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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梦幻文字背后的现实足音(四)

时间:2011-10-14 15:31   来源:中国台湾网

  上官金童是我的精神写照 

  在莫言的小说《丰乳肥臀》中,有一个性格懦弱的人物,上官金童。莫言毫不犹豫地认为,上官金童是他自己的精神写照。  

  莫言:懦弱是非常可耻的事情,但是意识到自己的懦弱之后,你还是可以调整,可以改进。 

  邱晓雨:你会想方设法去战胜它吗,这种懦弱? 

  莫言:那就是经常要受到提示,包括别人的提示,包括自己的提示,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要退缩。我想这个东西它有它的一些正面的一些好处,确实会息事宁人,在很多时候。 

  邱晓雨:让你更安全。 

  莫言:安全,就是说你受到了一个真是很大的侮辱的时候,那么要么就是拔刀相向,不懦弱的话,真是到了拔刀相向的这种程度了。因为懦弱,你没有拔刀相向,你退却了,那么也安全了。 

  邱晓雨:王安忆在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说其实很多作家在内心蛮软弱的,但是当描写出自己的世界,那些人物会带有一种勇气,是作家的期望。 

  莫言:这个我小说里面之所以写了像《红高粱》,写的像奶奶,像余占熬这样的一些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可能就跟自己身上缺少的这东西有关系,缺什么就写什么,缺什么就梦到什么。 

  邱晓雨:让他们去实现作家内心想实现的东西。 

  莫言:是,因为你感觉到,认识到自己的懦弱是一个巨大的弱点的时候,不敢坚守自我,所以在我的很多小说里都出现了敢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敢于坚持自己内心人物。 

  邱晓雨:每个人物如果都反映了你一种内心的期望,或者说一种符号的话,上官金童是一个混血,我也看过很多评论,说混血这个符号是出于什么样什么样的原因。这都是他们的评价,我想听您自己的一种解释。为什么设定这样一个人物特征? 

  莫言:我想上官金童实际上也是一个社会政治符号,按照这种生物学的原理,像这种混血儿一般都是应该比较优秀。 

  邱晓雨:对。 

  莫言:他深高体大,身材魁梧,肯定是也长得非常英俊,按说应该是非常杰出了,但是由于他生活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和社会环境下,所以这种具有了生理方面的优势的人,在心理方面的发展就是病态的。从外表看这肯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一个个体,但由于他家庭里面是那么一种环境,他是在类似贾宝玉一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家里有8个姐姐,一直是娇生惯养,受这种家庭和母亲、姐妹们的呵护,吃奶吃到了十几岁。但是社会上他又是那么一种不正常的环境,他的这种家庭出身,在这样的一种不正常的后天的环境里面,结果他非常病态,他就变成了这样。 

  在我们中国解放以后的这几十年的环境里边,实际上对中国的知识分子,我想,本来看到知识分子就是接收了西方的教育,也都有很好的国学的这种基础,但是他们实际上依然表现出像上官金童这些懦弱的东西,就是因为在后天没有一个供他们良好发展的一个社会的环境。 

  邱晓雨:所以你把这个符号,等于说从生理融入到社会的现象中。 

  莫言:是的,是的。

  希望春晚小品揭示人性中的普遍弱点 

  莫言在自己的作品当中不止一次的反思自己,也反思中国人身上的弱点,小说《红高粱》的文字当中,他有过这样的担忧: 

  “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对对暗红色的人在高粱稞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拙。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感到种的退化。” 

  邱晓雨: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下一代成长起来,也会成为知识分子的人,您在内心对他们有什么样的期待? 

  莫言:内心期待,第一个我想他们应该还是在善良这方面应该是坚守的。 

  邱晓雨:继承。 

  莫言:继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他一定要继承我们中国国学里面的精髓,国学里面的精髓,实际上就是己所善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孔夫人这一套;但是在另外一方面,我觉得应该也要接受西方的这种抗争的精神,坚守自我的精神。要坚守自我,必定要跟不允许坚守自我的一些力量抗争,要敢于坚守一些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一些对象,有了这两条,我想一个人基本上就比较完整了。 

  邱晓雨:在你的女儿身上,和她同代人身上,你是不是看到了这种变化的可能性? 

