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出了京都站北口,能看到蜡烛状的铁塔矗立于大楼的上端。铁塔的形状和自己十年前到访时看到的模样毫无二致,作为古都的象征,也过于土气庸俗了。
车站大楼倒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建的庞大的百货商场与车站直接相通,打扮入时的年轻人来来往往。岬乘自动扶梯下到地面。这里的设计让人联想起未来都市一般。
交通岛那里,停着几十辆出租车。深沢岬边排到候车队列的尾部,边向调度员打听到国际会馆的费用。一听说要三千日元,岬担心起钱包里的余额来。不得已改乘地铁。
地铁车厢内乘客寥寥无几。感觉车厢比东京的要小一圈。从京都站起第十站,就是终点站国际会馆。估计要花二十分钟左右,岬就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虽然打算在坐新干线的时候睡上一觉,但可能是因为兴奋的缘故,结果一点瞌睡都没打。当然也存在另外一个原因,车厢里有不少携家带口的,叽叽喳喳,闹得人难以安静休息。考虑到接下来的行动,岬觉得应该让身体得以喘息,必须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自我暗示毫不起作用,闭上眼睛后,岬禁不住着急地想回忆起目标男子的面孔。在前川私人医院遇到的男子。那天,他戴着口罩。即使他到了研讨会现场,在没戴口罩的状态下,自己能否还能认出他呢?靠着座位扶手,岬绞尽脑汁尝试拽出更详细的记忆,但不尽人意。
就算认不出面孔,通过个头也能判断出来。那人微胖,不高,而且,带着一股非常阴暗的气息。
突然,岬脑子里一亮。
指甲。
又短又胖又粗的手指,指尖上覆盖着溜圆的指甲。那些指甲的特点,自己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住。万一遇到十万火急的情况……只要抓起对方的手仔细观察就错不了。
就是一小会儿也行呀,岬逼着自己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刚入睡的时候,车内的播音员通过喇叭告知终点站已到。
踏上地面,一股浓郁的青草味道扑面而来。由于远离市中心的缘故吧,周围充满了深厚的绿色。岬沿着标识向前进,建筑物在曲线流畅的比睿山的环抱之下,呈现出梯形一般奇妙的形状。
大门口竖立着招牌,标明这里是国际动物研究学会的专题研讨会会场。
岬进入会馆,沿着玄关朝里走去。里面有接待处和衣帽间。接待处分成针对会员和非会员的两种。岬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非会员的接待处,女接待员告知说,来者要在指定用纸上填写所属单位和联络地址。
“我是来采访的。”
岬秀出名片后,女子有点惶恐地低下头,递来一个印有媒体字样的挂牌。
岬当场就翻了一下会议进程的册子。讲演分别在四个房间进行。去不相关的地方也只是浪费时间。
翻开第一页,眼睛扫描了一下文字后,岬立刻就有抓头挠腮的冲动。全部都是英文。自己还算是擅长英语的,但这和一般的会议不同,满眼的专门术语,让岬感到两眼一抹黑。
必须要明确大致方向。岬在前厅的沙发上占了个位子,开始仔细阅读,寻找对正在进行的会议的介绍中与克隆相关的字句。
首先,自己要找到“克隆”这个字眼,但何止是进行中的会议检索,整个册子扫了一遍,都没有“克隆”这个单词。
自己被藤木副教授的建议所吸引,匆匆忙忙赶到京都,或许有点轻率。在这个专题研讨会上是否真的会进行有关克隆的演讲?岬的心情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环顾四周,只有一位红胡子的大个男子好似闲得无聊地坐着。岬正打算合上册子,给藤木打电话的时候,Nuclear Transfer的字眼映入眼帘。翻译过来就是“核移植”的意思。
岬想起藤木说过这个词,是制造克隆胚胎时的一个程序,只有屈指可数的人掌握这门技术,相当于手艺人的顶尖水平。
岬再次从头开始确认册子里的内容。写着“核移植”这个词的研讨会,只有一个贯穿三天的会议日程安排。根据时间表,那个正在进行着的研讨会地点在二楼的会议大厅。
岬一口气跑上了二楼,轻轻地推开大门进入会场。尽管房间不是很大,但近百人的座位填满了差不多八成。岬找到一个挨着过道的空位子,坐了下来。
