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车停了。喜多野浩二在翻起躺倒的车座椅之前,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突然,被拉伸的筋骨发出沉闷的嘎啦嘎啦声。
“这公寓挺气派的呀。”
林抬头望着灰瓷砖墙面的五层小高楼,快活地说。
对于按户出售的公寓来说,这种构造的建筑并不少见。林想让喜多野变得开心,咧嘴笑起来,但喜多野只一句“没时间说废话”,又将笑容收了起来。
路对面,有一个安放着滑滑梯、秋千和沙地的简易儿童公园,一位带着幼儿前来玩耍的母亲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喜多野盯着那对母子的身影看得入迷。
今天早晨,加奈的心情少有地好。拿起喜多野的手,放到大大挺出的肚皮上,带着像是被胳肢得痒嘻嘻的表情说,宝宝在踢呐。胎儿的活动也传到了喜多野的手掌上。
此时此刻,喜多野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怜爱之情。那个感情是对加奈的,还是对即将降临人世的小宝宝的,喜多野说不清楚,但却是自己人生四十年来第一次的感动。初次体验到要当爸爸的真真切切的感受。
与这几天的烦心案件极不相配的温馨感情,也许在表情或态度上表现了出来。一到警署,喜多野就被科长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
虽然查明了女人的来历,却找不到她,这该如何是好。
科长迁怒于人也是理所应当。何止是科长,所有的搜查人员对无法掌握到深沢岬的行踪,都渐渐地变得焦躁起来。
到现在为止,没有丝毫关于杀害前川的嫌犯的有力线索。在私人医院附近走访询问,虽然得到了几个目击者的笔录,但都不能证明是从私人医院出来的疑犯。西早稻田在市中心算是处闹中取静的地方,但私人医院面对着大道。不是附近居民的行人也频繁地来来往往,大家对陌生人都不太注意。
“要是能知道些什么就好了呀。”
想窥探喜多野的心情,林说了一句,喜多野用锐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披上了外套。
在喜多野的内心,也对将要见面的中原阳子抱有极大的期望。圣玛丽医院的院长荒木在喜多野他们访问后不久,承认了深沢岬来医院的事实。不过,只是听她说希望做不孕症的采访,此后,就没有联系。
喜多野尽管觉得很不对劲,但没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除了荒木以外,可能知道内情的宣传科的“葫芦”,已经预定了在丹麦的福利院进修两星期。
荒木在维护组织利益方面是位专家。在判定对自己无利可图的情况下,他是不会配合搜查工作的。遗憾的是,自己目前手上还没有对荒木摆出强硬态度的有力证据。
电梯升到四层,出去后往左拐,第二扇门里就是深沢岬的小姑中原阳子的家。按下门铃,喜多野和林说明来意后,身穿淡蓝色连衣裙的苗条女人带着紧张的表情打开了大门。戴着眼镜,是位智慧型的女性。
“突然造访,实在抱歉。我们能否打听一些事情?”
绷紧着嘴唇,中原阳子微微点头。看来女主人无意请他们进屋内说话,喜多野和林缩紧身体挤进玄关的三合土上。
玄关前,只放了一双去附近买东西时穿的拖鞋。看来,深沢岬还是没在这里?喜多野边想着边抬起脑袋,中原阳子迎面劈来一句“她不在”,仿佛要挫败喜多野他们的气焰似的。
“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中原阳子眨巴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说:“四天前,她说是到附近采访,顺便来看看我。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面。”
这和电话里询问时的回答同出一辙。不过,与在电话里喜欢沉默不语的她不同,今天,她自己主动地发话。
“怎么警察要找岬呢?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作为案件搜查的一个环节,作为参考,我们有事要问她。”
“什么案件呢?”
尽管中原阳子努力控制不让自己表露出过于严肃的音调,但还是担心地紧皱了眉头。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反应。警察来打听亲人的下落,这可不是经常发生的事。
喜多野感到有点抱歉,用含糊的声调继续提问:
“您是否知道她可能去什么地方呢?深沢女士在亲戚中和您关系最融洽吧?要是您能知道,最近她有什么其他要好的朋友的话,那就能帮上大忙啦。您是否知道对方的联络方式什么的?”
中原阳子抬起头,眼神很严厉。
“她有事的时候会跟我联系,我想跟她联系,却怎么也抓不到她。”
“难道说,中原女士也在找她吗?”
林冷不防地问。中原阳子咽下一口唾沫似的喉咙动了一下。喜多野感觉,她眼镜后面的水灵灵的眼睛好像慌乱地移动了一下,不过,也许是自己的错觉。“那还用问嘛。”中原阳子语气强烈地说,“说不用担心,这怎么可能呢!”
