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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穿过笑骂评说,谁解真实心境(二)

时间:2011-10-14 16:10   来源:中国台湾网

  对农民的心疼,对时代的欣喜 

  在贾平凹变成一棵树以前,我们还要继续谈话。我设定的第二个版块是农村,所以我会提到小说《秦腔》。当年《秦腔》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消息传来,贾平凹说了四个字:天空晴朗!他给屋子里的佛像烧了香,给父母遗像前烧了香,去街上吃了一顿羊肉泡馍。 

  贾平凹说过:“动笔写这本书时,我不知道要写的这本书将会是什么命运,但我在家乡的山上和在我父亲的坟头发誓,我要以此书为故乡的过去立一块纪念的碑子。” 

  而让我印象深刻的,则是另外两段话。一段在《秦腔》的后记里,贾平凹写到:“四面八方的风方向不定地吹,农民是一群鸡,羽毛翻皱,脚步趔趄,无所适从,他们无法再守住土地,他们一步一步地从土地上出走,虽然他们是土命,把树和草拔起来又抖净了根须上的土,栽在哪里都是难活。” 另一段话,是《秦腔》获奖的领奖辞中,贾平凹也说:“有幸生在中国,有幸中国巨大的变革。” 

  邱晓雨:这两段话,一方面我看到你对农民的心疼,但是还有一方面,是你对这个时代的欣喜,这是不是一种矛盾? 

  贾平凹:这是角度不一样,你比如说从整个国家发展来讲,国家在复兴,在强盛。这是作为每一个中国人,他都感到,活在这个时代很有意思,起码看的事情特别多。因为在我的观念里面,人一生经历是两个世界,起码是两个人生,一个是白天发生,一个就是晚上做梦,你比如说从这个国家发展,正好在我的爷爷辈,我父亲辈,那都是贫穷的中国。起码到我这一辈,眼看着改革开放,一步步看过来的,觉得这个时代还是好,而且你从整个国家来讲,改革开放绝对是一个好事,但是具体到某一个人,具体到农民来讲,就是不幸的事情。因为国家,每一个人生命就是六七十年,或者七八十年。这个生命期正好处在国家在改革的时期,失去土地,要到城里去,流离失所,儿女都出去打工了,也没人孝顺你,医保啥都解决了,因为我见过我几个同学,和我年龄差不多,现在还在西安打工。 

  我这人就老怀念小时候,那个时候虽然没吃的,少穿的,大家都围绕着土地,是快乐的。现在是有吃的了,也有穿的了,但是好像流离失所地漂泊着生活,过这种日子是不行的。但是从国家的角度,那是大型的。这就是看角度,从一个写作者,从一个曾经是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对家庭、亲朋好友还在的那个地方,对我的故乡来讲,确实农民的命运是不好的。拿我个人命运来讲,又是好的,是吧?那时候上大学以后就留下来,正好在城市,又开始写作,这看从哪一个角度来讲的。

  再没有那些很温暖的东西,那些人就没法活了 

  不同的角度里有不同的人生诠释,有人把说《秦腔》看作《废都》的延续,因为主题中浸透了一种“废”的情绪,认为也可以称之为“废乡”。从乡村到城市的贾平凹,除了站在城市的角度写《废都》,站在农村的角度写《秦腔》,还有站在城市和农村之间的作品《高兴》,我们来听听《高兴》的第一章中的一段文字: 

  “这是2000年10月13日,在西安火车站广场东区的栅栏外,警察给我做笔录。天上一直在刮风,广场外的那些法国梧桐、银杏和楸树叶子悠悠忽忽往下落,到处是红的黄的,颜色鲜亮。 

  我永远要后悔的不是那瓶太白酒,是白公鸡。以清风镇的讲究,人在外边死了,魂是会迷失回故乡的路,必须要在死尸上缚一只白公鸡。白公鸡原本要为五富护魂引道的,但白公鸡却成了祸害。白公鸡有两斤半,最多两斤半,卖鸡的婆娘硬说是三斤,我就生气了。胡说,啥货我掂不来!我说:你知道我是干啥的吗?我当然没说出我是干啥的,这婆娘还只顾嚷嚷:复秤复秤,可以复秤呀!警察就碎步走了过来。 

  警察是要制止争吵的,但他发现了用绳子捆成的被褥卷儿。这是啥,警棍在戳。石热闹的脸一下子像是土布袋摔过一样,全灰了。这人说什么不成,偏说是捆了一扇猪肉,警察说:猪肉?用被褥裹猪肉?!警棍还在戳,被褥卷儿就绽了一角,石热闹一丢酒瓶子撒腿便跑。这孬种,暴露了真相,警察立即像老虎一样扑倒了我,把我的一只手铐在了旗杆上。” 

  刚才我们听到的讲述,就来自贾平凹笔下的人物刘高兴。你可以想象么,当城市灯红酒绿,车来车往。从农村来到城市的高兴背着一具尸体,走在繁华的大街上。 

  贾平凹眼中的刘高兴,该如何面对这种情景呢? 

  邱晓雨:不知道你看过《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吗? 

