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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查员带着正儿八经的腔调汇报着。喜多野浩二忍着脑袋里的隐隐作痛,用细小的字体记录下同僚的每一句话。
今天早晨,为了换衣服回到家里,加奈好像有点不舒服。自己问了一句“一个人能去医院吗?”回答说没问题,就没有再多管她,感觉她用黏人的眼神盯着自己,禁不住心烦意乱起来。
这种时候我是不能请假休息的,作为刑警的老婆,加奈应该知道这点常识的呀。
“通过以上事例可以看出,尽管前川和家人分居,但家族关系似乎不存在什么特别的问题。只是,我感到蹊跷的是,这家私人医院的开办资金来路不明。尽管前川对家人说要用贷款返还全额,但事实上,总金额一亿日元中,已支付了三千万。”
“噢。那么,请你继续调查下去。”
正面对着搜查员们坐着的科长,放下了笔。然后,视线转向喜多野示意。
站起身时,椅子脚和地面的摩擦发出了令人厌恶的噪音。喜多野边翻着笔记本,边述说目前获知的关于深沢岬的信息。
“昨天和今天,她都没有回到中野区的家中。我们也联系了她在琦玉县的老家,她好像和家人处于近乎断绝关系的状态,他们对她最近的情况一无所知。录音电话里的留言说,圣玛丽医院的妇产科主任昨天外出了,今天我就去见她。”
这不等于在说没有发现新线索一样嘛。科长鼻子旁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
根据鉴定结果,警方推断前川正史的死亡时间在下午五点到八点之间,死因是被人从背后用类似绳子的东西勒紧脖子窒息而亡。虽然喉咙附近有被抓挠的痕迹,但从房间里的情况判断,没有发生激烈争斗。
在前川的体内,没有检查出药物。如果是喝了安眠药等药品,在失去知觉的时候被绞杀,还能考虑犯人可以是个女的,但没有药物反应的话,就不得不承认,这种凶杀手段对于女人而言,实施起来比较困难。
尽管如此,搜查组依旧把焦点对准了深沢岬。几乎可以断定,这起案件不是过路歹徒的随意所为,但目前没有发现其他的可疑人。
附近的目击证言没有一个有价值的。尽管搜寻、分析犯人的毛发等遗留物的工作还在继续,但仅就私人医院进出人员频繁这一点,搜寻工作进行得非常困难。
“好像还是这个女人最关键呀。她不是自由撰稿人嘛,不会一点不看新闻和报纸吧。如果知道前川被杀,她应该主动联系我们呀。可奇怪的是,音信全无。她在逃避吗?还是与案件有关?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她的行踪调查清楚,负责深沢岬的警力再增加两三人吧。”
尽管喜多野有股反对科长提议的冲动,但由于自己这边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所以又感觉没资格提出异议。
“给大家发了深沢的照片。因为是杂志报道上的照片,不是非常清晰。”
这是大约两年前的报道,内容是,当时就职于《东都新闻》社的深沢岬,靠威胁采访对象获得特别消息。由于是三流杂志的报道,不能完全相信这些内容,不过,恐怕事实也差不离。所以,她成为了自由职业者。
她的长相与其说像是记者,倒不如说像节目主持人或演员。漂亮的卷发和妆化得很浓的眼部,加上微微圆润的脸颊,给人娇媚的感觉。
“喜多野,你们给我重点调查深沢。关于私人医院的治疗内容,也有必要再深入地调查一下吧。好像是家很受欢迎的私人医院,但也不排除与患者发生矛盾的可能。也许深沢就在追踪这种事。”
一位搜查员举起了手。
“前川从今年春天开始,着手用第三者的卵子进行不孕症的治疗。比如像,卵巢被摘除的患者,接受别人提供的卵子,再进行人工受精。因为牵涉到伦理问题,在日本基本上没有实施这样的治疗。尽管前川私人医院的职工说没有发生过什么突出的医患矛盾,但我还会继续调查下去。”
“是呀,那就拜托了。”科长的这句话一出,示意会议结束。
喜多野寻找林的身影。会议就要开始的时候,自己看见他慌慌张张跑进屋子的,应该坐在后面的位置上。
其他的探员们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林依旧低头看着资料。
“喂,我们走吧。”
听到招呼声,林才把视线从桌面上扬起。他在意睡乱的头发,不停地用手梳抹,尽管这是他常有的习惯动作,但今天他光滑的脸面却一反常态,绷得紧紧的。
“喜多野,这个女人,你不觉得很眼熟吗?”
