诗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原来,父亲在诗里早埋下了答案——所谓血脉相连,不仅是血缘相同,更是危难中伸出的手、困厄时共披的衣。
(四)
“快,开通绿色通道!一家台企的工人受伤,急需用血!”
厦门市中心血站副站长曾晓新放下电话,立刻启动应急程序。一分钟前,他接到厦门台商协会的紧急求助:一名工人,在车间伤到大动脉,生命垂危。
“血型、用量、医院地点……”他语气紧迫,每一个字都在与时间赛跑。
在厦门这座与台湾一水之隔的城市,像这样“血流同源、危难共担”的时刻并非偶然。很多在厦门的台胞、台企,都接到过厦门市中心血站的电话:“遇到困难,尽管说。”

设计精巧的热血徽章。
两岸同胞流着一样的血,怀着一样的情。不仅台胞在紧急时能得到及时救助,每逢厦门遭遇“缺血季”——夏季最热或冬季最冷时,献血车上也总能看到台胞挽袖的身影。
全国无偿献血促进奖个人奖的牌匾,被台胞吴家莹郑重地挂在办公室墙上。20多年前,他在厦门第一次献血,纸质献血证至今被他珍藏。他说:“那是永远值得回忆的起点。”任厦门台商协会会长期间,他全力推动台企集体献血。
2017年3月,“血脉缘·台闽情”无偿献血活动正式启动,几十家台企响应,数百名台企员工分批走出车间,汇成暖红色的生命接力。台商韩萤焕超过年龄,不符合献血条件,他的两个儿子站了出来,挽袖与员工们一起献血。一位台商说:“捐血一袋,救人一命。流水线可以暂停,爱不能断。”
“在厦门10多个献血品牌活动中,有3个与台湾紧密相连。”曾晓新细数:“‘血脉缘·台闽情’‘中华血·两岸情’‘厦门慈济·卷袖之爱’,活动都持续了十年左右。”三大活动累计献血量突破350万毫升——数字背后,是血脉相连最生动的写照。
“陌生的城市里,不会再有孤寂……恋着希望永恒的心,绝不停息。”林姵蓁轻轻哼唱自己作词的歌曲《因为有你》,感慨万千。
(五)
失去“超人披风”,林姵蓁一度很失落。
直到有一天,她在厦门市中心血站看到一对母女——年轻的母亲正要献血,身旁八九岁的女孩仰头望着。母亲轻声对孩子说:“你现在还不能献血,但也可以用其他方式,为这件事尽一点力。”这句平凡的话如暖流击中林姵蓁,她转身对这对母女说:“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话。”
既然不能再献血,那就做一个点灯的人。
林姵蓁开始协助血站策划宣传活动。第一次站在稀有血型应急队伍的团建讲台上,手握话筒,她感觉“超人披风”又回到了肩上——从献血者到宣传员,“热血超人”从未离开。
她发现,许多人因不了解而对献血心存顾虑。传统的说教收效甚微,于是她从血型入手,将它变成温暖的社交语言:先测血型,按型分组,在游戏中科普,在兴趣中凝聚。血型+运动、血型+健康、血型+公益……她创建的“热血联盟”让善意变得可触可感。
“热血精神是什么?”她这样解释:“那是每个人心里善良的种子,无论大小,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萌发方式。”
一个时代的记忆也被温柔保留——服役10年的“宏和号”采血车光荣退役,厦门市在城市中心位置专门为它建起一座以无偿献血为主题的爱心公园,并在园内建起爱心形状的固定献血屋。艺术家为“宏和号”绘上新装:车内顶部是星空的湛蓝,采血椅是奔涌的鲜红。2021年6月,“厦门之心”献血屋正式启用,车被安放于“心”的最中央。

“宏和号”退役后,厦门市在城市中心位置,专门为它建起一座以无偿献血为主题的爱心公园,并在园内建起爱心形状的固定献血屋。
启用仪式上,林姵蓁的母亲已无法到场——那位始终支持她的老人,在台湾安详离世。但更多年轻面孔出现了:两岸的“90后”“00后”结伴而来,刚满18岁的青年用第一次献血作为成人礼。林姵蓁望着人群,泪中带笑:“这辆车,早已是我们互相奔赴的证物。”
如今,“厦门之心”献血屋已接待超1.1万人次,采集血量超350万毫升。林姵蓁拿起一枚设计精巧的热血徽章——一颗插上翅膀的心,温柔笑道:“爱要长出翅膀,才能飞到更远的地方。”
2025年6月14日,世界献血者日,林姵蓁受邀登上全国宣传活动主会场的舞台。面对媒体的镜头,她依旧笑得温柔:“生命的每分每秒都要热血。”
曾用热血温暖他人的她,也被这片土地涌来的爱,温柔治愈。
林姵蓁陪着父亲重返长春。曾经居住的小楼已遍寻不见,父亲站在街头,摇头又点头,满是褶皱的眼皮下,闪出光:“真好,到处欣欣向荣……这是全新的长春。”
祖父和父亲反复提及的东北松花江,依旧——冰雪中,雾凇晶莹剔透。
从家族血脉到同胞血脉,再到深沉的家国血脉,林姵蓁觉得自己完成了三代人的寻根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