会议似乎接近尾声,四个像是已演讲完毕的研究学者,并排坐在安置在前面的桌旁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人是老外,其余三人中一个是瘦骨嶙峋的矮个男子,一个人脑袋秃得锃光油亮,最后一位眉毛异常地浓粗。
岬那满怀巨大期待的心情急速缩瘪下去。
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讨论结束。人们站起身,有向熟人打招呼的,有人开始往屋外移动。
也许那个男人就在听众中。岬迅速地鉴别着他们的面孔。但是,找不到类似面孔的人。
岬再次坐到折叠椅上。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看来只有去找学会的权威人士,打听出掌握克隆技术的人。花了时间和金钱跑到京都来,要是一无所获的话也太冤枉了吧。
好累呀,岬发自内心地感叹。
这样东奔西跑,都过了多少天啦?身心已十分憔瘁。尽管如此,我也不能放弃。
岬的心中浮起满的小脸蛋。
让孩子以那么一个非正常的方法出生,我也应该承担一部份责任。为了她,我还得坚持继续努力。
岬给疲乏的身体注入了活力,正想站起身的时候,坐在前排相谈正欢的两人的话音传入了耳朵。
“小野田怎么啦?听说他投入了相当大的精力,准备了很独特的演讲题目,我对此满怀期待来的呀,怎么连个影子也看不到呢?”
“那个人呀,是不是还没有掌握值得发表的研究结果呢?因为怕丢脸,所以就取消了什么的。”
两人互相看着,令人恶心地笑起来。
岬打开放在膝盖上的册子。
这个会场的演讲者有五位,其中一人的名字叫小野田真,所属单位为琦玉县官方部门的研究所。坐在前面的两个人,在谈论今天未出席的这个演讲者。
岬聚精会神地倾听他俩的对话。
“到头来,那个人只不过是一介手艺人呀。虽说他核移植的本领或许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数,但在这种学术场合还是名分不符啊。”
核移植、手艺人、屈指可数,这些都是自己寻找的目标的关键词。
小野田真。
尽管自己还没有见过,不能一口咬定,但岬感觉他很可能就是乔装成前川的男子。在这个场合不露脸,反而加强了这种怀疑。如果杀害前川的是小野田的话,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跑到专题研讨会这类场所来呢。
而且,根据这两个人的对话推测,小野田的成绩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和尊重。
自己能想象到那些遭遇不公平待遇的人,会把罪恶感挤压到心底,轻易地跃过伦理的底线。
自己也属于这类人,深有体会。虽然知道法律禁止卵子的买卖,却视而不见,只顾自己的利益。假使小野田真的不得志的话,他或许就是翻越伦理之墙的人之一。
“对不起……”
岬向坐在前面的两个人打招呼。
“小野田先生明后天也不来吗?”
两个人瞄了一眼岬那印有“媒体”的挂牌,面面相觑。
“这个,我们和他也不是很熟呀。”
“那么,明天我再找找看。因为有些事情想采访他一下。我是第一次见小野田先生,听说他个子不高,有点胖,眼睛凹陷?说话时闷声闷气……”
尽管在询问他人的时候,什么“眼睛凹陷”、“说话时闷声闷气”这样的用语不妥当,但自己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合适的表述。
年轻一点的男子露出苦笑。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样子呀。如果在会场上能碰到哪个男人最阴郁,那他肯定就是小野田。”
另一个男子为了强忍住笑低下脑袋。
岬暗自庆幸,果然给自己猜了个正着。
“不过,你为什么要找那个人?能写出关于他的什么报道吗?”
遭到了反问,岬笑着敷衍过去后,迅速离开会议大厅。
正好赶上其他研讨会结束的时候,走廊上人山人海。岬扒开人群往出口处挤去。
小野田真。由于自己已获悉他的工作单位,通过电话查询服务,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他的联络方法。
岬边走边确认钱包里剩余的钱。里面有一张五千日元的纸钞。这次自己不打算吝啬出租车费了。
候车场里只剩下两辆车子,一对老外夫妻正准备钻入其中一辆。岬看到,在自己前方,有一位朝候车场走去的年过半百的男子 。
岬猛地开始跑起来,在候车线不到一点的地方超过了男子,滑进了出租车内。驾驶员吃了一惊似的回头看后座。
“到京都站!尽可能地快一点!”