  莫言:这种变化是一种发生的,但是我觉得他们让我担忧的就是变化过分,由坚持自我,变成了自我中心,变成了极端的自私。不希望这样的己所不欲,勿施他人,就是只要我自己满足了,我管你什么他人不他人。很多知识分子是这样的,当然也是满口仁义道德,但是一旦到了个人利益的时候,那是毫不顾忌别人的。他们批评别人的时候,完全可以是,包括很多小事他们都做不好,别人可以帮他们的忙,但是永远他不会去帮别人的忙,我现在看到了这样一种东西。 

  邱晓雨:在您小的时候受的那个教育,就是只有世界,没有自我,现在很多孩子只有自我,没有世界。 

  莫言:只有自我,没有他人,所以这就是我们只把那一部分接受了,没把我们孔夫子那一套好的东西接受过来。 

  邱晓雨:您的书里大部分触及的是您经历的时段,展现您的心态。以后会关注下一代应该会警惕的这些现象么?会写这类东西吗? 

  莫言:会的,会的,肯定会。 

  邱晓雨:下面还有几个题,是大家都要回答的,如果没有时空的妨碍您最想去往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随便说。 

  莫言:去唐朝。 

  邱晓雨:这么多人都想去唐朝。 

  莫言:李白那个时代我想真是好。 

  邱晓雨:您可以在那儿见到王安忆和二月河。 

  莫言:他们两个也这样说。 

  邱晓雨:你们到那儿可以聊聊。 

  莫言:王安忆会变成谁呢,王安忆会成为李清照吗,那到了宋朝了。 

  邱晓雨:如果在唐朝,她会像谁? 

  莫言:唐朝还真找不到那样的人。 

  邱晓雨:她太瘦了,她不像那儿的人。 

  莫言:对,她是一个大才女,是一个大艺术家,唐朝还真找不到。 

  邱晓雨:下面还有,如果可以跟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活着的,或者死了的,真有的,或者虚构的,但是你没有正式接触过的人约一下去喝茶聊天,喝酒也行,您会找谁? 

  莫言:会找一个女人去喝酒吧。 

  邱晓雨:是能喝的还是不能喝的? 

  莫言:还是不要太能喝了,太能喝了,找什么李清照喝酒去。 

  邱晓雨:那您就可以先去唐朝,然后顺势再到宋朝找李清照。 

  莫言:找李清照去喝酒去,估计人家也不会陪我喝的,我们这人太俗了。 

  邱晓雨:如果要说俗的话,下面这个话题应该是一个比较俗的话题,您平时看春晚吗? 

  莫言:看,看。 

  邱晓雨:春晚有小品,假如说现在他们请您去给他们创作一个小品,不说具体的题材,您一下子能想到什么类型? 

  莫言:我想创造一种能够揭示人性中的,一些普遍弱点的这样一个小品,而不是用小品来歌颂什么东西,因为我想小品和相声,它最擅长的应该是讽刺。 

  邱晓雨:针砭时弊。 

  莫言:应该是针砭时弊,或者揭示人性中的弱点,而不是用它来歌颂,一歌颂就假了。

  故乡:辽阔,豪放,粗鲁 

  邱晓雨:有一段话,好多人特别熟悉了,我念一下:“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这里面既也弱点,也有优点,都纠缠在一起,我想问一下,如果您用三个词儿来形容你的故乡,不这么多,你会把它总结成哪三个? 

  莫言:三个词儿,第一个我想就是它辽阔。第二个它豪放。第三个就是它粗鲁。 

  邱晓雨:这是您从小到大形成的一种体会? 

  莫言:对,对,当然现在一看,它肯定不如青藏高原辽阔,也不如内蒙古草原辽阔,但是在我的童年印象里面,高密东北乡是非常辽阔的。 

  邱晓雨:我知道您春节刚回过高密,是吧? 

  莫言:对,对,刚回来。 

  邱晓雨:现在您站在那个高粱地里,和小的时候站在那里面感觉是一样的吗? 

