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很久没有这样了,太阳把自己的身影藏了起来。灰色云彩笼罩了整个天空,雨点在任何时候砸下来都不奇怪。即使在这种情景下,岬依旧戴着墨镜。因为是夏天,也不会显得不自然。
尽管阳光很弱,但非常闷热。在路上走着走着,汗水就成滴地往下淌。在新宿地下街买的汗衫,只是颜色让人感到凉爽,但一点都不透风。捏着下摆往体内扇风,能感到惬意,但只有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没想到化纤质地带来的是桑拿服的效果。自己被便宜所吸引,却买了糟糕的劣质品。
岬想回家去取衣服。但一想到或许会有警察在那里盯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沿着私铁站向南延伸的道路行进,岬想象着待会儿要和木村静江见面的场景。
为了见到宫园,岬今天早晨又去了“超级技师”的总部大楼等待宫园来上班。尽管从七点开始一直等到十点多,但仍见不到他的身影。应该赞同大野记者说的,他失踪了。石本或许知晓宫园的藏匿地,但石本根本就不可能帮助自己。
既然从公司那里打听不到宫园的去向,就只有到他的家去碰碰运气。于是,岬想起了昨天在宫园家门前站着闲谈的木村静江。
那个女人准是个话唠。要是我好好诱导,她就会滔滔不绝地道出不少东西,岬凭感觉就能知道。
只要了解宫园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应该知道该去何处找宫园。岬用住宅名牌上她先生的名字,询问电信局得到了她家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套了近乎后,静江勉强答应了见面。
留了太多的汗,体内水分也减少了三成,终于到了宫园家。和昨天一样,窗帘紧拉着,没有一丝主人归宅的迹象。
岬按响了对面木村家的门铃,静江马上出来迎接。今天,她上身穿的是无袖的丝绸短贴身衣,外套一件无钮短上衣,下身是棉质长裙。
“你姐姐一定很受震动吧?”
“是啊……”
宫园春香是我姐姐的朋友,静江完全相信了这个谎言。反正她也确认不了真假,没有问题。
岬被引进会客厅。统一的北欧风格家具。虽然一件一件家具的设计都很舒展大气,显得非常昂贵,但总让人感到与整个房间的搭配不协调。岬很快就找到了其中的原因。全都是不成套的呀。只涂了清漆的白木,光泽鲜艳的棕色,雅而不华的黑色。在木村静江的字典里,好像没有“协调”这个字眼。
岬坐在随意摆放着色彩艳丽的柠檬色靠垫的沙发上等候,静江端来了装着冰咖啡的水晶切割玻璃杯子。
“这个,难道是巴卡拉吗?”
提到顶级水晶的品牌后,静江变得眉飞色舞。
“是朋友送的礼物呀。啊啊,你喜欢和果子吗?”
刚刚吃完饭才来,岬以此婉言谢绝了日式点心,开始询问起来。
“关于春香女士最近的情况,您能再多给我讲讲吗?一起生活时的插曲什么的。”
“有什么插曲嘛,诶,你有没有看过春香的照片呀?”
“没有。”
静江用和她体型不相配的敏捷动作站起身,从边柜的抽屉里取出简易相册,是在均一价一百日元店里卖的那种册子。视线落到她打开的那页上。岬对着那张照片注视了片刻。
在蔓延着爬山虎的围栏前,一位女性和静江并肩站着,带着隐约的微笑。没有赘肉的上膊,无袖白色连衣裙飘逸伸展。
“差不多是一年前的照片哟。”
是位美丽的女性。眼睛、鼻子和嘴巴等五官都是小巧玲珑的,并不雍容华贵,应该说是给人朴实的印象。不过,她带有一种柔情似水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有想把她包入手掌心的冲动。
“这么漂亮,又这么有钱,怎么会自杀?真是难以置信呀。”
静江拿起玻璃杯时竖着小拇指,微微低头表示赞同。
“到底会是什么原因呢?”
“事实上呀,并不像人们想得那样没有什么烦恼哟。”
“您的意思是?”
“也不是从她本人那里听说的呀,所以,我还对谁都没有说过……在她去世的前几个星期呀,我去看她的满宝宝哟。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也喜欢孩子,所以赞不绝口呀。可是,那个女人好像一点也不开心。”
岬,全神贯注倾听着静江的话。
“怀孕的时候,她可是显得非常幸福的样子。因为那个年龄第一次有了孩子,应该感到格外兴奋吧。可是,如愿以偿得到了那么可爱的孩子后,不知为什么却垂头丧气哟。还有呀……”
旁边又没有人,但静江环顾了一下四周,脑袋朝岬探过来。岬闻到了一股动物香水的味道。
“我离开房间时,听到了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哟。”
“她说什么啦?”
被静江的话深深吸引,岬也压低嗓门用气声问。
“不像……”
是打算模仿春香的口吻吗?静江喃喃细语道。
不像,是什么意思?
