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遇到布兰蒂之前,我只希望有人能问我,我的脸到底怎么了。
“被鸟吃掉了。”我很想这样回答他们。
我的脸被鸟吃掉了。
但没有人想要知道答案,除了布兰蒂。
别以为这是一场惊人的巧合。我和布兰蒂注定要相逢,因为我们之间有太多共同点,几乎可以说一模一样。除此之外,不论是因为意外还是地心引力,所有人最终都会毁容,只是进度快慢的差异罢了。大多数女性都会意识到自己一天天变得更趋近隐形。布兰蒂跟我一样,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而能够执行大型外科整形的医院也就只有那么几家。
剧情跳回修女。那些修女是护士,她们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总是喜欢做媒。一个修女会告诉我在其他楼层有个相当风趣又迷人的病人,他是一名律师,会用手和纸巾变魔术。这个日班护士穿着护士版本的白色修女服,她也对那名律师提起我的事情。这是凯瑟琳修女,她告诉律师我是个风趣开朗的人,还说如果我们能彼此疯狂相恋,一定会很甜蜜。
她是这么说的。
她会透过戴在鼻梁中央的金属框眼镜看着我,长方形的镜片看起来就像显微镜用的载玻片。破碎的微血管让她的鼻端总是呈现红色(她称之为红斑痤疮)。想象她住在姜饼屋会比想象她住在修道院更容易一些,她比较像是嫁给了圣诞老人而非上帝。当我刚抵达医院的时候,注意到她穿在修道衣上的围裙上过浆,鲜白到光彩夺目的地步,使我不禁觉得自己因严重意外流出的血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
医院人员给了我纸笔作为沟通工具,又用好几码长的纱布包住我的脸,固定住棉花球,再用金属蝶形扣紧紧束缚,使我没办法拆开。棉花球底下涂着厚厚的一层抗生素药膏,既闷热又有毒性。
我的头发被拉到后方,包在纱布底下遭受遗弃,炙热且无法碰触。就如隐形的女人。
当凯瑟琳修女对我提起另一位病人,我便问她我是否可以见她口中这位英俊、风趣,又会变魔术的律师。
“我没说他长得英俊。”她说。
凯瑟琳修女说:“他仍旧有些害羞。”
我在纸条上写:
仍旧?
“自从他发生那场小灾难之后,”她弯起眉毛微笑,下巴往下拉到贴近脖子,“他当时没有系安全带。”
她说:“他的汽车直接碾过他上方。”
她说:“所以他跟你是天作之合。”
更早的时候,当我还在服用镇定剂,有人将病房洗手间的镜子拿走了。修女似乎想让我远离任何光滑的表面,就像让自杀者远离刀子,或让酗酒者远离酒精。在我周围最接近镜子的物品就是电视,但我只能在电视上看到自己过去的模样。
我说我想要看警察拍的档案照片,但护士却回答:“不行。”照片收在护士室的档案夹中,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照片,只有我不行。护士会告诉我:“医生认为你目前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她在同一天也曾尝试撮合我和一名会计师,他的头发和耳朵在一场液化石油气的意外中被烧掉了。她也向我介绍过一名研究生,他的喉咙和鼻腔被癌细胞吞噬。她还介绍过一名擦窗户工人,他从三楼头朝下摔落到水泥地上。
这些都是她的用词:意外,吞噬,摔落。律师碰到灾难,我遇到严重的意外。