“你说深沢岬吗?”
“我也不是特有自信,她不就是昨天,与我们在院长办外面的走廊上擦肩而过的女人吗?这么漂亮的美人来拜访院长,我当时还感到不可思议呐,所以总觉得对这张脸记忆深刻。”
喜多野慌忙翻手上的资料,找深沢岬的照片。
“我觉得眼睛很像。虽然昨天见到的女人的眼睛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过会因为化妆的缘故发生改变呀。或许她变瘦了。我的女朋友和两年前就判若两人哟,更加苗条可爱。不过,如果她是在调查圣玛丽医院的话,出现在那里也毫不奇怪呀。”
“走,”喜多野拍拍林的肩膀。“去妇产科之前,先到院长办。”
林嘴角露出微笑,唰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
不凑巧,荒木院长正在做手术。因为有一位被开水烫伤的孩子要做皮肤移植,情况十分紧急,所以他才也进入手术室,和其他外科医生一起进行手术。二人于是改道拜访了宣传科,工作人员说青井今天早晨到国外出差去了。
喜多野决定在等待荒木的这段空闲时间里,先去拜访妇产科主任。要是深沢岬在调查这家医院的不孕症治疗,或许也见过妇产科主任。而且,这位医生还曾经是前川的上司。
像是到了午休时间,候诊室外的患者身影稀稀拉拉。二人向问讯台的工作人员出示了工作证,提出要见责任人后,女职员露出明显的紧张眼神,急忙进了里面的屋子。
不大一会工夫,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从上臂到手腕处堆满了肉,是由于头发染成了淡茶色的缘故吗?看上去朝气蓬勃。
“我是正冈主任。”
女人心平气和地自我介绍。林困惑地看着喜多野。
“这里有患者,到我办公室说话吧。现在正好是午休。”
夹在走廊和候诊室中间的正冈办公室并不大,但整理得干干净净。这里不像是负责管理医生的责任人的办公室,倒更像是外资企业领导的房间。
拿出放在角落里的折叠椅打开,正冈又从小巧玲珑的冰箱里取出瓶装茶。喜多野瞄了一眼冰箱,里面放着一个用蓝色印花大手帕包裹着的便当盒。
“是关于前川先生的案件吧?我看了新闻后,感到很震惊。”
把纸杯放到桌上,正冈来回地盯着两个人的脸说道。
“我们争取尽快抓住犯人。为了得到线索,想请院方配合搜查,我们想知道他从这家医院辞职的经过等其他具体情况。”
正冈开始慢慢地说,一句一句地,中间像被标点符号顿开了一样。
“我想你们也已经调查了,去年夏天,前川先生还在本院工作。很突然地,他因在西早稻田开设了自己的私人医院而辞职了。由于事前连个招呼都不打,单方面突然提出辞呈,所以,我也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本来嘛,独力开诊所是件值得祝贺的事情,但像这样搞突然袭击,我们连寻找候补医生的时间都没有。”
“他有没有谈过开业资金的事情呢?”
“没有……因为彼此都为此事不开心,具体情况什么也没有问。”
“他在本院工作期间的表现如何呀?有没有什么突出的矛盾呢?”
听到林的询问,正冈噗地苦笑起来。
“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吧。手术的水平一般般,不过,能够热情地倾听患者的诉说,也得到过一些好评。”
“他在私人医院使用非患者自身的卵子进行不孕症的治疗,在本院也有这方面的治疗吗?”