  莫言:现在没有高粱地了。 

  邱晓雨:现在已经没有了? 

  莫言:对。 

  邱晓雨:那站在那个地里,你还能感觉有什么样的变化? 

  莫言:那完全不一样,就感觉这个地方是这么样的狭窄、狭小,过去我童年时期留给我印象的很多高大的、雄伟的、豪放的东西,现在我都感觉到不一样了。 

  邱晓雨:是因为你长大了吗? 

  莫言:因为见的东西多了。其实我的《透明的红萝卜》里面所描写的涵洞,当时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感觉这个涵洞是高大的,非常的高大一个东西,但后来我回去再钻到那个涵洞去,这么矮啊,怎么我伸手就可以摸到那个顶啊。这都变了,人也变了,视野也变了。 

  邱晓雨:对啊,你觉得你的变化大,还是故乡的变化大? 

  莫言:那当然是我的变化大。 

  邱晓雨:这么多年过去,故乡也有很大的变化。 

  莫言:故乡都在变,故乡的地形、地貌、人文都在变,我自己也在变,所以这两个变加起来,就是我这个记忆当中的故乡变得像一个童话一样。 

  邱晓雨:所以经常也有人在评价说,您所写下来的故乡是您在印象当中的心理层面的故乡。 

  莫言:想象的,发展的,它是个完全的第三空间的,而且我现在小说里描写的是高密东北乡,实际上早期是已经包含了天南海北的许多元素在里面的。 

  邱晓雨:但是故乡可能是印象里的,母亲是真实存在,而且确实是一个现实生活中,不是符号的人物。 

  莫言:那这个肯定的。 

  邱晓雨:母亲如果用三个词儿形容,你会用哪三个词儿? 

  莫言:母亲,我想第一个就是善良,第二个就是坚强,另外第三个就是宽容,这是我对我母亲的评价。我母亲的善良,就是她确实是不但善良到人,而且惠及到很多小的动物。我们家有一头猪当年是因为去世,阉猪,我们阉猪导致了破伤风,肯定是牙关紧咬着,脚弓翻掌,马上就要死了。我母亲就是一直是,找了一个兽医,找了他一个废弃的针管,然后吸着米汤的水,从牙缝里给它往嘴里注射,最后那猪竟然又活过来了。 

  邱晓雨:真就好了? 

  莫言:就活过来了。宽容就是对很多的伤害过我们家里的人,都是劝我们,不要老想着人家的坏处,要想人家的好处,没有永远不变的仇人。坚强就是她那么一个瘦小的女性,又是裹着小脚,有那么多的病,但还要是坚持着活下去,坚持着劳动,只要一息尚存,手能动,就想干活。这是在生活劳动方面的,因为她性格方面实际上她是非常坚强的。像我哥什么,都是在60年代出去上大学的时候,我母亲跟我们告别的时候,从来都是很爽朗的,你走吧。 

  邱晓雨:她不会哭? 

  莫言:从来不哭的,但是人走了以后,她会哭的,她自己无论有多么样的重病,她不会告诉我们,我们的家庭是一直延续到现在,家里发生了有什么人生病了,有的家庭立刻就报灾报难了,这个我们从来不告诉我们的家人,自己能克服的,绝不牵累他人。

  写出完美无缺的小说,是我最大的幸福 

  在小说《丰乳肥臀》的最后一个章节当中,有这样的场景: 

  “在马洛亚感人肺腑的赞美声中,在马洛亚温存体贴的抚摸下,母亲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片天鹅的羽毛一样飘起来,飘在高密东北乡湛蓝的天空中,飘在马洛亚牧师湛蓝的眼睛里,红槐花和白槐花的闷香像波涛一样汹涌。……母亲眼睛里溢出感恩戴德的泪水。这一对伤痕累累的情人在窒息呼吸的槐花香气里百感交集地大叫着……” 

  然而,这种美好的瞬间,也许只是写尽中国母亲们的苦难之后,莫言为他们找到的一片羽毛那样的幸福梦想。     

  邱晓雨:我有时候会觉得一个坚强的女性,有时候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像上官吕氏,像白狗秋千架里面的暖,都有一种泼辣的性格,她们很坚强,她们不怕事。我看了其实很心疼,您怎么看? 

