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跳到更久以前的某一天,在布鲁邦奇百货公司前,路人停下脚步看某个人的狗在圣诞布景中抬起腿。我和艾薇也不例外。这只狗坐下之后又仰躺在地面上,舔着自己带着狗臭味的屁眼。艾薇用手肘推推我,人们纷纷鼓掌并投钱。
我们进了百货公司,在手背上试唇膏颜色。我问:“狗为什么喜欢舔自己?”
“因为这样就可以……”艾薇停顿一下,“它们跟人类不一样。”
我们刚在模特儿学校耗掉八个小时,忙着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肌肤,于是我说:“艾薇,别对自己乱开玩笑。”
我之所以能通过模特儿学校的评分,完全是因为艾薇拉低了整体的平均分数。她的唇膏就像阴茎底部的颜色,重叠的眼影色彩多到仿佛是测试化妆品的实验动物,发胶量则足以让泰勒?罗柏模特儿学校上空的臭氧层出现破洞。
这些事情远在我发生意外之前,当时的我相信自己的人生相当美好。
我们离开模特儿学校之后,就到布鲁邦奇百货公司消磨时间。这家百货公司的九楼整层都是家具卖场,周围是一间间展示间,包括卧室、餐厅、客厅、工作室、书房、育婴房、娱乐室、瓷器柜、家庭办公室,等等,每间房间都朝着百货公司中央敞开,仿佛有一道隐形的第四道墙。这些房间都完美无缺,干干净净并铺上地毯,设置品味高尚的家具,在众多灯泡照明下格外炎热。隐藏的音响发出杂音,顾客走在展示间前方昏暗的地毡走道上。隔着走道有一块嵌灯照明的中央空间,设置交谈区和组合沙发,地面铺着一块块地毯,另外还有经过设计的落地灯和假盆栽。在处处是陌生人的黑暗空间中,这里就好似光线与色彩架构的宁静岛屿。
“这里就像隔音摄影棚一样。”艾薇说,“这些小场景等着拍摄下一幕影片,摄影棚里的观众则从暗处看着你。”
顾客会走到展示间附近,我和艾薇有时躺在粉红色的天篷床上,用她的手机看我们今天的星座运势,或是蜷缩在花呢沙发上,看着电视上的肥皂剧。艾薇会拉起她的T恤让我看她新穿的肚脐环,或是拉下衬衫的袖孔让我看她隆乳的伤痕。
艾薇说:“在自己家里真的很无聊。如果没人注视我,我就会觉得很没有真实感,蛮讨厌的。”
她说:“我来逛百货公司,不是为了追求隐私。”
在我的公寓里,马努斯会看着自己的杂志,他说他买那些男同性恋色情杂志是为了工作需要。吃早餐时,他会让我看男人为自己口交的照片。杂志中的男人将手肘弯曲在膝盖下方,弯曲着脖子猛吸,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小圈圈中。我猜全世界大概每个男人都尝试过这种事。接着马努斯就会告诉我:“这就是男人想要的。”
给我浪漫的表情。
闪光灯。
给我否认的表情。
马努斯看着照片中形成小型封闭回路的男人,那些男人要不是柔软度十足,就是性器大到不需要别人辅助。他会用吐司指着这些照片对我说:“这些家伙不需要忍受工作或人际关系。”马努斯继续咀嚼,眼睛盯着每一本杂志。他用叉子挑起炒蛋的蛋白部分,说:“他们可以一直像这样生活并死亡。”
接着我就前往市中心的泰勒?罗柏模特儿学校,让自己变得更加完美,就如小狗舔自己的屁股,或是艾薇的自残行为,这些都属于自我冥想的一种。艾薇家里没人陪她,但她家很有钱,我们第一次搭公交车到布鲁邦奇百货公司的时候,她拿出信用卡给司机,要求安排在窗口的座位,还担心自己的随身行李会不会超重。
在各自的家中,我和马努斯在一起,艾薇只有一个人,很难断定哪一种情况比较糟一些。
不过在百货公司,我和艾薇可以在十几间卧房中任选一间来打瞌睡。我们会坐在包覆印花布的椅子上,脚趾间夹着棉花球涂指甲油,接着又到光泽亮丽的长餐桌上阅读模特儿学校的教材。
艾薇说:“这里就像动物园里那些很假的自然生态环境,像是水泥制的北极冰帽,或是用铁管制造的雨林,上面还挂着洒水器。”
艾薇和我每个下午都会来到属于我们的非自然生态环境当主角,工作人员有时会偷偷溜到男洗手间解决性饥渴。在这个午后生活小剧场,我们可以吸引众人瞩目。
泰勒?罗柏学校的所有指导中,我只记得走路时要由骨盘引领前进,将肩膀留在后方。另外,在介绍不同大小的产品时,他们会教你如何划出链接自己与产品的隐形视线。譬如介绍烤面包机时,这条线要由脸上的微笑延伸到烤面包机;介绍暖炉时,这条线要由胸部延伸;介绍新车时,这条线要由阴部延伸。简单地说,专业的产品介绍就等于是收取一笔钱,对米糕或新鞋这类物品做出夸张反应。
