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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梦幻文字背后的现实足音(三)

时间:2011-10-14 15:31   来源:中国台湾网

  和“黑孩”一样,在孤独里发现世界 

  在莫言的小说中,最著名的并不是《透明的红萝卜》,但这部作品的确为他树立了在中国文坛的位置。小说中的“黑孩”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莫言说,孤独的儿童和儿童的孤独也是了解他作品的一个途径。那么下面,我们一起来分享其中一小段文字: 

  “黑孩在水边慢慢地走着,眼睛极力想穿透迷雾。他听到河对岸的鸭子,在嘎嘎的乱叫着。他蹲下去,大脑袋放在膝盖上,双手抱住凉森森的小腿。他感觉到太阳出来了,阳光晒着背,像在身后生着一个铁匠炉。夜里他没回家,猫在一个桥洞里睡了,公鸡啼明时,他听到老铁匠在桥洞里很响的说了几句话,后来一切归以沉寂。他再也睡不着,并踏着冰凉的沙土,来到河边。” 

  邱晓雨:在《透明的红萝卜》里面的小男孩,您写的那个“黑孩”,他跟大家都不太说话,但跟环境的交流感时刻都存在。您从小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 

  莫言:我想一个孤独的孩子,他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肯定要寻找别的交流的对象。这个时候草木虫鱼,各种动物都会成为他的对象,逼着他的各种感官,除了嘴巴之外,言语说不出来,别的方面感官会更加的发达,是吧?他的听觉,他的嗅觉,他的触觉,他的联想能力,可能都是因为孤独而变得格外的敏锐。 

  邱晓雨:人家说草木皆兵,这个就是草木皆是朋友。 

  莫言:嗯,草木皆是朋友,而且他会发现一些正常的孩子发现不了的东西。当年曾经在一块红薯地里面就发现了,有一颗红薯下面有一个云雀的巢,里面有四个卵,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找它,怎么都发现不了,我记得就是第七颗红薯下面,就没有。 

  后来我到了以后才认真地发现了两个黑黑的小黑点。我才发现这是云雀的眼睛,原来云雀把它全身的羽毛都乍开,铺在地上的,把那个巢完全给支住了,那么它的颜色跟土地的颜色是一样的,所以就是仿生学,为了避免天敌。后来我就直对着它看,这个云雀终于发现我发现它了,飞掉了。而且也一次我房檐下弄了麻雀的一个幼鸟,叫大肉蛋,还没长毛,没睁眼的小麻雀。 

  邱晓雨:肉乎乎的。 

  莫言:肉乎乎的,我想养,但是我父母亲不允许我养,我就把它偷偷放到了云雀的巢穴里,云雀正在孵卵,后来云雀就把麻雀的小幼鸟一直给养的很大。 

  邱晓雨:我看到过像《动物世界》《人与自然》里,在讲这样的故事,那都是鸟的母亲干的,但是这个是您安排的? 

  莫言:这个是人为的,但是这个云雀还在养自己小鸟的时候,顺便喂了这个鸟,它可能也感觉到自己会生出这么一个怪胎来,后来养了很大。 

  邱晓雨:它以为这是“金发婴儿”呢,可能心里也会觉得挺奇怪的。 

  莫言:对,我想这就是童年时期的很多趣事,一个秘密,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跟我交流和分享。 

  邱晓雨:但是小时候那么饿,树皮可能都会吃,你真的不会想把那个鸟蛋吃了吗? 

  莫言:这倒真是没有,从来没有过。但是确实有很多孩子会把这种鸟的卵,尤其是一种大鸟,它们的卵,有的人就拿回家去煮着吃了,包括云雀的蛋也会煮着吃了,很小一点,但我从来不这样做,这是跟家庭教育有关系吧,因为这是生命。

  和写作相比,宁愿要一个幸福的童年 

  我们就说到过,莫言的童年充斥着饥饿,同时孤独也像对待小说中的“黑孩”一样一直缠绕着他。但是,正是这些经历堆积出莫言巨大的语言宝藏。小说《透明的红萝卜》,有这样的描写: 

  “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这时更变得如同电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洋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都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蕴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 

  邱晓雨:孤独的时候,可能会有孤独的不幸,但是也有孤独的那种幸运,就是自然给你了更多机会去接近它们。 

  莫言:对这个艺术来讲,当你成为了什么作家之后,你回头来想自己童年时期的经历都变得很宝贵,因为孤独我发现了很多这种不孤独的孩子发现不了的新事物,我有了很多属于我自己的秘密,那么这后来都会变成文学的一些,主要的一些素材,我写小说的时候,就感觉这些东西,我写出来,我自己感觉到很正常,别人会看着很新奇,但是当时是体验不到的,当时谁也不愿意要这些东西。 

  邱晓雨:有人说过,要培养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是给他一个不幸的童年。那如果现在可以选择,你是喜欢一个幸福的,让自己不是那么敏锐的童年,还是更愿意拥有当作家的这个基础? 