岬连调整呼吸的时间都节约掉,一口气说完后,出租车急速发动而去。
喜多野眼前一片漆黑。慌忙回顾交通岛,但没有一辆出租车进入视野。
自己锁定了深沢岬所在的会议室,准备等她一出来就当场实施拘捕。可是,她又是以猛烈的速度开始奔跑起来。不用说,喜多野立马追了上去,但演讲会场外走廊和前厅的人摩肩接踵。在人群中,像是游泳一般疾步向前时,喜多野撞到了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专家,老人发出一声惨叫摔了一个大跟头,喜多野不得不停下脚步。
“混蛋!”
喜多野暂且不谈是对谁,先大声歇斯底里地骂了一句,狠劲用卷起的会议手册击打自己的膝盖。与此同时,手机响了。
因为过于巧合,喜多野不由自主地接了电话。
“喜多野,你小子在干吗?”
该怎么跟科长说明呢?喜多野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自己事先不打招呼就擅自跑到京都。而且,还跟丢了目标。
“快点回来,十万火急!”
科长狂吼道,喜多野禁不住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远的。
尽管心情压抑,但喜多野还是牵挂搜查的进展,询问道:“那个,牛毛的线索怎么样啦?”沉默了片刻,科长甩出话来:
“尽管有三对和畜产相关的患者和家人,但全都清白。确认了他们当时不在现场。我听林说了,你还在追踪深沢岬?你那里如何,现在情况怎样?”
“我嘛,那个……”
自己一路追踪到了京都,但跟丢了,就算打烂自己的嘴巴,也说不出口来。看一眼手表,从现在回东京的话,估计要三个半到四个小时的时间。从电话的那边,听到有人叫科长的名字。科长用不痛快的语调回答后,对着电话说了一句:“让林监视着深沢的公寓,务必早点和他汇合。”说完,挂了电话。
喜多野打算给林打电话,无论如何编个谎把事情圆过去。反正深沢岬一时半会不可能回公寓,可以争取到时间。
喜多野边收起手机,边钻进了一辆刚刚到达的出租车,告诉司机到京都站。
打开会议计划册。
深沢岬进入的会议厅里,到底在探讨什么样的研究课题,喜多野一无所知。
专题研讨会该不会和这次的案件有什么关联吧?心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嘀咕。虽然自己几乎没办法理解册子里的英语,但感觉里面像是罗列着一些围绕动物研究的专门课题。
此时,喜多野感觉后脑像是被钝器猛击了一下。
现场留下的牛毛。
本部正把怀疑的目光对准畜产农家及住在其附近的患者。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和畜产有关的研究人员,也有可能携带牛毛。
深沢岬或许已经知道了答案。喜多野觉得胸部像被什么东西压迫着,呼吸困难。瞪大眼睛一页页地翻看那个册子,满是英文字母,对他来说基本上就像天书一样难解。
自己两眼一抹黑,但深沢岬已掌握了什么秘密,所以,她才会那样火急火燎地飞奔出去。
喜多野恨得咬牙切齿。
从来没有像这样连续陷于被动的经历。自己不能借口说因为是单独行动,人手不够,才落得如此下场。
手机此时又响了。显示屏上是未知号码,接通电话,听到的是个陌生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事务性地询问道:
“是喜多野浩二先生的手机吗?”
“没错。”
“我是高桥妇产科的。”
是加奈就诊的医院。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喜多野的心头。
“夫人刚才一个人来医院。有先兆早产的危险,我院无法处理,准备送往新宿的综合医院。”
今天早晨,加奈疲倦的面容在喜多野的眼前闪回。
“她的情况如何呢?!”
“总之,要立刻送往综合医院。尽管夫人嘱咐过不要给您打电话。”
“非常抱歉!”
喜多野条件反射地道了歉。不是对通话方,而是向加奈谢罪。拿着手机的手颤抖起来,好不容易记下了医院地址和电话号码。
挂了电话后,喜多野看到车窗外,车子正好经过八坂神社。一对背着相同登山包的外国人,正手持旅行指南,朝连接着朱红色大门的阶梯拾级而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呀?
喜多野的心里,产生出一股难以坚持下去的沮丧心情。他抓住副驾驶座的靠背,把自己的脑袋狠命地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