正冈撅起涂着淡粉色口红的嘴唇,喝了口茶后,脑袋慢慢地晃了晃。
“据我所知没有。但我知道他很想这么做,因为他本人好几次提出了这种请求呀。可是,本院的宗旨是,坚持脚踏实地安全执行既定的医疗方针。尽管这样向他解释,可前川先生似乎有些不满。因此,事实上,大约在三年前左右,我们把他从负责不孕症治疗的岗位上撤了下来,转向异常妊娠患者的手术等治疗。可能这件事成就了他独立开业的契机吧。”
“话虽如此,这么大规模的医院,对于先进的医疗技术采取这么消极的态度……真让人有点难以置信呀。用别人的卵子进行治疗,是非常罕见的吗?在今年春天,前川先生已经着手做了。”
“对,我看了新闻。不过,本院没做过这种治疗。那些不能正常产生卵子的女性,渴望从第三方那里得到卵子怀孕生子,我很能理解这种心情。但是,对于提供卵子的女性来说,因为必须要打诱发排卵剂,要承担其副作用带来的不良后果。在采集卵子的时候,卵巢受到伤害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不像采集精子,那相对来说要简单得多。”
“这么说,这种治疗在日本完全没有吗?”
“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案例,比如接受姊妹提供的卵子。遇到亲属相互捐赠的情况时,医院方面也很难加以回绝,但这样一来会造成家族关系更加复杂,本院原则上是禁止的。虽然如此,完全依赖第三方的捐赠,操作起来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呀。尽管对此有各种各样的意见,但本院还没有进行这种治疗的打算。”
说到这里,正冈微笑道:“我真是的,像是在讲课一样。”
喜多野他们完全理解正冈所说的话,也不认为她隐瞒了什么。可是,深沢岬特意前往这里调查前川进行的不孕症治疗,这里面应该藏匿着什么线索。喜多野改变了询问的角度:
“有没有一个叫深沢岬的自由撰稿人到过这里?”
“深沢岬……”
正冈以与体型不相称的敏捷动作站起身,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张名片。
“啊啊,不出所料。确实是这个名字呀。”
正冈看着放在桌上的名片,喜多野和林互相看了一眼。它和留在前川口袋里的名片一模一样。
“她来打听什么呢?”
喜多野不知不觉探出了身子。
“这个人有点奇怪。她本人说接受了治疗,是来复诊的,可是找不到她的病历。询问了她一些情况,因为她前言不搭后语,我正要详细打听,她便拿出名片,说想要采访。因此,我就叫了宣传科的负责人。听说已经回绝了她的采访请求。”
林发出了愤怒的声音。喜多野也同样感到愤愤然。宣传科的话,就是那个“青葫芦”所在的部门。他俩当时在院长室里提到深沢岬的名字时,那个男人装糊涂。也许是在院长的面前不好开口,但隐瞒重要信息的恶劣性质一点没有变。而且,还跑到国外去出差。关于他要去出差的信息,昨天也一点没有提到。
喜多野咬紧嘴唇,努力克制往上升的火气,在心情恢复平静前,林开了口:
“她来的时候,想打听什么事情呢?”
正冈半张着嘴,露出在左思右想的表情。最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喜多野,冷静地问:
“她是嫌疑犯吗?”
“目前呢,还不能断言……”
“你们能否去直接和她本人确认呢?她也曾在本院接受过治疗,我有保护患者隐私的义务。她还说要采访,要是我把和她交谈的事情随便说出来,是否会妨碍她的采访计划?”
