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煎熬中活着,这就是生活
在小说《红高粱》当中,有以下的段落:
“父亲就这样奔向了耸立在故乡通红的高粱地里,属于他的那块无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坟头上已经枯草涩涩,曾经有一个光屁股的男孩牵着一只雪白的山羊来到这里,山羊不紧不忙啃着这坟头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气冲冲地撒了一泡尿,然后放声高唱: 高粱红了,日本来了,同胞们准备好,开枪,开炮!
有人说那个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
小说里的人物是虚构的,但是关于日本入侵中国的历史背景是真实的。现实当中,莫言的家人曾经为他留下了哪些故事呢?
邱晓雨:您的奶奶爷爷应该也是见过日本鬼子,从当时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吧,就是有点像《红高粱》里的那个情景?
莫言:真的是那个。我爷爷讲,当时看到日本鬼子,我爷爷刚开始是个胆大无比的人,当时叫“跑警报”。一旦说上面传来情况,今天日本要来扫荡了,那么所有的农民就牵着牛羊,抱着母鸡,老太太就立刻跑到田野里去,钻到高粱地去躲避。我爷爷就说不怕、不怕,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要不还得花钱买鞭炮放呢,听听他们放枪放炮,他就不走。但是后来真的来了日本人了,把他堵在堂子里,逼着他交代,八路的哪里,我爷爷农民哪知道,也不知道。一个日本士兵拿着刺刀在我爷爷头上来回拉了两下子,头上豁开了两个血口子,血流满面,日本人也没再怎么着,顶多就把家里的鸡给抢走了。
然后下一次再说要来了,我爷爷跑得比谁都快。别人跑出50里,他跑出70里去,别人两天就跑回来了,他起码到三天才回来。那一次让给吓破胆了,当然我们家里面,我小说里描写了一个什么二奶奶,实际上我一个三奶奶,我三爷爷的夫人了,她就是被日本士兵给吓破胆了。
邱晓雨:现实里真的是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莫言:嗯,真的。她被日本人吓出了严重的妇女病,最后也死掉了。
邱晓雨:即便是当时活下来的人,很多人也一直感觉到一种很煎熬的状态。所以我特别想问,尤其在那个时候过来的人,你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一个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存活的意义是什么呢?
莫言:现在我们一想到那个时候真是民不聊生,似乎每一天都胆战心惊的,好像每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但是生活并不是这样的,即便在那样的环境里边。日本人来,国民党伪军来,我们叫二鬼子黄旗子了,各种各样的游击队来。游击队当然也抗日,但是也扰民,来了,老百姓赶紧煮鸡蛋。我们想老百姓干吗还活着,都死掉算了,但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老百姓还是要生活,还是要关心粮食的问题,收成的问题,还得要考虑各种各样的问题,还会为了钱财来争吵。
邱晓雨:也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思考自己的日子。
莫言:照样要生活,还是要今年吃的要考虑明天的问题、明年的问题,所以这就叫生活。
在非常痛苦时产生的幽默感
邱晓雨:在《生死疲劳》里面有好多笑话。让你觉得那么残酷的场景中,他们的生活那么累,那么辛苦,但还是开很多玩笑。你身边的那些人也是这样吗?
莫言:我想在“文革”期间那么生活,实际上也降到了很低的水平,每个人实际也看不到自己有什么前途和出路。那么在这个情况下,这个幽默,就是老百姓使自己活下去的一种方式,解脱自己,减轻压力,安慰自己的一种方式。所以我想实际上在非常痛苦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幽默感,甚至是黑色幽默、荒诞的幽默。
邱晓雨:反差会很大,但是在那时候对人也是很有用的。
莫言:那很有用啊,我们当时就是,我们叫拉怪话,拉熊话。比如说寒风刺骨,一般的人抱着个铁锹,穿着单薄的衣服,哆哆嗦嗦地被生产队的干部赶出去挖沟挖河。这个时候幽默感,我们照样会讲一些会令人捧腹大笑的话,而比赛,你讲一句,我讲一句,一边讲还一边唱,唱很多这种很荒诞的笑话。
邱晓雨:把它唱出来?不是现成的歌,是你们把故事唱出来?
莫言:对,编一些顺口溜,讲一些歇后语什么的。
邱晓雨:你们家人和朋友里面谁是拉怪话最牛的,你是吗?
莫言:我可能拉得比较多吧,因为我父亲从来他是不讲的。
邱晓雨:他很严肃?
莫言:嗯,他很严肃。当他的面,我说个粗话,屁都不敢放。他非常严肃,方正的一个人,但是我们兄弟们在外面是一个很有名的,拉怪话的人。
邱晓雨:不光是你,还有你哥哥,你们都是很能说吧?
莫言:我二哥他们,我们一见我父亲特别正经,什么都不吭。吃饭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就像现在,我们家吃饭,我说快吃快吃,我女儿老批评我,你干吗不说话吃饭,我说吃饭就是吃饭,干吗要说话,快吃,吃完了你走。
邱晓雨:你长大之后还怕他吗,还怕你爸爸吗?
莫言:不怕,但是形成习惯了,养成几十年的习惯。我吃饭跟我太太一块,五分钟解决战斗。我女儿喜欢一家人围着饭桌,她倒上一杯红酒,她欣赏电影里面电视那样一边吃、一边讲,很优雅地吃。我哪有那么多的优雅,稀里哗啦吃完就走了,尤其是吃面条之类的东西,也就是三两分钟就吃完了。我父亲直到现在还是这样,我们的饭桌,很多菜还没摆完,他已经一抹嘴吃完走了,到一边去了。所以我想在那个年代里面,我们真是依靠这样的一些幽默,私底下感觉到生活很有乐趣。
一个作家的真实的自传在作品里
莫言觉得《生死疲劳》是他所有作品里少有的能让人喷饭的作品,读了一定会笑出来,当然,也一定会哭出来。小说中,他写一个地主死后不断地经历着轮回,一世为牛、一世为驴、一世为猪、一世为狗,最后才为猴。《生死疲劳》也是他写作最快的一本书,43天时间写出49万字,那种一次性的软毛笔用掉80多支,写了900多页。
不过,莫言为什么说,在汪洋恣肆的文字背后,自己的内心是封闭的呢?
