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一灯如豆,寒夜不眠。诗人的思绪宛如手捧黄绿绵衣上的丝丝缕缕,交织而出。
那年,心爱的她走了,留下织给爱人的绿衣,陈放在案头。投射在缝衣针上的星光,每一点都让诗人看见了故妻的情意,那是她温暖的如葱手指,那是她再难重来的巧笑倩目,那是她不在的妙曼影子,那是她留给诗人永远难磨的无言情意。
再难相守。我们深知自己所爱的,却要挥手说再见。从此不会再有真情的规劝,不会有体贴入微的嘘寒问暖。只留下诗人自己,在这生活的泥涂中茕茕孑立、郁郁独行。
窗外,风雨如晦。窗外,一星孤悬。窗外,满目原野。
可便是无边广大的原野,又如何能承载诗人这倾泻难止的沉沉哀思?
这里边的“曷维其已”的“曷”是“何”的意思;“俾”念“bǐ;“訧”念“yóu”,过失。絺兮绤兮……《诗经邶风》中的这首《绿衣》只有短短几十个字,字里行间,用一件衣服的绵长力量,回味以后所有年月的琐碎。
不错,生活的琐屑有时让人腻味,生命的平庸有时让人忽略了对周遭的关爱,世事的无常,有时让人对别人的付出熟若无睹。即使是无微不至的生活关照和耐心规劝,也终会让人觉得平淡。生活中的细节,往往纷繁堆砌,在新鲜过后,便让人沉重,直至无意间的忽略。但造化注定是个悖律,所有的这些,其实浸润着无穷的情意,而一旦失去,便如纸落水中,在人们的怅然中,思绪的印痕就逐渐清晰起来,直至又生长成人们的愁绪,枝枝蔓蔓,缠绕难解,让爱人的心灵作痛,连呼吸都困难。
苏轼说“十年生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同时代的词人贺铸也说:“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白居易也在深深的夜晚唱到:“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衣尚存,暖依旧,人何在?失去妻子的诗人的心总是在睹物的刹那隐隐作痛,并在这丝缕的折磨中舔舐其中的情意。“女子如衣服”,今天看来,《诗经》那个年代的卫道士们的古怪理念有些好笑,但在《绿衣》里,我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感到奇怪,在与心爱妻子的这些朴素情爱里,有着一颦一笑,一针一线,正如这里黄外绿的衣服,从这个意义上看,女子,确实如衣服。不论苏轼,无论元稹,还是白居易,世间的才子即使参透了红尘因果,也珍爱这衣服,却也难敌这空房、白墙、绿衣。佛学名作《心经》上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促狭的白壁里,这素洁的绿衣上,其实并不是空无一物,它留下了逝去的情人的无尽叮咛,它承载了情人如恒河沙数般无量感怀思念。
明代归有光的散文名篇《项脊轩志》中有一段关于亡妻的描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悲伤眷恋之情溢于言表,此是无声胜有声!亭亭如盖,亭亭如盖,想念一如枇杷树茂盛。还有清代纳兰容若的那首《浣溪纱》: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纳兰无数的深夜里,梧桐的枯黄叶片在夕阳残光中落光,夜阑人静,一灯微黄。一切一切的往事自然而至。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赏月一起品茶 。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背诗一起弹唱……
而今晚,当我酒醒,想起那一幕幕往事,排山倒海。曾经的幸福哪里去了?只剩下如今的凄凉。可是当年,在一起的曾经幕幕,我还以为,一切都只是寻常之事。
这是纳兰容若的心声,物是人非,阻隔了一生的相见,在现在这样一个落雨的夜里,面对旧物,他静静地想念……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这句话的意思是:愁肠百转心千结,何时忧愁才能止?不但男子,在中国诗人的书卷历史中也有女子留下了无数让人流连喟叹的感伤记忆。
在抬起头来时候不由想到一个女子——李清照。丈夫遗稿里的一字一句,写满了这位才女的哀思,这些文字中看不见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巾帼豪情,也看不见了“载不动,许多愁”的青春少妇的相思,因为没有了爱,女人就失去了生活的坐标。江南的女词人难捱秋长,逝去的一切来历历在目。昨日温情已然成梦,那个风度翩翩,举案齐眉的丈夫已不能回首一望,无缘相见。但李清照依然在无怨无悔地整理他的遗作《金石录》,因为,所有的思念都是悠长而不着痕迹的,已经化作这著作中的一点一划,已经化作了墙头上的一枝一叶,已经疼痛地融入了她的血液中,和生命无法分离。如花才女,一痛如此,痛在阴阳相隔、知音不再的感伤。
一切恩爱在,无常最难久。
我们都明了,有情未必能终老,所有的美好也终究会慢慢变老,慢慢逝去,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凌云山高;没有我的灵明,谁能睹他美眷如花?只要心心相惜就好,只要还能记着相处时彼此那破颜一笑的刹那。爱情让人刻骨铭心,一方的缺场不能让爱消失,因为它已成为印痕,永驻心房。或是尘封的记忆,或是鲜活的伤口,微动,就会隐隐作痛。虽不能长相厮守,却在远在世界另一边的他留下最深最深的记忆。正如张爱玲所言:“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爱,有时是一种纪念。一声轻叹,面对逝去的挚爱从此天人两隔,任你刚强如斯,这时也不得不卸下伪装,恸哭一场,寄托哀思。
这让人记起了一首异域悼亡诗,15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的《黎西达斯》:
我再一次来,月桂树啊,
棕色的番石榴和常青藤的绿叶啊,
在成熟之前,来强摘你们的果子,
我不得已伸出我这粗鲁的手指,
来震落你们这些嫩黄的叶子。
因为亲友的惨遇,痛苦的重压,
迫使我前来扰乱你正茂的年华;
黎西达斯死了,死于峥嵘岁月,
年轻的黎西达斯,从未离开过本家。
一样的生死离别,一样的悼念不休止。多少红尘深景,都恍如隔世花影。这么多年了,关于你的一切都已经成为我的旧事。旧事在时光的流转中慢慢苍白,白云苍狗,而我还是不能把你忘记。想念,真的是会呼吸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