  贾平凹:书我没看,电视剧断断续续看过。 

  邱晓雨: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高兴”,就能想起“张大民”,虽然一个是进城去打工的人,另一个根就在城市里的,但他们好像有一种态度很相似。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希望用一种很温和的态度,来对待这种所谓的悲伤和残酷。 

  贾平凹:再没有那些很温暖的东西,那些人就没办法活了。那种信念,它像宗教一样,就是提升人精神的,也可以是麻醉人精神的。不管你有没有那些信念,人毕竟是一个精神动物,谈恋爱精神来了,你可以跑到城南,下雨都能跑到城南;精神不好,叫你下楼,你也懒得爬下去,道理是一样的。 

  而且现在农村的农民,和50年代小说里面描写的农民,他是两码事情。现在农村大量的年轻人都是高中毕业生,最起码都是初中毕业生,都是有文化的人,只是他的环境不一样。我说农村人和城里人比较,他差不多的,因为他见得少,他经见少,他智慧一样的。只要农村孩子到城市来,呆头呆脑的啥都不知道,想摸一下,但是待过一年,他也和城里孩子也没什么区别,智力是一样的,只是见得少而已。农村年轻农民也是这样,他现在想法不一样。为啥现在今年出现民工荒,而且现在民工难管理?现在就是80后的打工,他想法多得很,太苦他不愿意干那个东西。他想法不一样,和以前的不一样,所以说整个人群发生变化了。 

  如果是现在你再写农村,再写成闰土那样子农民形象,或者再写成50年代小说里边的农民形象,那是不真实的,那是胡编,那是没有生活了。实际上现在到乡下去,大量农村的年轻人,在城里待过一段时间,他把衣服一换,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乡下的,哪是城里的。 

  邱晓雨:你提到闰土,特别有意思。前两天我在一个地方洗头,给我洗头的小姑娘看到我在看资料,当时我在看你的资料,为了做提纲。突然她说贾平凹是我们老乡。我说你看过他什么东西。她说看过啊,是不是写一个人戴了个银项圈,拿了个钢叉,是一个脸盘圆圆的人?我说那是鲁迅写的闰土。 

  贾平凹:对,对,现在好多打工的,读书的越来越少,好多打工的,他连报纸他也不看,因为没有时间看,到哪儿看啊。 

  邱晓雨:可是你写那么多农村的故事,他们进城来的故事,你希望让他们看到吗? 

  贾平凹:对于作家来讲,希望他看到,但是实际上看不到。这就像,我举一个例子,写腐败,写反贪的小说,哪个贪官看了,反倒都给不贪污的人看了,写民工,实际上民工看得少,都是给不是民工的人来看,引起社会一些关注就对了。

  刘高兴现在的日子还挺好 

  邱晓雨:“刘高兴”我知道是有原型的。上次我们节目采访你的时候,你正写《高兴》,他现在怎么样了? 

  贾平凹:现在活的也乐哉着,那是个乐天派,有些人他有时性格,有时本身就乐哉,那个人心特别大,他也不追求多大的财富,就一向乐呵呵的。举个例子,有些人的性格特别硬,有的在战争中,他表现得不像刘胡兰,我老觉得刘胡兰,当然有一个信念问题在里头,也有一个性格问题在里头,犟得很,肯定是这方面,两个组合起来,好多人性格都不一样的。刘高兴他现在日子过得还挺好的。 

  邱晓雨:所以性格也会决定他们的命运。 

  贾平凹:嗯,刘高兴有意思,刘高兴被贵州电视台请过两次,带着他老婆去,回老家,听老家人说是他拍了有几百张照片。他去了,见人就给人夸耀,印的名片名字叫做刘高兴,我在那儿写字,他也在他家里写字,也写了三万字那个东西,别的地方也给他发了。现在他拍电影,拍电影给我打电话,就说他们在哪儿拍电影,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把那卖给人家,导演与我就无关了,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跟导演说,叫我当一个啥角色,我说我推荐不了,因为导演的事情,编剧无权干预。后来人家就跑到摄制组,导演还叫他表演了一下午。 

  邱晓雨:就是刘高兴自己去了? 

  贾平凹:嗯,表演一下,人家也看不上,导演也看不上。然后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谁谁,有一个书店,人家让叫签名,你去不去,我说我忙得很,我不去,他说你不去,我就给签名了。他就在我的书上给签名,把我气得,我说你在我书上签什么名嘛。他那个人。 

  邱晓雨:他签在《高兴》那本书上? 

  贾平凹:嗯,就是,那个时间他们只想让他凑一下,签个名,卖得好一点。我不去了,他就去给人家签名了,我把他训斥了一通。

  写多了以后,人越来越害怕 

  和高兴一样,贾平凹也是从农村来到城市。1952年,贾平凹出生在陕西省丹凤县一个23口人的大家庭里。他最早的文字经历,开始在18岁时家乡的水库修建工地上,那是一份《工地战报》。 

  之后,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贾平凹曾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现在,他是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和《美文》杂志主编。 

  从1973年开始算起,贾平凹出版的作品版本达到300余种,被翻译成英、法、德等文字在多国出版。其中最著名的三部曲也分别获得不同奖项。《浮躁》于1988年获得美国飞马文学奖;《废都》在1997年获得法国女评委外国文学奖;而《秦腔》则在2008年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邱晓雨:现在回头看,写作给你带来了什么,带走了什么? 