  莫言:那我当然还是希望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了,是吧。不要有这种不幸福的童年,希望过一个儿童应该享受的一种生活。 

  邱晓雨:但是现在应该退不回去了。这种敏锐的感觉,这种敏感一旦来了之后,肯定就不可能再走了。 

  莫言:其实定位人的一生,童年时期的各种各样的环境,实际上影响一个人的一辈子。 

  邱晓雨:您知道您的这种敏感,给读者的印象是什么样子呢?我经常读一些小说,有看电影的感觉,因为画面就浮现在你眼前。而看您的东西,感觉特别像3D的电影,感觉像戴上眼镜,所有立体的细节扑面而来。我就在想,你写作的时候,是不是那些感觉也都是扑面而来的?而且你心里能承受得了那么多东西么?你晚上能睡着觉吗? 

  莫言:自然的形成的,而且我前几番做过什么演讲,在法国的时候,有一篇演讲叫什么小说的气味,我觉得写小说的时候,实际上就是要调动自己全部的感官在写,刚开始实际上也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我写的时候,就不自觉的那样做了。我要写一棵树,不仅仅描写他的形状,我会想写到这个树的树叶、树干散发的气味,会看到树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阳光、光线下的变化,色彩的变化,你像他的颜色,我看到的树,我嗅到的,我用鼻子闻到树的气味,我甚至会啃下一块树皮来,摘下一片树叶来尝尝它的味道,是酸的,还是苦的,还是涩的。

  从录音间回到童年,回到人民公社时期 

  莫言:作家应该全方位的,立体的去感受外界事物,调动你全部的感受,你全部的联想。 

  邱晓雨:你用了一个词,叫调动。调动其实是出于这个职业的需要,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形成习惯了,一个人走在路上,哪怕不写东西,您对周围的感知,会比我们普通人更细。可能这些东西你不用想,它们就蹦进来了。 

  莫言:也许会从我自己独特的角度来观察,可能有的人,这就一样的,一个女性她首先会看到街上流行一种什么样服装的样式。我觉得对我来讲,可能首先就会闻到一种什么样的气味,由这种气味会联想到过去的一种生活,突然嗅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气味,马上会激活了一片过去的记忆。 

  邱晓雨:我们这个直播间离您原来工作的《检察日报》很近,在这样一个地方,看到你以前也看到过一些东西,会让你联想到什么? 

  莫言:离开快三年了,今天一坐到这个地方,马上看到了外边的树,看到了八宝山,马上想起来80年代的时候。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时候,有一次陪着我的一个同学,那是女同学,到八宝山去看她的母亲骨灰的一个记忆。想起那个年代来了,也是一个春天,到了八宝山就闻到了扬花初落的,有一种辣辣的气味。想到了,树上不是结了很多杨树的毛毛虫落到地上,被人脚踩的时候,踩到地上的那个样子。根儿的地方会有一种很粘稠的,沾上的一种油,我踩在地上沾脚,发出一种“咯噔咯噔”的小声音。 

  邱晓雨:它可能瞬间就激活了你的记忆? 

  莫言:对,对,马上就想到了那个情景了。 

  邱晓雨:也没准儿你下次来的时候,还能想起我们窗外的鸟巢。 

  莫言:又会想到另外一个事情,想到鸟巢的话,我想起的无数的鸟巢。60年代的时候,我们村子一个老光棍,他养了一只喜鹊,炎热的夏天,在麦田里面,这个老光棍拿着镰刀跟我们一块割麦子,喜鹊站在他的肩膀上。灼热的烫脚的麦田里面奔跑了很多四脚蛇、蜥蜴,他会用镰刀把蜥蜴砍死,然后提着蜥蜴的尾巴,喂给他的喜鹊,喜鹊会把那个蜥蜴像吞一根面条一样吞下去。 

  邱晓雨:那时候你还小吧,你想起的那个场景里? 

  莫言:那十几岁的时候。 

  邱晓雨:又回到自己小时候了。 

  莫言:又像回到童年,回到夏天,回到人民公社时期。

  梦里经常爬楼梯,越爬越害怕 

  1985年,莫言因为发表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引起文坛注意。此前,他在18岁时在县棉油厂干过临时工,后来他成了渤海边上的一名军人,站岗之余他的任务还有喂猪、种菜。回到1981年,是莫言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开始了他的小说创作之路。那么写作对他意味着什么呢? 

  邱晓雨:写作给您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莫言:写作首先带来了表面的一些东西,带来了名声,带来了稿费,也带来了社会地位的变化,改变了自己的前途,这都是一些好的东西,外表的一些东西。 

  邱晓雨:有没有不好的东西? 

  莫言:不好的东西,我想带来了永远解脱不了的痛苦,是不是? 

  邱晓雨:是写作过程中的痛苦吗? 

  莫言:写作实际上它是一个过程,应该是痛苦和欢乐交杂在一起,幸福和痛苦纠缠在一起的过程。它要不断地翻旧账,让你不断的在现在、过去之间跑来跑去,包括夜里做梦,实际上也难以脱离这个境界。 

  邱晓雨:你经常会做梦吗? 