凯瑟琳修女每隔六个小时就会检查一次我的生命迹象,用她手腕上厚重的银色男用手表秒针测量我的脉搏。测量体温时,则将一支类似电子枪的东西塞进我的耳中。
凯瑟琳是那种戴结婚戒指的修女。
而结婚的人总是认为恋爱是最佳答案。
剧情跳回我发生严重意外的那天。每个人都格外体贴,让我优先进入急诊室。在警方坚持之下,医护人员给我一条医院被单,边缘以无法抹灭的蓝色墨水印着“帕洛玛纪念医院财产”。他们首先替我静脉注射吗啡,接着便送我上轮床。
我并不太记得当时的事情,不过护士跟我提起警方拍了存档照。
那些八乘十英寸的光面照片就跟我的作品集中其他照片一样精致。护士告诉我,那些照片是黑白照片。不过在这些照片中,我坐在轮床上,背靠在急诊室的墙上,负责照护的护士拿手术房用的小剪刀,花了十分钟将我身上的衣服剪开。我记得她们剪开我衣服的过程,那件衣服是艾思普丽的绉棉无袖连身裙。我还记得在邮购目录选中这件衣服时,差点想要一口气买下两件,因为这件连身裙穿起来实在是太舒服了。当微风从宽松的袖口吹进来,就会连腰部皱褶都飘起来。但是在没有风的天气,汗流浃背之下,衣服的棉布就会像肯德基的炸鸡皮一样紧贴在身上,差别在于贴在身上的布料会变得几乎透明。穿着这件洋装到露天咖啡厅感觉很棒,就像有一百万道聚光灯从人群中挑出自己。我也喜欢穿着它,在室外气温高达华氏九十度时走入餐厅,大家都会回头注视我,仿佛我刚获颁终身成就奖。
就是这种感觉。我仍记得这种受人瞩目的感受,体温好似升高到华氏九十度。
我也记得当时身上穿的内衣。
抱歉,妈妈,抱歉,上帝。我当时只穿一条肤色小丁字裤,腰间围着细橡皮圈,私处到臀部间只有一条线通过。大家称那条从私处延伸到臀部的线叫做“臀线”。我之所以穿丁字裤,正是因为那件绉棉连身裙会变得几乎透明。谁会想到自己会在这天被送到急诊室、被剪开衣服、躺在轮床上注射吗啡,还有警探来替你拍照,并听到圣方济修女在一旁喊:“这种时候你们还拍照?她正在大量失血!”
这一切过程实际上比文字叙述更可笑。
可笑之处在于:我躺在轮床上,像个构造正确的破布娃娃,身上只穿着一条丁字裤,脸部已经变成现在的模样。
警察让护士拿被单遮住我的胸部,以便拍摄我的脸。警察也为我感到羞愧,因为我得赤裸着上半身躺在镜头前。
剧情跳到他们拒绝让我看那些照片。有一个警察告诉我,子弹要是再高个两英寸,我就没命了。
我不了解他们的意思。
子弹要是再低个两英寸,我就可以躲过一劫,只需努力说服保险公司义务替我更换车窗,接着我就会在游泳池畔涂抹防晒乳液,告诉一群帅哥:当我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经过斯丁瑞附近时,有颗石头之类的东西在驾驶座的车窗爆炸了。
那些帅哥听了就会喊:“哇哦。”
剧情跳到另一个警察。他搜索过我的车子,寻找子弹和骨头碎片之类线索。他注意到我半开着车窗开车,便隔着我那几张八乘十英寸照片告诉我,开车时车窗一定要全开或全关,因为他看过无数驾驶人在车祸中被窗玻璃割破喉咙。
我实在忍不住要笑。
他用了“驾驶人”这个字眼。
此刻我嘴巴的形状只能让我发出笑声,所以我无法不笑。
剧情跳到拍完照片之后,人们不再注视着我。
我男朋友马努斯当晚来看我,那是在我接受急救之后,在我躺在轮床上被送到手术室之后,在我停止流血并且被安排到私人病房之后。马努斯?凯利是我的未婚夫,直到他看到我的现状为止。他坐在椅子上,检视黑白照片中我的新脸孔。他不断翻动那些照片,一会儿颠倒一会儿又放正,仿佛是在看趣味画像,里头的脸孔会在转眼间从美女变成巫婆。
马努斯说:“哦,天啊。”
接着说:“哦,亲爱的耶稣!”
接着说:“基督!”