“孩子和自己长得不像,会那么受刺激吗?我真是很震惊呀。只要是个美女,管她属于哪种类型,有什么关系嘛。就拿我们家来说吧,我是这副模样,但女儿长得像我老公,真是谢天谢地呀。所以,当我看出她老实巴交的面孔下,内心却是个骄傲自大的女人时,真有点掉胃口耶。”
“不过,把这个当做自杀的原因……”
木村静江鼓起两侧鼻翼,重重地点点头。肥胖的身躯靠向软垫,煞有介事慢慢地翘起二郎腿。
“我呀,在那个人去世后琢磨出来,那个叫满的宝宝,或许不是她先生的孩子吧,你想想,‘不像’这种话,不也可以这么理解嘛。”
“是说她和别的男性生的孩子?”
“对呀。而且,这种关系最终败露,被她先生察觉了不是嘛。”
静江天马行空胡诌了一番后,还要自圆其说,说这只不过是猜测而已,周围邻居也有这种流言蜚语。但说完,似乎立刻意识到传播流言的人只能是自己时,嘴角上露出了难为情的笑。
“你瞧,我也是放心不下,一直操着心呐。”
不过,岬不认为静江的推理是正确的。满是自己的卵子和宫园的精子共同的产物。满和春香长得不像毫不奇怪。
不过,这件事春香应该也是心知肚明。她不会因此而悲伤,更不用说绝望到要自己了结自己的生命。
不像,这句话的意思,岬第一感觉是不像第一个孩子的意思。
静江以为满是春香的头胎。春香没有把失去第一个孩子的事情告诉过静江吧。可是,第一个闺女是在意外车祸中丧生的,她给第二胎起了同样的名字,很明显,春香一定是盼望第二个孩子长得像第一个孩子。
尽管如此,有个问题让岬难以理解。满长得不像第一个孩子,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满的遗传因子一半来自宫园康介,另一半则是我的。春香和我长得又完全不一样。
知道这前前后后的事实,还希望满长得像第一个孩子的话,那还真是一个专横任性的女人呀。本来嘛,对于再生的孩子,抱有太多期望就是不对的。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哪有这么简单就能生出来呀?
想到这里时,岬的脑袋里,响起了嘎达的一声。岬身不由己地叫起来。静江惊讶地皱起眉头。岬慌忙挤出暧昧的笑脸。虽然很失态,但思考的大脑急速地旋转起来。
难道说是那么回事?不过,万一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话,就能说明春香失望的理由,虽然不十分自信。岂止是没有自信,岬甚至觉得有些异想天开。尽管如此,还是有调查一下的价值。自杀的人,被害的人,失踪的人……这一系列恐怖事件的背后,一定有某种缘由。
岬的心脏跳动加剧起来。不止是心脏,她似乎感到胃、肠、五脏六腑都在搏动。有一点头晕眼花。
“我忘乎所以说了这么多,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对你姐姐说比较好吧。”
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这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向静江表达了谢意后,岬离开了木村家。
林摘下一片缠绕在栅栏上的爬山虎叶子,扔到自己的脚下。
喜多野再一次按下宫园家的门铃,但宫园家里鸦雀无声。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感觉不到里面有人的气息。
林又摘下一片叶子。
“白跑一趟呀。咱们回去吧。”
“啊……”
宫园是自己躲起来了吗?还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事,不能抛头露面呢?到底是哪种情况,难以判断。
“喜多野君!”
林带着少见的严肃口吻招呼起来。
深沢岬和宫园康介。这两个人应该知道案件的一些情况。不能简单放弃调查。
“在附近打听一下情况吧。”
喜多野说完,林绷紧嘴唇摇摇头。
“我不愿意。要是继续违抗上级命令的话,很可能被处罚。”
“可是,难道你不认为,深沢和宫园知道案件的某些信息吗?”
林非常爽快地点点头,不苟言笑地看着喜多野。是由于紧张的缘故吗?林那张总让人感觉一副娘娘腔的面孔,此刻充满了严肃的张力。
“喜多野君,你太喜欢较劲了呀。我觉得,你因为家里的事情被科长讥讽了几句,就顶真起来。那个老头的话,你全当放了个屁,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闭嘴!”
喜多野禁不住怒喝一声。
喜多野边怒喝,边觉出林说的并不完全错。
别人认为自己连一个女人的下落都找不到,是因为自己只忙于家庭,对工作失去热情,喜多野对此很在乎。尽管一直担心加奈,但丝毫没有影响工作。喜多野想让周围的人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内心世界被林这种公子哥看穿,喜多野感到很受伤。不知不觉中,紧紧地捏起了双拳。
此时,手机响了。即使不用想也知道是急得冒火的科长。
“还是先回去吧。”
林带着严肃的表情说。
“可是……”
“算了吧。想与科长唱反调,是你喜多野君的自由。不过,请不要把我卷进去。搜查是工作,是工作呀。上司的指示,按部就班地执行就可以了。就算这些指示很滑稽,那也没辙。反正是他承担责任,就不关我们的事。”
不对,喜多野想反驳。工作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男人要倾注全身的热情,专心致志地投入。绝不是一味盲从领导的命令就可以的。正因为有压力才有付出的价值,干到一半泄气的话,最后连自己一直以来对家庭的草率敷衍也将失去意义。
可是,看着林严肃的眼睛,喜多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至少,听凭自己的任意推测四处乱撞的话,也不应该把他卷入进来。
喜多野再次望了一眼宫园家的宅院,迈开气急败坏的脚步,朝汽车走去。
林驱车向北行驶,途经的像是甲州街道往新宿方向的路。经过车站附近的十字路口时,车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向外眺望了一眼,喜多野吃了一惊。
在十字路口处,站立着一位戴墨镜的女人。她不就像是那位自己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女人吗?