“不过现在,这牵涉到杀人案,已经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了……”
喜多野用目光阻止了带着惊讶口吻唠叨的林。
这个女人,没有想到要维护自己面子这等小家子气的事情。只是一个一根筋的人,绝不做不合道理的事情。这样一接触下来,喜多野对她这种比男人还要男人的态度竟抱有一丝好感,现在只能再次恳求她了。
“因为还在调查中,不便对您透露具体细节,但拜托了,先生。”
“先生”,这一敬称自然地脱口而出。喜多野猛地低下了头。
“我们现在不知道她的去向。所以她也有涉案的可能性。”
正冈用手揉着另一只手的上臂,沉思了一会儿,“要是这样的话,”她点头说道:
“老实说,她说了一句引起我注意的话,‘采集了卵子’。她为了寻找那时的主治医生,到这里来复诊。她对自己接受的治疗抱有了疑问,因而想进行采访,给我留下的是这样的印象。”
“或许,那就是前川?”
顺势说出口后,正冈皱起眉头浮现出悲哀的表情。
“那时我一点也没有这么想过。因为我已经完全忘了前川先生呀。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确实感到蹊跷。他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能看到的。只要他想秘密地采集卵子,或许也不是难事。”
“把她的卵子和希望得到孩子的夫妇提供的丈夫的精子结合的话,就是前川医生想要做的使用第三者的卵子进行不孕症的治疗吧?深沢女士或许是要采访前川医生关于这方面治疗的可能性呀。”
好不容易在前川和深沢之间,开始连接上了一根线。喜多野觉出了自己的兴奋。真喜欢这种感觉。逼近真相时的激动心情。调到早稻田警署以来,喜多野第一次重新体验到了这种滋味。
这个案件,还是深沢岬掌握着关键的信息。一定要亲自找到她。
喜多野在提下一个问题前,林开口了:
“深沢岬说过她自己接受了卵子采集对吧?她本人,是否有可能用那个卵子进行人工受精呢?或者说,她打算把卵子保存起来,将来,想生孩子的时候用?”
“您连这个都知道呀。”
正冈说。喜多野也颇感意外地看林。林说人生的乐趣,就是和女友四处游玩。这是个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年轻人,或许那是他遮羞的一种托词,实际上可能是个暗自勤奋用功的人。
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摸摸凌乱的头发。
“这是从我女朋友那里听来的呀。”
又是女朋友呀。
喜多野感觉肩膀要突然无力垂下的时候,林却因为受到正冈的表扬,正变得洋洋得意起来,开始快活地打开话匣子:
“要是结婚的话,真想早点要个孩子呀,我跟女友这么一说,她反过来给我上了一课。因为对我的遗传因子感到不满意,她打算去买一个思路清晰的帅哥的精子进行人工受精,那样就能生出一个优秀的孩子。我当时可被气坏了呀。不过,后来听说在美国已经发生了这种事情,我还觉得女友的建议挺有创意的呢。”
“我不清楚深沢女士是否真的被采集了卵子。不过,假设被采集过卵子的话,也会有您说的这种可能性。”
这时,喇叭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这表明下午的诊疗开始了。
“也许还会有问题来向您请教,那时也请您多多关照。”
正冈点点头后,下唇微微探出看着冰箱。喜多野为占用了她的午饭时间而感到过意不去,连忙同林出了屋子。
荒木院长还没有从手术室出来。两人打算先回一趟警署,傍晚的时候再来。
“还真是相当复杂呀,会上能解释清楚吗?不都是些死脑筋、对先进医疗技术一无所知的人嘛。”
林在停车场倒车时不停发着牢骚。
“把事情解释清楚,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嘛。不管怎么说,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不过,对于你认为深沢岬在采访第三方不孕症治疗的推断,我有点不赞同。”
“那你认为,还可能是什么?”
“如果自己被采集了卵子提供给他人,还会特意来采访吗?你不觉得采访的方法也很奇特吗?”
林时不时看看后视镜,喜多野不由得用手抚摸起下巴。
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尽管自己确信无疑,前川和深沢之间确实有一根相连的线……
“啊……啊,深沢岬。能不能快点露出你的身影呀!这样下去,看来周末的休假要泡汤了哦。”
林打高了空调,粗暴地踩下油门。
加奈悲哀的面孔掠过脑海。像要赶走她那白净的面庞似的,喜多野使劲摇了一下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