我第一次跟马努斯约会时,还跟家人住在一起。马努斯把他皮夹里的警徽秀给我看,他是个警察,家里有支枪,是一名事业成功的副警探。我们两人算是老少配,马努斯当时二十五岁,我才十八岁,但两人还是开始交往。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有一次我们去搭游艇,他身上穿着速比涛① 泳裤,有点脑筋的女人就会马上了解,这代表他至少是个双性恋。
我最要好的朋友艾薇?寇特雷也是个模特儿,她说俊男美女不该彼此交往,因为两人在一起无法吸引足够的注意力。艾薇说,当俊男美女搭配在一起,美的标准就会产生变化。她说,当两人都具有美丽的外表,处在一起就会同时失去魅力,这对情侣给人的印象完全比不上两人魅力的总和。
从此之后,两人都不再受到注意。
有一次我去拍电视购物节目,那是种很长的广告节目,一开始观众会以为这只是随时会结束的广告,但却没想到它竟然延续三十分钟之久。我和艾薇受雇当卖弄性感的活动道具,整个下午都穿着紧身晚礼服,引诱电视观众购买“喃喃点心工厂”。马努斯到摄影棚当观众,等摄影完毕,他说:“我们去搭游艇吧。”我说:“好啊。”
于是我们就去搭游艇。我忘了带太阳眼镜,马努斯便在码头替我买了一副,这副新的太阳眼镜和马努斯戴的瓦涅特② 太阳眼镜完全相同,只不过我这副是韩国制,不是瑞士制,而且只要两美金。
当船离岸三英里左右时,我走到甲板上,感觉很不舒服。马努斯把绳索丢给我,但我没接到,马努斯又丢给我一瓶啤酒,我也没接到啤酒。我的头很痛,就像上帝在《旧约?圣经》中拿来惩罚人类的那种痛苦。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太阳眼镜其中一片镜片比另一片暗,几乎到不透明的地步。戴上这副太阳眼镜让我像是瞎了一只眼,无法辨别远近。
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辨别能力变得如此差劲,以为是太阳的关系,于是便继续戴着太阳眼镜,像个瞎子般跌跌撞撞,痛苦不堪。
剧情跳到马努斯第二次到医院探访我,我躺在“帕洛玛纪念医院财产”的被单里,他朝着我的八乘十英寸照片说,我该试着回复正常生活,替将来做打算。你知道的,他说,回到学校上课,拿到学位。
他坐在我的床边,手里拿着那些照片,我看不到照片内容,也看不到他的脸。我用铅笔写在纸条上,要他让我看那些照片。
“我小的时候,家里养了只德国短毛猎犬的幼犬。”他隔着照片说话,“当小狗长到六个月左右时,就要剪掉耳朵和尾巴。这是养这种狗的习惯。我们到一家汽车旅馆,找一个旅行各州、专门做这种事的家伙。他已经剪过几千只短毛猎犬、拳师狗和牛头犬的耳朵和尾巴。”
我用铅笔在纸条上写:
你的重点是什么?
写完我朝着他挥挥纸条。
“重点是,剪掉小狗耳朵的人会被小狗仇恨一辈子,所以不能让兽医来剪,要交给陌生人来处理。”
马努斯仍旧翻着一张张照片,又说:“所以我不能让你看这些照片。”
此刻在医院外的某个地方,那名被数百万只狗仇恨的男人或许正在某间汽车旅馆休息,房间里处处是沾满血迹的毛巾和装满刀子针头的工具箱。或者他可能正行驶在高速公路,准备面对他下一个受害者;或者他也可能刚在肮脏的浴缸中剃了小狗的毛又上了麻醉剂,跪在小狗前方准备动手。
马努斯坐在我的床边,又说:“你得放弃当封面女郎的梦想了。”
我脑中的时尚摄影师对我吼:
给我怜悯的表情。
闪光灯。
给我另一个机会。
闪光灯。
我在车祸前就是做这种事。不过我通常会向别人宣称我是大学生,尽管称我是骗子吧,因为如果告诉别人自己是模特儿,对方就会停止正常对话,他们会觉得自己是在和较低等的人交流,开始使用孩童语言,或是沉默不语。但是如果告诉他们自己是大学生,他们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你可以是任何科系的学生,也不需具备任何特殊知识,只要告诉他们自己念的是毒理学或海洋生物运动学之类的,对方就会自动改变话题。如果这招没效,就跟他们讨论神经元轴突或鸽子胚胎吧。
更早以前我的确曾经当过大学生,那时我大概还差一千六百个学分就会修完个人体能训练的学位,我爸妈常说,我本来可以去当医生的。
抱歉,妈妈。
抱歉,上帝。
艾薇和我常一起前往舞厅或酒吧,男人会等在女洗手间外头跟我们搭讪。这些男人宣称他们在拍电视广告,拿名片给我,并问我属于哪一家经纪公司。
有一次我妈来看我。她会抽烟。当我拍完第一个广告,下午回到家,她便拿出纸火柴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她又说:“别告诉我你跟你死掉的哥哥一样是个贱货。”