就在这个时候,房间里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中原阳子不放心地往屋里张望。
这个家里应该是夫妇两个人。为什么,会有婴儿?
喜多野伸长脑袋想探个究竟,但连着起居室的门关上了大半,看不到对面的情况。
“是您的孩子吗?”
“只是朋友托付的。快到喂奶粉的时间了……我已经说了好几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该说的都说完了吧?中原阳子带着这样的神情轮番看着喜多野和林,又开始绷紧了嘴唇。
两人拜托中原阳子有深沢岬的消息后立刻告知的事宜后,她依旧挂着严肃的表情,点头表示同意。两人一出门,就听到门锁的旋转声,接着是挂上铁链的声响。
中原阳子挂好门的铁链后,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玄关地面的阴冷顺着薄薄的垫布传到身上。阳子尝试了深呼吸,但依旧平缓不了怦怦的心悸。
那样说不会有什么破绽吧……
从起居室里不停传来满的哭声。正如对刑警们说的那样,到了必须给小毛头冲奶粉的时间了。
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阳子朝厨房走去。
收留满已经有四天了。当初,岬说要在这个家里住一阵子。可是突然,就不回来了。好像也没回她自己的家,时不时地和她联系过,却很少能打通她的手机。偶尔联系上,她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再等等”,完全不得要领。
竟然警察会在找她,她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因为满卷入了什么案件当中?
阳子考虑过跟琦玉县的哥嫂联系。在自己一个人已经难以应付的关键时刻,岬又不管不问地消失了。
可是,想到哥嫂和岬的关系,自己又不能轻易地联系他们。按岬说的,如果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话,只会导致哥嫂的担心加剧。结果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更加恶化吧?
岬这孩子至少也应该定期来个汇报呀。
阳子粗暴地把水壶放到火上,把定好量的奶粉倒入奶瓶。
此时,起居室的电话响了。阳子关掉煤气,先去接电话。
“是我。”
听到岬的声音后,阳子放下悬着的心的同时,心里升上一股怒气。
“警察来过了。现在,刚走。”
岬沉默不语。
一感到情况不妙,岬就会闷不作声,挂断电话。不过,自己不能一直这样被她牵着鼻子走,阳子想到这里,严厉地说道:
“别再装神弄鬼啦!为什么警察要找你?你让我什么都不说,很让人为难呀!”
“对不起。”声音里没有什么意气消沉的感觉,还发出了与此不相配的笑声。“好不容易搞清楚了。”
“搞清楚了?”
“我找到了满的父母。是叫宫园的人,父亲是董事长。”
阳子不知道该如何应答,看了一眼仰卧在叠好的毛巾被里的满。
“我打算下午带满到那个人的公司里去。现在我要到你这里来,能不能帮我准备好小家伙出门要带的东西?”
“警察怎么办?还是跟他们说一下比较好吧。”
“首先,把孩子还给她的父母。之后,再考虑警察的事情。想一下子什么都解决掉是不可能的。”
“也许是像你说的,可是……”
“那给你添麻烦了呀。”
“等等,要是警察在外面的话,该怎么办呢?”
阳子边说,边想着,刚才自己还劝说岬要去找警察,为什么还要教唆她摆脱警察的盯梢?