喜多野飞身从车里出来。信号灯变了,女人在过人行道。喜多野面前的是红灯。等不及,喜多野冲上了马路。紧急刹车的大卡车按响了长长的尖利刺耳的喇叭。怎么回事呀?女人带着这样的眼神转过身来看。
喜多野把手掌握成传声筒的样子放到嘴边,大声喊道:
“深——沢——岬!”
眼见她的嘴巴发生很大的变形,随后弯起脊背开始狂奔。
“等等!只想问你一些话。”
淡蓝色的脊背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小。像是朝车站而去。好不容易信号灯变绿了,喜多野全力冲刺。把车停在路边的林,也追上了喜多野。
“确实是她吗?”
林气喘吁吁地问。
“反正先给我追,那个穿淡蓝色衣服,戴墨镜的。”
一步几级楼梯蹦跳上了车站站台。在检票口,喜多野停了下来。人是上电车了?还是去车站北口了?
林急忙问站务员。
“是北口!”
喜多野又开始冲刺。在下楼梯的瞬间,看到了钻入出租车的淡蓝色脊背。
“等等!那辆出租车,等等!”
喜多野狂吼。但是,出租车门一关就发动跑了。很不走运,出租车站内这会儿没有其他空车。
喜多野双手搭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猛喘。
心脏差点蹦出来。手腕的脉搏跳得过于强烈,随时都有可能击穿皮肤似的。
岬开始对出租车司机说“去新宿”,但想起从昨晚起,已经换了旅店,又改口说去“涩谷”。
那个狂叫不止的男子一定是刑警。他们也搜查到宫园这里了呀。而且,还在找我。
决不能让警察发现。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满的事情。万一,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话,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满出生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决不能让这个女孩成为媒体的牺牲品。她是清白的,没有一点过错。但是,媒体可不在乎这些,会把她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大肆渲染一番。就算全国的大报和电视台有对详细报道进行自我约束的规定,但一定会有一些媒体在什么地方大书特书。
我绝对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岬深深地靠在车座上。
小野田真想当场跪到地上。身体里的气力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似的,连站都站不直了。
自己的面孔,现在肯定变成了青黑色,小野田这么寻思。这个证明就是,面前的前台女职员对着他不停眨巴涂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睛。
“那个,我说了什么不应该……”
这个戴着印有“喜沢”名牌的女子惊讶地询问。
“哦,身体有点……哦,帮了大忙了。谢谢!”
勉勉强强说出这几句话后,小野田朝电梯走去。在从二十六楼往下降的这段时间里,呼吸很困难,小野田感觉电梯是冲着地狱降落的,这种恐惧在全身乱蹿。
到了地面,出了大楼,小野田才好歹恢复了刚刚够思考的气力。
他很想知道深沢岬探寻到了哪些真相,所以冒着危险来到“超级技师”总部。他向前台女子谎称自己正在采访宫园董事长,一时联系不上名叫深沢岬的同事,不知如何是好,因此询问一下她是否来拜访过宫园董事长。
“啊啊,是那位带着婴儿来的女士呀。”前台的回答,一时间让他还反应不过来,还以为说的是其他什么人。
但是,在接下来的瞬间,小野田确信深沢岬已经成功地锁定了宫园这个目标。而且,对于她对在圣玛丽医院进行的治疗,执拗地四处进行调查的理由,也突然恍然大悟。
小孩还活着。而且,不知为什么在她那里。
那个晚上,宫园说孩子已经死了。那是骗人。实际上,已经委托给了深沢岬。他意识到孩子不是自己所期盼的后,想把孩子托付给有血缘关系的母亲,他觉得这是最佳良策吧。
估计宫园没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告诉深沢岬。不过,她揭开真相的面纱只是时间的问题。
小野田的脑袋里掠过明天起将在京都举行专题研讨会的事情。不过,已经没有精力考虑那种事了,也不能有丝毫的踌躇。要刻不容缓地采取行动,否则自己就会陷入危险。
镇定,要镇定!
小野田朝新宿站走着,不停给自己打气。
要是因为慌乱而有什么闪失,那就会鸡飞蛋打。尽管情况十分紧急,但自己必须想出一套完整的对策。
小野田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心跳依旧狂乱。明明是在柏油路上脚踏实地地走着,却像走在灵活的弹簧床上一般,脚下没有坚实的着落。
突然,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眩晕猛袭而来,小野田坚持不住,就地蹲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