纸火柴上写着陌生男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我妈说:“我找到不止一个,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告诉她我不抽烟,这些纸火柴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我不好意思拒绝收下,又觉得丢掉它们太浪费了,所以这些纸火柴才会堆满厨房抽屉,火柴上印着我无法记住的男人名字和他们的电话号码。
剧情跳到医院里的某一天,场景是驻院语言治疗师的办公室外。护士拉着我的胳膊四处散步作为运动,当我们绕过转角,办公室的门是打开的,布兰蒂坐在里面,摆出华丽的亚历山大公主标准姿势,身上穿着霓彩色的薇薇安?魏斯伍德连身衣,布面随着她每一个动作而改变颜色。
简直就像《时尚》杂志的外景摄影。
我脑中的时尚摄影师对我喊:
给我惊讶的表情,宝贝。
闪光灯。
给我赞叹的表情。
闪光灯。
语言治疗师说:“布兰蒂,你可以抬高喉咙软骨来提高声音频率,这块软骨就在你喉咙突起的部位。当你往上唱音阶,就可以感觉到它持续往上抬高。只要你把喉咙里的音箱保持在较高的位置,声音就可以维持在G和中央C之间,大约是一百六十赫兹。”
布兰蒂和她的外表将世上其余的一切都转变为虚拟现实,每变换一个角度,她就会改变颜色。当我前进一步,她就变成绿色,再前进一步,她会变成红色,然后我又看着她继续转变成银色与金色,直到落在我们后方。
“可怜、可悲又误入歧途的家伙。”凯瑟琳修女朝着水泥地板吐口水。她看着我弯着脖子望着走廊后方,便问我是否有任何家人。
我写:有啊,我有个同性恋哥哥,不过他已经死于艾滋病。
她说:“哦,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剧情跳到马努斯最后一次探访后的那个礼拜,艾薇到医院看我。她看着那些照片,直呼上帝和耶稣基督。
她隔着膝上一叠她替我带来的流行时尚杂志对我说:“我跟经纪公司谈过,他们说可以重新整理你的作品集,考虑找你回去做‘手工’。”
艾薇的意思是要我当手部模特儿,替宴会戒指或钻石网球手镯之类的垃圾做广告。
她以为我听了会高兴。
我无法说话。
我只能吃液体食物。
没有人看我,我是隐形的。
我只希望有人能问我发生什么事,这样我就可以继续过我的日子。
艾薇对着膝上的杂志说:“等你出院之后,我希望你能跟我住在一起。”她在我的床边拉开帆布包的拉链,双手同时伸入包包里。艾薇说:“这一定会很有趣,我讨厌自己一个人住。”
她又说:“我已经把你的东西搬到我空出来的房间了。”
她的手仍在包包里,继续说:“我待会儿要去摄影,你现在身上应该不会有经纪公司的收据单可以借我吧?”
我用铅笔在纸条上写:
你穿的是我的毛衣吗?
我朝着她的脸挥动纸条。
“没错,我知道你不会在意。”她说。
我写:
可是这件的尺寸是六号。
我写:
你的身材应该穿九号。
“我得在两点前赶到现场,等你哪天心情比较好了,我再来看你吧。”
她对着自己的手表说:“很遗憾事情演变成这样,不过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医院里的每一天几乎都相同:
早餐。中餐。晚餐。在每餐之间凯瑟琳修女会来看我。
电视只有一个频道,从白天到晚上都播放电视购物节目,我和艾薇也在节目中。我们拿了一大叠钞票当名模代言人,堆出满脸笑容,整张脸看起来就像电暖气一样发光发热。我们身上穿着全是圆形小金属片的晚礼服,站在聚光灯下不断闪烁,就好像有数百万名记者在朝着我们拍照,华丽万分。我穿着二十磅的礼服站在台上,堆出满脸笑容将废弃肉类倒入“喃喃点心工厂”的树脂玻璃漏斗里,这东西就会像发疯一样不断吐出涂在饼干上的肉酱,由艾薇负责走到摄影棚观众之间,请他们吃这些肉酱小饼干。
人们为了上电视,愿意吃下任何东西。
等到摄影结束,马努斯说:“我们去搭游艇吧。”
我说:“好啊。”
我实在太愚蠢了,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剧情跳到布兰蒂坐在语言治疗师办公室的折叠椅上,拿火柴盒的砂纸磨指甲。她的一双长腿大概可以把机车挤成两半,重点部位包在印了豹纹的弹力毛圈布里头,好似挣扎着要跑出来。
语言治疗师说:“说话时保持声门张开,就像玛丽莲?梦露对肯尼迪总统唱‘祝你生日快乐’一样。这能让空气通过声道,使你的声音听起来更女性化,添加楚楚可怜的感觉。”
护士带领我穿着纸拖鞋往前走,我脸上紧紧缠着绷带,态度相当畏缩。布兰蒂在最后一秒钟抬起头,对我眨了眨眼。只有上帝才能如此有技巧地眨眼,就像有人在替你拍照一样。给我欢悦的表情。给我有趣的表情。给我爱慕的表情。
闪光灯。
只有天使才能像布兰蒂那样飞吻,替我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带来光明。我回到病房之后写:
她是谁?