岬琢磨了一下后,让阳子带满到新宿,并说,警察不会连对阳子都进行跟踪。
“从现在开始计算的话,大约两点半到吧。我在小田急百货店门口等你们。”
怎么这么自说自话呀,阳子正想发牢骚时,电话已经挂断。
阳子叹着气抱起满。今天宝宝的头发轻飘飘地倒立着。四天没有出门,阳子打算用水湿润她的头发,然后梳理一下。
岬说找到了满的父母,但这是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阳子不清楚。岬好像以为,只要见到满的父母,他们就会领回孩子。反正岬也会采用她一贯的高压手段吧,可是,宫园这个人,不是要抛弃满吗?阳子不认为事情像岬想的那样简单就能处理好。
阳子抱起满到了洗脸池,用手掌沾了一点水,抚摸孩子的头发。满是感到痒酥酥的吗?小脸笑眯眯的。
从一个人的手递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就像个物件一般,被传来传去,这孩子真是太不幸了。
阳子把脸贴到满的脸上,一股温暖、香馨的味道。对于没有育儿经验的阳子来说,照顾满可把她折腾得够呛。
然而自己对满产生出了一种亲骨肉的感情也是事实。如果岬说的话不带假,那满就是自己侄女的孩子,和自己也连着血缘的纽带。
回到起居室看挂钟,一点多了。要是不赶紧出发,就会赶不上岬指定的时间。
阳子朝寝室走去,准备给满换衣服。
在大众餐厅扒拉完炸猪排盖饭套餐后,喜多野和林匆忙赶往霞关,向深沢岬过去的同事打听她的事情。
在深沢岬先前的工作单位得到的信息,几乎是一张白纸。其他的搜查员已经向她原单位的同事们打听过了,她好像不喜欢和同事们进行私交,离职后,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况。一般来说,近十年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话,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朋友关系。但大部分人的评价是“因为她脾气倔,很难相处”。深沢岬这个女性,性格似乎很不寻常。
只有一个和她关系融洽的人物浮出水面。就是二人现在要去拜会的女记者,平木佐和子。
面向日比谷公园十字路口处的大楼,在其地下商场的咖啡馆里,喜多野和林等待着平木佐和子的出现。
喜多野和林点的咖啡端上来的时候,一位穿着黑色女服的高个女人进了店门。几乎没怎么化妆,总觉得她的头发造型也很土气。当她的视线停留在喜多野和林身上后,便毫不犹豫地朝两个人的席位走来。
要和女记者见面,林总有点屁股坐不定的感觉,现在,如同幻想破灭一般,林耸肩缩背看了一眼喜多野。
平木佐和子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后,想了一会儿,要了番茄汁。
“工作繁重,但健康管理不能懈怠,您很会保养身体嘛。看来,我们要向您学习呀。”
平木小声说,最近胃有点不舒服。
“开门见山吧,和电话里说的一样,我们想打听一下深沢岬的事情。我们从公司其他人那里得知,她和您相处得最好。”
平木的神情变得黯淡。感觉和其他同事的反应不一样。平木把视线落到自己的手上后,眼珠朝上看喜多野。
“她出什么事了吗?”
“作为某案件的涉及者,我们正在找她。因为这些天不见了她的行踪,所以,我们在她可能接触的人中打听。”
“我没有什么……”
平木用吸管捅了一下浮在番茄汁上的柠檬片后,又问了一次,“岬出什么事了吗?”让人觉得她从心里担心深沢岬的安危。她的眼角,似乎在害怕什么事情似的,不时抽搐。
喜多野觉得她不像是位记者。参加记者见面会时,自己见到的大多数记者都性格粗暴,嗓门大。女记者也不例外,反倒是比一些男人叫得更响。
喜多野觉得从闲聊开始比较好,若无其事地开口道:
“最近,好像深沢女士在采访有关不孕症的事情,她在报社的时候,在这方面有特长吗?”
歪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平木用谨慎的措辞说:
“我觉得她在医疗方面没有太多的经验。她不是那种踏踏实实地追踪不显眼题材的记者,而是依靠爆发力取得成绩的人。”
“那您是属于踏踏实实地追踪一个主题类型的记者吗?”
“我也许是吧。”
平木点点头后,露出觉得饮料很不好喝的表情吸饮着番茄汁。她说了胃不舒服,胃的情况似乎很糟糕,不时地皱眉,手按着胃部。
两人又提了关于深沢岬的几个问题,也得不到什么像样的回答。喝完最后一口番茄汁后,平木打开钱包,把钱放到桌上。
“我必须要回去工作了。”
站起身,很有礼貌地鞠躬行礼后,平木便离开了。
又扑了一个空吗?
为了振作起精神,喜多野一口气喝干了咖啡。
“先回局里一趟吧。晚上不是还要盯中野的公寓吗?”
“啊啊。”
喜多野感到胃隐隐作痛起来,是因为搜查没有任何进展,焦虑过度引起的。尽管如此,正如科长所说,连一个女人的行踪都找不到,那真变成吃白饭的了。每天晚上蹲守在中野的公寓外面,深沢岬没有一丝回家的动静。是自己太窝囊吗?还是她太狡猾?可是,被一个女人这样耍得团团转,真是太丢脸了。
喜多野的脑子里浮现出加奈的面容。今晚也不可能回去陪她了。过去一直以为,因为选择了刑警这个职业,不按时回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现在不能回去,喜多野感到很难过。
难道说,是自己开始变得萎靡不振,对工作不思进取了吗?
喜多野正心不在焉地琢磨着这些问题,无意间和林的视线撞了一个正着。觉得脑袋里的思想被对方看透似的,喜多野厌烦地咂嘴说:“走吧。”抓起了账单和平木放在桌上的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