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接到诏书后,即刻上疏请辞,并私下里请庆王替他设法说情,但是朝廷却不允许。袁世凯这次请辞是真心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从表面上看,从总督到军机处是属于越级提拔了,且转瞬之间就可被拜为中堂,位极人臣。但是袁世凯不愿意入军机处的原因有三点:第一,袁世凯自知自己文化有限,军机处要经常拟旨,所以自己不能胜任;第二,袁世凯自己任北洋大臣一职时离皇帝很近,权力不比军机处小,而且他经营多年的新政此时已初具端倪,自己不忍放弃;第三,军机处地位虽然很高,但是俸禄很低,袁世凯任北洋大臣一职时间很久,但是却没有什么财产,反倒有些欠款。因为以上的种种原因,所以袁世凯的请辞就显得更加迫切。
清廷之所以调袁世凯入军机处,一方面是因为众人对袁世凯这个人议论纷纷,朝廷也无法得知他究竟是何居心,只有将他调入军机处,才能对他形成钳制之势。另一方面是因为安徽有徐锡麟的叛乱,云南有河口之乱,革命的风潮日益猛烈,只有实行立宪才能制止住叛乱的萌发。立宪是袁世凯所倡导的,将他调入军机处并任一要职,再加上一个老成持重的张之洞来协助他,袁世凯想要专权也不可能的。这就是清廷要调袁世凯入军机处的主要原因。
袁世凯坚决请辞却一直没有得到获准,庆亲王不但不为他挽回,反而极力劝袁世凯同意到军机处任职,对于袁世凯的种种困难,只有让袁世凯自己想设法克服了。比如袁世凯说自己知识有限不能胜任,庆亲王就说这些事情可以请书记这些人辅助他。关于北洋大臣一职,则力保他的门人杨士骧接替。并约定用长芦盐政,以及直督应有的限度,弥补当时袁世凯在任时的亏空( 有人说这些话是杨士骧捏造的,袁世凯当时不但没有分文亏空,而是交接给杨士骧时,北洋的实存公款有一千多万元 )。但是杨士骧逢人就这么说。
袁世凯在军机处担任了要职,杨士骧虽然做事反复无常,但也不太敢违背原则。只是北洋的一切新政,在光绪三十二三年期间,已经是只有退化而无进步了。杨士骧接手后,又遍置私人,此时北洋内部的腐败已经到了不可言状的地步。哎,继任者不肖,北洋后来的发展确实不是袁世凯最初所能料到的。
袁世凯入了军机处后,多依赖书记阮忠枢和张一麐两人为左右手。一般的事就依靠阮忠枢,新政就依靠张一麐。所以若想了解袁世凯在军机大臣时代的事实,就不能不先说一说阮忠枢和张一麐两人的大致情况。
袁世凯在小站练兵的时候,阮忠枢就是他的书记。这个人虽然没有大的才华但是品德还不错,少年时代就是一个颇为热心肠的人。自从他为袁世凯介绍给康有为之后,自己就一直感到愧疚。他跟着袁世凯从山东到直隶、再到军机处,还没有什么可被人指责的劣迹。到了后来他鸦片烟瘾很大,所以除了给袁世凯写写公文之外,也没有时间涉及其他的事情了。我认为阮忠枢仍不失一个读书人的本色。
张一麐这个人无所不为,最初袁世凯并不重用他,他只是督署的一个书写员。在光绪三十一二年的时候,袁世凯因受到留学日本的学生的鼓吹,就开始有了提倡立宪的思想。张一麐的弟弟叫张一鹏,也曾留学日本。张一鹏当时写了一份条陈寄给了张一麐,请他哥哥向袁世凯转述,希望将来可以为自己谋得入仕为官的机会。张一麐就将这份条陈据为己有,并用康有为、梁启超的著述思想对条陈进行了润色,以投袁世凯的喜好。张一麐自命为新学家,当时的同事都很鄙视他。其实张一麐的条陈都是东拼西凑来的,没有什么依据。袁世凯被张一麐所欺骗,认为这是张一麐的心得体会,所以有关新政的一切材料都由张一麐来拟稿。之后,张一鹏也来到北洋,张一麐就多次向他的弟弟请求帮助,所以这里就不得不略述一下张一鹏的劣迹。
张一鹏的学问优于张一麐,但是张一鹏这个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从外表来看,好像是个端庄谨慎的人,而内心却极其奸诈狠毒。他有种阴险的绝技,常使人陷于危险之中。有人说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印刷伪报纸,捏造罪名,陷害知府李丙吉一事,其手段之离奇,用心之狠毒,根本没办法用语言来表达。等到后来,李丙吉通过侦探知道了事情的底细,多次上告都没有成功,原因就是因为张一麐把他所有上告的奏折都扣了下来,使得他的奏折根本没办法向上转达。李丙吉无处喊冤,只有忍气吞声,只能跑到奉天,投靠了赵尔巽。赵尔巽怜悯他,就帮他在财政局谋了个差事。后来赵尔巽到北京去觐见,庆亲王问赵尔巽怎么不仿照北洋办理新政,赵尔巽回答说:“我虽然不善于办理新政,不过幸好东三省还没有像北洋那么暗无天日。”赵尔巽当时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张一麐让张一鹏来北洋,本打算是将其引见给袁世凯当幕僚,但是因为担心张一鹏的劣迹败露,被袁世凯知道后会对自己不利,所以就中止了这个念头。张一鹏为人唯利是图,即使是张一麐嘱咐他写的文章,假如不给他相应的报酬,他也不肯做。张一鹏遇事喜欢招摇,兄弟二人朋比为奸,早已声名狼藉。