“你不应该跟那种人打交道,你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护士说。
她是谁?我又写。
“你大概不会相信,那个人每个礼拜都有不同的身份。”护士说。
在那之后,凯瑟琳修女才开始替我配对,以防我去接近布兰蒂。她介绍没有鼻子的律师给我,介绍因冻伤而导致手指和五官都变成发亮肉块的牙医登山客给我,介绍皮肤底下长了一块块黑色热带霉菌的传教士给我,介绍被电池爆炸喷出的酸液侵蚀脸部、失去嘴唇和脸颊、永远露出泛黄牙齿的机械工程师给我。
我盯着她的结婚戒指写:
我猜你替自己保留了最帅的男人。
我在医院的这段期间完全没办法谈恋爱,因为我不想处理任何问题,我不想挑选任何东西,我不想降低自己的期待去忍受较卑微的生活。我不想为了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庆幸。我开始寻找补偿,我只希望自己的脸能够复原──如果可能的话,但这是不可能的。
当我开始能够吃固体食物时,他们对我说:这是鸡绞肉和捣碎的红萝卜,这是婴儿食品。每样东西都像糨糊,磨成粉或捣成碎片。
俗话说,人如其食。
护士替我找来一堆报纸上的私人广告,凯瑟琳修女透过鼻子上的眼镜低头读着这些广告:男人寻找苗条而富于冒险精神的女郎,一起玩乐或谈恋爱。没错,这些广告并没有特别提到不接受严重毁容,又有巨额医疗支出的女孩。
凯瑟琳修女告诉我:“你可以写信给监狱里的男人,他们不会在乎你长什么样子。”
要借由文字向她说明我的感受,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边拿着汤匙吞下碎牛排,边听凯瑟琳修女读那些单身专栏。她向我推荐纵火犯、小偷、逃税者,又说:“你大概不会想跟强暴犯交往吧,至少现在还没这个必要。毕竟没有人会绝望到那个地步。”
当她开始推荐监狱里那些寂寞的强盗犯及二级杀人犯之后,她便不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会握着我的手,对着塑料手环上的名字说话。看来我已经可以当成功的手部模特儿,我手上的宴会戒指和塑料I.D.手环漂亮到连上帝的新娘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她开口问:“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太可笑了。
她说:“你不想谈恋爱吗?”