  莫言:中国妇女实际上是最不容易的,尤其在中国一个封建礼教的国家里,重男轻女这么严重的一个国家里。4岁的时候,我外婆就去世了,我母亲跟着她一个姑姑长大的;5岁的时候就开始裹小脚,骨头全部踩到脚底下折断了,那种痛苦,我想真是酷刑啊;16岁就嫁到我们家来了,就要承担全部的家庭劳动,做饭、针线活儿,再加上不断的剩余,那会儿也没有计划生育,那生了8个孩子,最后只活下4个,晚上生了孩子,夜里面打麦场下雨,抢场。 

  邱晓雨:真的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莫言:对啊,去抢场,她也去啊。小说里面有一些,这些都是真实的,但是小说里面所描写的其他的那些,那就是虚构了。像这样的一种女性,她受什么样的娇养啊,不可能的。大部分女性实际上当时都是这样的,女性的地位在中国农村非常非常低的。到了80年代的时候,山东的妇女是不上桌的,不上席的,男的在炕上吃喝,女人在下面,她们就在下边换壶水。 

  邱晓雨:如果现在回到农村,你看到还是这样吗? 

  莫言:那现在不一样了。第一过去的孩子是不受教育的。女孩谁教育啊,教育了,也是别人的人了,像我姐姐她们都是落不到上学的,像男孩上学,女孩下来先干活,现在都一样了,现在基本都是一样了。 

  邱晓雨:问了这么多,还有几个问题也是大家都要回答的。我连着问这三个,您可以想想:第一个这个世界上什么最让你恐惧?第二个,什么是幸福?第三个是说我们用您的一句话给这次访谈做一个结尾,哦不一定是一句话,什么都行。 

  莫言:最大的恐惧是饥饿,没有粮食,这是我最大的恐惧。 

  邱晓雨:那幸福就是有粮食了? 

  莫言:幸福当然是建立在有粮食的基础之上了,现在对我来讲,我觉得,我真的能写出一部我理想的,我认为完美无缺的小说,这是我最大的幸福。 

  邱晓雨:你有没有定目标,比如说多少年之内,您希望出一个这样的作品? 

  莫言:我估计可能这辈子也完成不了这么一部小说了,每部小说在写完之后,都有这样那样的一些遗憾,我想留给这个栏目的话,就是希望观众通过我们讲话的声音,能够想象到这个人,通过声音能够联想到整个的人。 

  如果说每个作家的语言恍如不同的衣料,莫言的文字总是像绸缎那样细腻闪光。那些被莫言剪裁好的故事,通过最光滑的语言包裹着阅读者的心灵,令你在低下头看它的一刻,隔离在眼前的世界之外。 

  电影《盗梦空间》里,有一种职业叫做造梦者。我觉得,莫言其实一直在从事这个职业。他的文字,即便在最血腥的场面里,最不堪的情景中,却依旧让文字本身,闪烁出梦的质地和光辉。 

  这一段时间,常有人说,文学死了。我也听说过莫言的回答,“只要人心是热的,文学就不会死。”我也不相信文学会死,但我想到的不仅是人心的温度。因为文字本身的热量,会让人在最冷的冬天里,也感觉到生命的气息。 

  尽管莫言在采访中说,如果可以有一个幸运的童年,他宁愿没有写作的天赋。但是,过去从来无法选择。而也正是这些不幸,造就了出色的作家。在这个意义上,我感谢作家们承受的苦难,以及苦难之后,用文字带给我们的心灵震颤。它们有如《丰乳肥臀》中,母亲拉磨后所带回的豆子那样,既残酷又珍贵。 

  在这期的最后,我特别想感谢我们的音频制作晓蕾,因为她所带来的音乐的外衣,包裹在我们的节目上,就像那些文字一样,总是可以把人带到心灵才能去往的地方。我们的“作家与世界”系列深度访谈还在继续,欢迎您继续关注。

编辑:刘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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