  莫言:我每天夜里的梦是连篇累牍。过去还经常会半夜跳起来记述一个梦境,而且都非常清楚,就是有非常完整的故事情节。 

  邱晓雨:我知道《透明的红萝卜》其实也是源于您的一个梦,是不是很多著作都是从您的梦来呢? 

  莫言:有很多小说的情节是在梦里边产生的。 

  邱晓雨:很多人觉得你写的东西很有梦境的感觉。不管是不是您真在梦里梦见的,落到笔上,落到纸上,它充满梦境般的感受。 

  莫言:实际上从卡夫卡开创了一种仿梦小说。卡夫卡的很多小说,你认真一读,实际上都是一个巨大的梦境,包括他的《乡村医生》,他的《变形记》,你想想都是梦的一种。 

  邱晓雨:要不然人怎么可能像甲虫一样。 

  莫言:对,包括他的城堡。我们在梦里经常就是说,要进一个城,要爬一个坡,怎么都爬不上去,是吧?在梦里面经常被人追赶,在追赶的过程中,腿沉的几乎跑不快,越着急越跑不动,这实际上在小说里面写出来,就是很好的小说,特殊的一种状态。 

  邱晓雨:其实也没有完全脱离现实,所谓魔幻现实,这两个完全是接在一起的。 

  莫言:对,我想梦境实际上是很多艺术产生的一种源头吧。 

  邱晓雨:昨天晚上你有什么梦? 

  莫言:昨天梦里面,我在上楼,上楼,爬一个楼梯,越爬不上去越怕,每爬一个格就觉得自己浑身都哆嗦,梦里经常爬楼梯,越怕越害怕。 

  邱晓雨:你会分析这些梦跟你的心态有什么关系吗? 

  莫言:爬楼梯,越爬高越怕,但是必须要爬,你想实际上就是在创作的一种描述,创作过程的一种象征。一个作家的创作,我觉得就是像爬楼梯,爬高坡一样,你一直想努力动弹,但是动弹不的,动弹的过程是困难重重,非常的恐怖,但是你必须克服种种的困难,继续往上爬。

  作为男人,给自己打60分 

  邱晓雨:有个问题是请所有的作家都要来回答的:如果现在你是我,您是一个记者,要采访一个著名作家,这个作家叫莫言,你会想问他什么? 

  莫言:因为我想我是一个偷懒的人,我不可能像你做这么多的准备。应该说是接受了很多很多的采访,也碰到了很多好的采访者,你应该是其中非常好的一个。所以我想今天我的谈话,也是我在,起码这两年来,接受采访里面我谈的是最深入的,最愿意说的。你这个采访者的角度是新鲜的,不是说我已经回答了几百遍的问题了。 

  邱晓雨:我把这当成对我的要求,以后可以继续努力了。 

  莫言:这是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 

  邱晓雨:换下面一个问题。作为男人,您给自己打的分数是多少? 

  莫言:多少分,60分吧,勉强及格而已。 

  邱晓雨:60分,这是您的分数。其实我觉得下个问题好像不用问,我猜一下,您身上哪个特点是最让您觉得痛恨,是开始那三个词儿里面的一个吗? 

  莫言:我想是懦弱吧。 

  邱晓雨:每一个小说家可能都有自己的精神自传,我们刚才提到《丰乳肥臀》,书皮上有一句话,说您可以不读所有的书,但是要了解莫言,一定要读那部书。 

  莫言:是,是,因为《丰乳肥臀》里面,这个男人上官金童生最大的一个弱点就是懦弱,这真是我的精神自传。我想也是中国,像我这样的一代人的精神方面的一个弱点。武汉一个哲学家,武汉大学的邓小芒曾经写过一本书,里面有评论《丰乳肥臀》的一章,他说了一句话,说我们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小小的上官金童,这种话让我很感动。 

  邱晓雨:这是他的评价,您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您的灵魂里有上官金童,而且你周围的人身上也有这种东西? 

  莫言:这个我想我在写《丰乳肥臀》之前,已经感受到了这个问题,要不然就写不出《丰乳肥臀》这本书来,80年代之后,在创作的过程当中,慢慢的感觉到对一个男人来讲是懦弱,是非常可耻的事情,懦弱使我们不敢坚持真理,也不敢坚持自我,这实际上非常可怕的。 

  “懦弱”这个词,是莫言对自己的定位之一,但是敢于承认懦弱,也是一种勇气。在小说《丰乳肥臀》的序言中,莫言曾这样写道: 

  “书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母亲与传教士所生混血儿上官金童,是一个‘恋乳癖’,他身高体健,仪表堂堂,但性格懦弱,是一个一辈子离不开母亲乳房的精神侏儒。这样的人物注定了是要被误读和争议的。十几年来,我听到和看到了许多对这个人物的解读,我认为读者的看法都是正确的。文学的魅力之一,也许就是可以被误读。当然,作为著者,我比较同意把上官金童看成当代中国某类知识分子的化身。” 

  下半段,我们会通过上官金童这样一个人物的缩影,探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一些共性。

编辑:刘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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