我脑中的摄影师喊:给我耐心的表情。
闪光灯。
给我克制的表情。
闪光灯。
目前的情况是,我只有半张脸。
在绷带里,我的脸仍继续流血,在棉花上染出血斑。每天早上来检查绷带的医生对我说,我的伤口还在掉眼泪。这是他的用词。
我仍旧无法说话。
我失去了事业。
我只能吃婴儿食品,再也没有人会注视我,仿佛我刚赢得大奖一般。
没什么。我写在纸条上。
没什么问题。
凯瑟琳修女说:“你还没真正哀悼过,你必须好好哭一场,才能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你目前的态度太冷静了。”
我写:
别让我笑。我的脸,我写,医生说我的伤口还在掉眼泪。
不过至少还是有人注意到,这段期间我一直保持冷静,可以说是冷静到极点。我完全没有惊慌失措。在发生意外之后,我看到自己的鲜血、鼻涕和牙齿撒落在仪表板上,然而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歇斯底里也无法发作,因为独自一人惊慌失措就像是在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笑出来,感觉很蠢。
意外发生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如果不在下一个出口离开高速公路就必死无疑。因此我在西北高尔出口右转,过了十二条街口转入帕洛玛纪念医院急诊室的停车场,停好车,将钥匙放入袋子里,走出车外。医院的玻璃自动门在我看到自己的倒影之前就打开了,里头有许多人在等待──有断了腿的伤员,或是呛到的婴儿,但他们看到我也都自动闪开。
在那之后,我接受吗啡静脉注射,手术房小剪刀剪开我的衣服,我穿着小丁字裤让警察拍照。
在我车内搜寻骨头碎片的警察,就是对我说他看过很多人因为半开着车窗开车而被砍断头的警察,某天再次来看我,告诉我车内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海鸥,或者还有喜鹊,从破碎的车窗内进入停在医院前方的车子,吃掉所有他所谓的“软组织证据”,骨头大概也被它们叼走了。
“你也知道,它们会把骨头摔在岩石上,吃里面的骨髓。”他说。
我用铅笔在纸条上写:
哈、哈、哈。
剧情跳到我即将拆下绷带之前,语言治疗师要我跪下来感谢上帝,让我的舌头毫无损伤地留在头颅里。我坐在她那间煤渣砖围成的办公室,室内有一半被不锈钢办公桌占据,她隔着桌子告诉我腹语师如何让娃娃说话:腹语师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他在动嘴巴,所以必须把舌头抵在口腔上方说话。
这间办公室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满身意大利面的猫咪海报,上面写:
往好的一面看
语言治疗师告诉我,如果你没办法用嘴唇发出某个声音,就用类似的声音来取代。譬如用“eth”来代替“eff”,如此一来对方就会借由说话的语境来了解你要说什么。
“我想去thishing。”语言治疗师念。
那你就去thishing吧。我写。
“不对,你要跟着我念。”她说。
虽然我每天都用吸管吸入大量液体,但喉咙仍旧肿痛而干燥。舌头虽然毫无损伤,但周围受伤的组织却形成波纹并磨到发亮。
语言治疗师说:“我想去thishing。”
我说:“唔嚅咕奴噜。”
“不对,不是这样。”语言治疗师说,“你没有使用正确的发声方式。”
我说:“嘶咕嘟唔夫?”
她说:“不对,这样也不对。”
接着她看了看手表。
“嘟夫咕咕唧。”我说。
“你必须反复练习,不过你得利用自己的时间练习才行。”她说,“再试试看。”
我说:“唔夫嘎噜嘟咕。”
她说:“没错!太棒了!很简单吧?”
我用铅笔在纸条上写:
去你的!
剧情跳到他们剪下我的绷带那一天。
我不知道该做何期待,但整间医院里的每个医生、护士、实习医生、护理员和厨师都站在门口窥视,当我注意到他们,他们就会高喊:“恭喜!”大家都吊起嘴角,露出颤抖、僵硬而湿润的笑容,凸眼睛,这是我对这种表情的描述。我一再举起同样的厚纸板,上面写着:
谢谢。
后来我就逃走了。那是在我的新艾思普丽绉棉连身裙寄来之后。凯瑟琳修女一整天都站在我身边,拿着卷发器把我的头发烫成巨大的奶油球,露出整张脸。接着艾薇替我的眼部化妆。我穿上新买的性感洋装,立刻开始流汗。整个夏天我都没有照镜子,或者即使照了镜子也认不出自己。我没有看警察的照片,当艾薇和凯瑟琳修女弄完之后,我说:“嘟夫伊哇夫啾。”
艾薇说:“你不用客气。”
凯瑟琳修女说:“可是你才刚吃完午餐啊。”
很明显,这里没有人了解我。
我说:“攻韦吗耐哔句哩。”
艾薇说:“没错,这是你的鞋子,反正我又不会穿坏它们。”
凯瑟琳修女说:“不行,你还不能写信,等你睡了午觉,我们再写信给那些囚犯吧。”
她们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我的脸到底变得多糟?