张一麐得到袁世凯的重用后,就补了个天津同知。张一鹏在法部任主事。兄弟俩约定:张一麐每年给张一鹏一千金的津贴,每当张一麐遇到新政的问题时,就给张一鹏打电话,请他来天津帮忙。等到袁世凯突然被调入军机处,杨士骧管理北洋的时候,杨士骧对张一麐、张一鹏兄弟二人的种种劣迹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张一麐知道袁世凯的幕僚容不下自己,再加上同知这个官职极为清苦,没有什么油水,而且自己一旦离开袁世凯,也就无法狐假虎威了,于是他请求跟着袁世凯入京。
自袁世凯进入军机处以来,两宫对其仍然很眷顾,所以他和以前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但顽固党对袁世凯的诽谤却更变本加厉,而袁世凯本人对政治的热心也逐渐地退缩了。加上张一麐不时以模棱两可之说蛊惑他,袁世凯此时的心意就是遇事多退让,然后自己说服自己,并把他的书房命名为“退思”。袁世凯事事谦让,见到的人多认为袁世凯的学术有了大进步。我却不这么认为,对于一个大臣而言,进思是为了尽忠,退思则是为了补过,这固然是一个贤德的人应该有的想法,但是这怎能是一个支撑清朝危局的大臣应该做的呢?所以此时袁世凯应该已经是在走下坡路了。
袁世凯在军机处一年多,碌碌无为,只有关于北洋的事情他才十分注意。怎奈杨士骧本就是个风流名士,他平日里必不可少的功课只有一局围棋、两枝二簧、三杯烧酒、四圈马缰。况且杨士骧内宠外宠俱全,日夜劳累,哪有须臾的空闲来料理新政呢?加上杨士骧心里并不认同新政,只是因为顾全自己的官位,不得不在表面上做一些掩饰。有人说袁世凯每听到天津新政失败的消息时,就感叹再三,可惜自己英雄气短。袁世凯于是开始实行模棱两可的主义,即:先倡导了立宪的大问题,但之后也只能随波逐流,虎头蛇尾了。
袁世凯任军机大臣的主要事务就是确定立宪实施的年限问题。关于立宪的年限,袁世凯本来主张迅速实行,当年在北洋的时候他就曾和别人说过:“实事求是地讲,三年的时间,还有什么事情预备不好呢!”所以力主三年立宪,是袁世凯早就有的想法。等他进入军机处后,朝廷命令他解决立宪时间的问题。袁世凯就和张一麐商议,让张一麐拟稿,筹划立宪的预备事项。张一麐又和张一鹏商议。张一鹏当时想迎合某尚书的心意,该尚书说人民程度太低,立宪的时期少于十年是不行的,他斥责袁世凯为急躁冒进,又说欲速则不达。张一鹏顺着该尚书的意思说:袁世凯本就不知道立宪为何物,一切都依赖张一麐,张一麐又依赖着他,这件事必定能使袁世凯听从尚书您的。于是张一鹏就替张一麐拟了一份稿子。后来诸位大臣商议此事时,袁世凯和该尚书的意见相同,于是就禀告给了皇上,也就有了十年预备立宪的诏书。北京的报纸就对此事发表了评论,评论的主笔者叫汪康年。评论说袁世凯前后判若两人,并暗中讽刺张一麐和张一鹏兄弟俩人阴险狡诈。张一麐于是唆使袁世凯下令禁止《 京报 》的出版。当时北京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说袁世凯是皇上的顾问,张一麐是袁世凯的顾问,张一鹏又是张一麐的顾问,所以很多人都称张一鹏是第三级顾问官。立宪这等大事竟败坏在一两个小人手里,不得不为袁世凯叹息。
清光绪三十四年( 1908 )正月初一接到廷谕:
袁世凯著加恩赏西苑门内乘坐二人肩舆。钦此。
这年七月,清光绪帝患亏损症,病情日益加剧,到十月时病情变得极为严重,西太后也患了痢疾。于是西太后就下诏召集群臣商议继承人的问题。袁世凯之流一句话都不说,西太后十分着急,再三追问。袁世凯回答说要等庆亲王回京,大臣商议后再上奏。西太后十分恼怒,就下令拟旨,命把醇亲王的儿子( 就是宣统皇帝 )留在宫中。
十月二十二日,光绪帝驾崩。西太后下懿旨,命令宣统皇帝即皇帝位,醇亲王为监国摄政王。宣统皇帝是同治帝的继任者,兼祧光绪帝。当时北京城内谣言四起,宫闱秘史在这里就不详细叙述了。在光绪帝驾崩两天后,也就是在十月二十四日西太后晏驾。两宫先后升天,宣统帝继位,登基礼在十一月十六日举行。下诏说:
朕入承大统,登极礼成矣,敬谨恭上皇太后徽号,巨典昭垂,允宜覃莼恩泽,军机大臣……袁世凯著赏加太子太保衔,赏用紫缰。钦此。