我跟艾薇会在百货公司的粉红床上喝健怡可乐,或坐在梳妆台前,用修容蜜粉改变脸孔的轮廓。模糊的人影从几英尺远的阴影中盯着我们,轨道灯会不时照亮某个人的眼镜。我们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手势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受到瞩目。
“这里既安全又平静。”艾薇边说边抚平粉红色的锦缎棉被,又拍了拍枕头,“在这里不会发生太糟糕的事情,不像在学校,或像在家里。”
穿着大衣的陌生人会保持一段距离观赏我们。这种感觉就像在电视上的脱口秀,面对成群的观众反而容易说出实话。只要有够多的人愿意聆听,任何话都有可能说出来。
“艾薇,我们班有很多更糟糕的模特儿,你只要注意别让腮红轮廓太明显。”我们面对梳妆台的镜子,背后围着一圈又一圈的无名小卒当观众。
“给你。”我边说边递给她小小的海绵,“用这个来调颜色吧。”
艾薇开始哭泣。当现场有众多观众,情感就会趋向极端,要不是笑声就是眼泪,不会有中间状态。我猜动物园里的老虎大概随时都像是生活在歌剧里头。
“这不是能不能当上模特儿的问题。我一想到自己长大的过程,就忍不住想哭。”艾薇边啜泣边抓着小小的海绵说,“我小的时候,爸妈一直希望我是个男孩。我只是不想再过着那么悲惨的生活。”
有时候我们会假装因为争风吃醋而赏彼此巴掌,有时我们则会向彼此坦承自己是吸血鬼。
“没错,我小时也受到爸妈虐待。”
在群众面前,你必须扮演某个角色。
艾薇会用手指卷着头发说:“我打算在会阴穿孔──就是屁眼和阴道之间那层薄薄的皮。”
我会躺到床上──亦即中央舞台──抱着枕头望着上方密密麻麻的黑色水管和洒水器,想象那是卧室的天花板。
“他们不会殴打我,或让我喝撒旦的血之类的,他们只是比较偏爱我哥哥,因为他是个残废。”我说。
艾薇会走过中央舞台,站在早期美国风格的床头柜旁边抢我的镜头。
“你有个残废的哥哥?”她会问。
观众当中有人开始咳嗽,灯光或许照亮了某个人的手表。
“没错,不过不是那种增添魅力的残废方式。总之,后来事情有了完美的结局,他死了。”我说。
艾薇用非常认真的表情问我:“他是什么样的残废?他是你唯一的手足吗?他的年纪大你很多吗?”
我会用力躺到床上,甩着头发说:“别提了,这件事太悲伤了。”
艾薇会说:“告诉我吧!我不是在开玩笑。”
“他比我大几岁,有一次发胶罐子爆炸,让他的脸全毁了。在那之后,我爸妈几乎都忘了他们还有第二个小孩。”
我会用枕头套擦拭眼角,对观众说:“我一直尽最大的努力,想要博得他们的喜爱。”
艾薇则看着不特定的目标说:“真可恶!真悲惨!”她的演技逼真到掩盖过我的光芒。
“没错,他根本不用努力,只不过被烧伤脸,就可以轻松获得所有人的关注。”
艾薇凑近我,问:“你知道你哥哥在哪里吗?”
“他死了。”我转向观众说,“他死于艾滋病。”
艾薇问:“你确定?”
我会说:“拜托,艾薇!”
她会说:“我是认真的,而且我这么问是有理由的。”
“没有人会拿艾滋病开玩笑。”我说。
艾薇说:“这是不可能的!”
情节的发展很容易像这样失控,顾客都希望看到真实情节,不过我当然相信艾薇只是在乱掰。
“你真的看到你哥哥死去的过程,或者你只看到他死了?就像是躺在棺材里,还有背景音乐。或者你只看到他的死亡证明书?”
所有人都盯着我们。
“没错,我真的看到他死了。”我怎么可能会希望被拆穿谎言?
艾薇继续追问:“你到底有没有看到他死亡的现场?”
所有人都在看。
“我真的看到他死了。”
艾薇问:“死在哪?”
“我真的很难过。”我说完越过舞台走到客厅。
艾薇追着我问:“他死在哪里?”
所有人都在看。
“收容所。”我说。
“哪一间收容所?”
我沿着舞台走到下一间客厅,下一间餐厅,下一间卧房、工作室和家庭办公室,艾薇一路跟在我后头,观众则围绕在我们旁边。
“你也知道,当你很久没看到一个同性恋家伙,这是最合理的猜测。”
艾薇说:“也就是说,你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们穿过下一间卧室、客厅、餐厅和育婴房,我说:“他得了艾滋病,艾薇,他一定死了。”
艾薇停下脚步问:“为什么?”
观众开始舍弃我,各走各的。
因为我非常、非常、非常希望我哥哥已经死了。因为我家人希望他已经死了。因为如果他死了,生活会更简单一些。因为这一来,我就可以成为唯一的孩子。因为这是我的戏,该死!这是我的戏!
顾客们纷纷离开,留下我们两人和代替上帝之眼的监视器看着我们搞砸这出戏。
“你干吗这么在意?”我问。
艾薇已经掉头离开我,低喃说“没什么理由”。她陷入自己封闭的小型回路中,舔着自己的屁眼。
“没事。”她回答。然后又说:“忘记这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