有时伤残反而占有优势,就像那些穿耳洞、刺青、烙印或自残的人……我的意思是,毕竟这样可以吸引目光。
走到外头,我才首度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某样东西。整个夏天都消失了。没有游泳池畔的派对,没有躺在高速游艇的甲板上,没有和开敞篷车的男人搭讪。所有的野餐、垒球赛、演唱会似乎都遗落在艾薇拍的几张照片当中,而她要等到感恩节左右才会洗出那些照片。
和医院全白的环境相较,外头的世界充满色彩,好似走在彩虹当中。我走到超级市场,心中感觉购物好似成年后就没有玩过的游戏。这里有我最喜欢的品牌,最喜欢的色彩,像是法国芥末酱、焗烤米饭、顶级拉面等,每样东西都企图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太多的色彩搭配在一起,导致美的标准产生变化,没有一样东西特别醒目。
当它们搭在一起,反而比不上每样东西的魅力总和。
所有颜色都聚集在一处。
除了五彩缤纷的商品名称之外,我没有其他东西可看。当我盯着别的顾客,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脑勺,即使我用最快的速度转头,也只能看到对方把头转开的动作。而这些人都在对上帝说话。
“上帝啊!你看到了吗?”他们说。
接着又说:“上帝啊!那是面具吗?万圣节还没到吧?”
每个人都忙着阅读法国芥末酱和焗烤米饭的标示。
于是我拿了一只火鸡。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身上没带钱,但还是拿了一只火鸡。我从冰箱挖出宛若肉色冰块的巨大冷冻火鸡。我拉出包在黄色网袋里的火鸡,像是抱婴儿般把它抱在胸前。
我经过柜台前方,走出商店大门,但没有人阻止我,甚至没有人看我一眼。柜台的人都在阅读周刊,仿佛里头藏着黄金。
“嘶咕嘟唔哺,”我说,“奈唔咿唔嘶。”
没有人看我。
“哎咕唔哺咿!”我尽可能用最适当的腹语声音说话。
现场甚至没人开口,只有店员在问:“你有带两张证件吗?”但他们是在对签支票的人说话。
“呼咿嘶唔,西嘟唔西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男孩呼喊:“看!”
没有在看我、没有在说话的每个人此刻都停止呼吸。
小男孩说:“妈,你看那边!有个怪物在偷食物!”
每个人都尴尬地缩起身体,把头压得很低,像是在看自己的胯下,或是更专心阅读周刊标题。
怪物女孩偷走感恩节火鸡
我站在超市,穿着洋装汗流浃背,手拿着二十五磅的火鸡,火鸡在流汗,让我的衣服几乎变得透明。我的乳头坚硬地抵在黄色网带中的冷冻火鸡上,发型是巨大的奶油球。没有人看我一眼,仿佛我刚赢得大奖之类的。
男孩被甩了一巴掌,开始号啕大哭。
那男孩哭泣的方式就像没做错事却遭惩罚的孩子。外面天快黑了,室内每个人都死气沉沉,只有小男孩一再哭喊:“为什么要打我?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打我?我又没做错事!”
我拿走火鸡,用最快的速度走回帕洛玛纪念医院,天色已经几乎全黑。
当我抱着火鸡的时候,我不断对自己说:火鸡,海鸥,喜鹊。
鸟。
我的脸被鸟吃掉了。
我回到医院,看到凯瑟琳修女沿着走廊向我走来,她牵引着一名男人跟他的点滴台,男人全身包着绷带,身上好几条引流管和塑料袋,黄色和红色液体不断进出他的身体。
我的脸被鸟吃掉了。
凯瑟琳修女越走越近,对我喊:“哈啰!我带一个人来见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的脸被鸟吃掉了。
隔在我跟他们之间的是语言治疗师的办公室,于是我躲到里头,第三次遇见布兰蒂。这位代表善与美的女王穿着范思哲风格的无袖上衣,全身散发着本季最流行的绝望与颓废无力感,强调身材曲线却又带些羞耻,轻浮快活却是个残废。这位超级女王是我看过的最美丽的人物,因此我便站在门口摆姿势盯着她。
“男人说话时会强调形容词。”语言治疗师说,“譬如男人会说:‘你今天看起来真迷人!’”
布兰蒂真的很迷人,要是你把她的头砍下来,放在蒂凡尼橱窗的蓝色丝绒布上,一定有人愿意花一百万美金把它买下来。
“女人会说:‘你今天看起来真迷人!’”语言治疗师说,“布兰蒂,换你来说说看,把重音放在修饰词而不是形容词。”
布兰蒂用那双燃烧蓝莓色的眼睛看着站在门口的我,说:“你在那边摆什么姿势?你长得真丑,是不是有只大象坐在你脸上啊?”