当时清朝朝野上下一致认为西太后升天之后,袁世凯肯定会有灾祸降临。有一天,袁世凯退朝稍晚了些,就有人传闻袁世凯已经被杖毙,和袁世凯有关系的人都聚集到袁府探问,北洋公所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没过多久,袁世凯回来了,大家这才各自散去,当时真的是草木皆兵。
十二月十一日,袁世凯果然接到了被免官的诏书,诏书说:
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著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钦此。
第七节 无官一身轻
免官有诏书,当时袁世凯还在朝房( 古代官吏上朝前休息的房子 ),对此他早有耳闻,但听到的似乎并不仅仅是免官。内阁值日官捧着诏书告诉袁世凯说:皇上有旨。袁世凯颓然色变。还没等念诏书,张之洞从朝房内走出来说:“皇上因为你脚有毛病,下令让你回老家养病了。”袁世凯等内阁值日官读完诏书后,连呼几声:“天恩高厚,天恩高厚。”袁世凯回到寓所后,张一麐马上借故逃避。袁世凯的仆从见张一麐逃走,也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有人说袁世凯免官诏书下了之后,袁世凯的寓所内一片风声鹤唳,处处人心惶惶,不知道是不是要大祸临头了。
第二天早上,袁世凯谢恩完毕之后,立即乘快车赶到天津。有一个英国人海鲁与袁世凯同车,曾写过车中纪事。翻译其中的几句话如下:
……头等车内仅三数人,予觅一近暖气处坐定。旋来一人,衣素服,发毛鬓鬓,随从甚多,坐处与余相对。见其仆辈置似新闻类一束于其旁,其人遂翻阅,两点二十五分,车过丰台,阅有四十分钟,其人端坐未行动。旋有仆人又置似酒类一樽于几上,车上之仆均事之甚谨。余察其人举动,异于常人,以英语询车中检票人,知为清国军机大臣袁世凯。四点三十分,车至老龙头,袁下汽车,即乘一华丽马车往西行去云。
袁世凯到达天津,先去了德国饭店,吃完饭后去了杨士骧的衙门,住在衙署的后花园。袁世凯的家眷也乘当天晚一点的火车赶到天津,住在德国饭店。十三日袁世凯乘坐早上的火车回到北京,他的家眷也乘中午的火车回到北京。听说袁世凯来天津,一是与杨士骧有秘事要商量,二是支取银行存款,汇往河南。至于他的家眷来天津,实在是因为害怕才跟来的。袁世凯走了之后,杨士骧告诫他身边的人,一定不可以把袁世凯住在衙署内的事说出去。岂知他的仆从经常逢人便讲此事。
袁世凯回到北京之后,于十四日清晨携带全部家眷回到老家。听说当时他不仅带的随从很少,就连送行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袁世凯走了之后,北京城内谣言四起,有人说袁世凯将被抄没家产,有人说袁世凯的灾祸还不止这些,有人说袁世凯训练的新兵将举行暴动。袁世凯有很多儿子,但很多都是幼小无知,听到这些谣言一个个都没有主意,有的甚至逃跑藏了起来,其景象真是让人感觉可怜。
袁世凯失败之后,有人问张一麐当时为什么要逃。张一麐说:“袁世凯的宅子里当时藏有快枪数百支,假设被查出来,这样的大祸谁能承担得起?我每个月的这点薪水,是我用心血和文字换来的,我与他没有什么私人感情,我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承受灾祸呢?”有人问:“你知道袁世凯宅子中藏这么多武器干什么用吗?”张一麐回答:“谁能知道他的心思?”( 也有人说这些话是听张一鹏讲的 )人情冷暖,是人世间的常态,但像张一鹏兄弟这样的,也是人间罕见。
以上所记的是袁世凯免官时候的一些事实,都是根据当时探访得知的。其余事实,将在后面详细论述。而清朝最有价值的时报在谈论袁世凯之事时,与原来的主旨完全不同。这里选录时报当时登载的两则新闻如下,以作参考。
一、摄政王斥袁之意,于初十日前已决。庆邸知不可挽,故自初十日即请假不入内,至昨日始销假。十一日召见,独世、张两军机。王出所拟罢袁谕旨,令张视之。张大惊,为袁缓颊。王曰:“尔勿预此事,但视谕旨妥否,酌改可也。”谕旨原文本有指斥袁罪处,张为删去之。
二、袁世凯开缺后,自知罪状暴露,乃逃至天津。……后知摄政王宽大,张、那两军机同保其无事,即于是夜返京。向人犹称被某侍御参劾,亏空北洋宫款三百万两,故至天津调查账目,以防后难。或又称恐有暗杀之者,故深防之。其实彼畏罪逃匿之迹,章章不可掩也。故此次之许其归田者,在袁实为莫大之宽典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