邱晓雨:你写的东西你爸爸会看吗?
莫言:他好像也没读吧,没读过。
邱晓雨:你怕不怕他看?他那么严厉。
莫言:我真是不愿意他看到。
邱晓雨:你觉得是因为他们经历了很多东西,反而会加重他的苦难吗,还是因为什么呢?
莫言:我觉得我还是不愿意让他看到我内心深处的很多的想法。
邱晓雨:是不是越亲近的人,有的时候越害怕让他走进你内心,了解到那么多细节?
莫言:我觉得我是很封闭的,我很怕亲人进入我的内心。当然我也不愿意了解他们的内心。
邱晓雨:希望大家能保持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
莫言:保持一个距离,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在我女儿也经常跟我,对我很不满了。我原来以为只有我这样的一种父亲,不愿意跟儿女交流,希望保持一种距离,但是后来我发现有很多我这样的父亲。
邱晓雨:跟女儿,可能您是有限的沟通,可能有一些障碍。但是跟读者的沟通,你肯定是非常通畅的,去表达你内心的一些感觉。你觉得文学可以拯救灵魂吗,能起到这种作用吗?
莫言:起码起到一定的作用,不可能完全起到一种拯救的作用,但是起码对自己来讲是一个宣泄的渠道。一个人是应该有一种把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全部袒露出来这样一种机会。我想就像一个人需要,经常会需要去洗澡一样,你不可能穿着那么厚的衣服去洗澡吧,还是应该有两次赤裸裸的机会。写小说,小说就提供了这种机会,就是作家可以把他心里的东西,用小说的方式坦率的全部的袒露出来。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到底怎么想的,小说的人物当然并不一定完全是我,但是我想一个作家的真实的自传,一个作家内心深处全部的奥秘,都会在他的作品里面最终会全部的暴露无遗。
邱晓雨:就算是密码,其实用心的人也能破解出来。
莫言:就是你可以不相信作家的自传,作家真正的自传肯定在他所谓的作品里面,读完他所有的作品,你会对这个作家有一个完整的了解。
邱晓雨:那你怕不怕,真的让所有的人对你一览无遗,有没有什么你顾忌的?
莫言:我不怕,我一点没有顾忌,因为我想读者对我一览无遗,也等于对他有了一个自身的了解。每一个人当然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基本感情还是一样的,感情方式也是一样的,它确实有很多细微的一些差别。
邱晓雨:感受上有差别,但大的基础还是能建立共鸣。
莫言:他标准是一样的,好人和坏人的标准,西方和中方,古代和现代。好人和坏人,即便是坏人,但是他在要求别人的时候,他也是按照好人的标准来要求的,他自己可以不这样做,但是他希望别人也要这样做。
邱晓雨:坏人也不希望别人对他坏。
莫言:对,坏人要求别人对他的时候,也是按照这种传统的好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的。
希望下辈子能转世变成猪
邱晓雨:如果我们现在要向世界范围的读者只推荐您的一部作品,您推荐什么?
莫言:前几年我会说是请看我的《丰乳肥臀》,但是从2006年以后,我会改口了,我说你看一看我的《生死疲劳》,因为那里面我把我很多的个人的奥秘,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全部写出来了。
邱晓雨:希望世界上有更多的读者能够从那里面解读你。
莫言:更多的可以读到一些自我,每一本书里面都有我,但是《生死疲劳》里面相对多一点。
邱晓雨:那如果说到《生死疲劳》,里面其实也说到转世。
莫言:对,对。
邱晓雨:如果让你选,比如说里面转世的几种动物,有猪,有牛什么的,一定要选转世成一种动物,你会选哪一种?
莫言:那我会选猪。
邱晓雨:为什么啊?
莫言:《生死疲劳》的猪是非常潇洒的一个猪,它拿得起放得下。
邱晓雨:我也希望下辈子能转世变成猪,但是我跟您不一样,我可能是喜欢猪,觉得它胖胖乎乎很可爱,而您是真正养过猪的。
莫言:养过,养过。跟猪的交流比较少,我觉得我跟牛的交流实际上非常多了,因为小时候放过牛,放过羊,而且放牛的时间是最长了。放牛的时候,而且是童年时期,那个时候有时候一天出去不回来,中午在外边一待两个时辰,见不到人,跟牛的交流很多,感觉到牛实际上是可以听懂我的话的。
邱晓雨:我上次采访阿来的时候,他也是从小放羊放牛,他说他会跟它们对话,你小的时候,肯定也跟它们交流。现在还会有这样的习惯吗?
莫言:回家现在也见不到牛了,看到动物,我还感觉到特别亲切,看到各种各样的植物,我想也比一般的城里人对植物的感情要深,好奇。就说在国外,突然看到一种我家乡有的植物,我会感到很兴奋。
家乡,从来都是作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莫言对故乡做出过一个定义,包含三点:母亲、童年和大自然。下一期节目,我们会继续和莫言聊下去,关于这三点,还能够找到更为深层的解读。我们也会在这段谈话中找到自己,因为莫言的小说是奇幻的,但是里面所反映的问题,在现实里,我们都要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