我听着布兰蒂的声音,却几乎没听懂她说话的内容。此时此刻,我实在是太崇拜布兰蒂,她身上的一切都棒呆了,简直就像身为美女又照着镜子看自己一样棒。布兰蒂立刻成了我的皇室血亲,也是我唯一值得活下去的目标。
我说:“哟唔喔嘶。”接着把那只冰冷而湿答答的火鸡放在语言治疗师的腿上,用二十五磅的死尸肉把她钉在皮革转椅上。
走廊上凯瑟琳修女的声音越来越接近。她喊着:“哟——呵!”
“唔哩唔西哦咿。”我边说边将语言治疗师和她的椅子推到走廊上。我又说:“唷唔咿嘶嘟嘟。”
语言治疗师面带微笑抬头看着我说:“你不用感谢我,这是我的工作。”
修女带着男人和他的点滴台走过来,这男人大概没有皮肤、五官粉碎或牙齿都掉光了,正好可以跟我配成一对,成为我的真命天子──毁容、残障或生病的白马王子。我将永远过着不快乐的生活,我将拥有悲惨的未来,我将度过可怕的余生。
我锁上办公室的门,把自己和布兰蒂关在里面,抓起语言治疗师放在桌上的纸条。
救救我。我写完之后,将纸条拿到布兰蒂面前挥动,又写:
拜托。
剧情跳到布兰蒂的手。这一切都从她的手开始。布兰蒂伸出毛茸茸的手,指关节相当巨大,手臂上的血管密集汇聚到手肘处,手腕上戴着各式手环。单单布兰蒂一人,就足以造成美的标准变化,在她周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目光,就连你自己也一样。
“女孩,你的脸到底怎么了?”布兰蒂开口。
是鸟。
我写:
是鸟。我的脸被鸟吃掉了。
接着我开始发笑。
布兰蒂没有笑,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仍旧在笑。
我驾驶在高速公路上。我写。
我仍旧在笑。
有人用三十式步枪朝我射出子弹。
子弹撕裂我的下巴骨头。
我仍旧在笑。
我到了医院。我写。
我没有死。
我在笑。
他们没办法把我的下巴装回去,因为海鸥把它吃掉了。
我停住笑声。
“女孩,你的笔迹真糟糕,告诉我其他事情吧。”布兰蒂说。
我开始哭泣。
我只能吃婴儿食品。我写。
我没办法说话。
我失去了工作。
我没有家。
我的未婚夫把我甩了。
没有人愿意看我。
我的衣服全被我最要好的朋友毁了。
我仍旧在哭泣。
“还有呢?”布兰蒂问,“告诉我一切。”
有个男孩。我写。
有个男孩在超级市场说我是怪物。
燃烧蓝莓色的眼睛注视着我,这一整个夏天都没有人像这样盯着我看。“你的理解力实在太糟了,你说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垃圾。”布兰蒂说。
她说:“你不能把生活奠基在过去或现在。”
布兰蒂站了起来,她的脚上穿着金光闪闪的夹脚高跟鞋。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粉饼,打开并瞧了瞧粉饼盒的镜子。
“语言治疗师碰到这种情况,真是蠢到不行。”蓝茉莉色的嘴唇说。
布兰蒂用她那双珠光宝气、肌肉发达的手臂引我坐在椅子上,这张椅子仍残留着她臀部的体温,她让我看粉饼盒的内部,里头装的不是粉底而是白色胶囊,盒盖内侧没有镜子,只有一张布兰蒂的照片,露出艳丽的笑容。
她说:“这些是维柯丁。根据玛丽莲?梦露学派的医学,任何药物只要达到一定的剂量,就可以治疗所有疾病。”
她说:“你尽管拿吧。”
照片中的布兰蒂就如永生的苗条女神般,隔着止痛剂的汪洋大海对着我微笑。这就是我和布兰蒂的邂逅,我找到足以抛弃过去的力量,找到不再重复旧事的勇气。
“从现在起,”蓝茉莉色的嘴唇说,“你要像刚刚那样告诉我你的故事,把它们全都写下来,一再反复。你可以花一整个晚上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悲惨故事。”布兰蒂女王伸出瘦削的长指头指着我。
“当你了解自己说的只不过是故事而已,这些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当你了解到你说的故事只是文字,当你可以把自己的过去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布兰蒂说,“我们就可以开始策划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