  贾平凹:在年轻时写作也跟赌博一样,谁也看不来前头。我现在当编辑,因为我一辈子都是写作和编辑,好多作者来跟我说,你看行不行,能行,如果能成,我哪怕这一阵吃坏一点,穿烂一些,我也奋斗个几十年,就害怕受苦受难几十年,最后一事无成,那还不如我现在干别的啥。我这话谁也不跟你说,谁也跟你下不了这结论。当年我也是这样一个人,也没人跟我回答。但是我觉得,你自己有一个感觉,有感觉,能不能成,有感觉。我举个例子,我每次端了一碗饭给你,我第一次见你,端碗饭给你,这个碗你从来没用过,但是你一看,就知道自己能吃完还是吃不完,这有感觉吧,真有这感觉吧?你不可能傻到拿个脸盆,有一脸盆饭,你说我能吃了,那除非脑子有问题,一般都能感觉,写东西,搞别的事情也是这样,我能不能拿下来,我自己有个感觉。 

  邱晓雨:但我知道像《废都》,包括像《高兴》,包括像《秦腔》出来的时候,你在结稿的时候,好像都会有一些后记或者文字,态度是诚惶诚恐的。 

  贾平凹:那对。写得多了以后,人越来越害怕,这像开车一样,开头的时候,啥都不怕,越开越胆小。写作也是的,越写,最后就是自己不知道。就恐惧写作,就不知道写作到底是个啥样子,反倒没自信了。 

  邱晓雨:越写越好,那就意味着越写越怕。你现在是到了最可怕的巅峰吗? 

  贾平凹:现在说不来,我最近正写一个东西,看今年就出来了吧,下半年吧。 

  邱晓雨:如果我们要给世界范围的读者推荐你的一部作品,只能是一部,会是什么? 

  贾平凹:看《废都》,我这个作品,有时候难翻译得很,《废都》恐怕还能接受一点。 

  邱晓雨:语言上的那种味道不会流失太多,不全是无法准确翻译的方言。 

  贾平凹:对,实际上《废都》是我不到40岁写的,那时候还有激情,有激情,但是写得比较粗一些,但是他有激情在里头。到50来岁,写东西,后来写得更圆熟一些,但是里面激情的成分相对就少了,这也是必然的。但是现在叫我再写,好多人说你20多岁、30来岁写下的散文有意思得很,我现在写不了了,回不了那个青春期,青春也真是小鸟也一去就不回来了。

  其实癞蛤蟆从来不想吃天鹅肉 

  在给贾平凹设定的四个主要话题“病、农村、女性和爱情”当中,上一期我们聊到了他关于“病”和“农村”的感受,主要关注的作品是《废都》《秦腔》和《高兴》。接下来我们会说到的是“女性”和“爱情”。 

  贾平凹18岁开始在水库的小报上和文字亲近,26岁时凭借小说《满月儿》获奖,之后又在而立之年经历出道4年最集中的批评。《二月杏》《鬼城》等作品对生活的消极表现,让他遭遇大量的批判。之后,《废都》的风波又让他承受更为巨大的压力。当那些起起落落已经成为昨天,贾平凹的青春也一起留在永不再来的甘苦岁月中。 

  邱晓雨:但是在书里面会描写很多主人公的青春,他们的青春像小鸟一样留在那儿了。比如像《高兴》里面,他和孟夷纯有一段感情,你怎么定义他们的这种感情? 

  贾平凹:现在在城里打工的,大部分都是,据我了解,大部分都是同居者。同居有各种原因,一个是爱慕产生爱情的,也有是生活困难,居住在一块的也有,互相照顾的也有,也是各种原因吧。孟夷纯和刘高兴这一种爱情,因为两人同时都是社会底层的人,感情问题,他已经要门当户对。 

  为啥要门当?那个时候是反对门当户对,其实门当户对这词儿不一定准确,但是他意思应该是准的,俩人的社会地位、价值观、兴趣差不多,俩人才有共同语言。错得太高,错得太远,俩人就说不到一块,倒不是说经济问题,处不到一块,话说不到一块。除非一个人经济特别好,那个人还能容忍,如果两人经济水平差不多,俩人的价值观不一样,水平不一样,看问题角度不一样,那两天就分手了。所以刘高兴和孟夷纯,他们都是农村来的,都是最底层的,他容易产生感情。 

  我们说《红楼梦》焦大不爱林妹妹,那是必然的,因为他想都不想那些事情。原来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实癞蛤蟆从来不想吃天鹅肉,因为它太远了,离它太远了。到啥地步信啥话,但是差距就是一个台阶,你上了第一个台阶时候,可能想第二个台阶上的事情,你不可能想到几十个台阶,几十个台阶,你不了解那上面是啥东西。比如我当科长,我整天梦想怎么颠覆你这局长,我取而代之。我绝对不可能想颠覆温家宝。因为与他太远,做梦也不会想那些东西。

编辑:刘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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