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神秘的咒语
足以令江上的风帆远航
也足以致岸边的小舟覆没
我守口如瓶我的咒语
小的时候,天空总是蓝得耀眼,从家门口看过去,就能看到连绵起伏的华山。罗敷常常以为,山的尽头就是世界尽头,但是爸爸告诉她,山那边还有河流,还有好多其他的峰峦,还有真正看不到尽头的海,等她长大点儿,爸爸会带她去那些更远的地方。
爸爸在罗敷10岁那年离开她,对爸爸外貌的记忆,已经有些淡了,但爸爸做的每一件事情,她却件件分明地记得。
他们一家人住在华山脚下的罗敷小镇,爸爸是那家军需大厂的工程师,妈妈是农村户口的后勤人员。计划生育政策在乡下还未严格执行,但他们没有再生,爸爸固执地爱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如果有机会去西安,他一定会给罗敷买一身漂亮的衣服回家。罗敷对爸爸的记忆,总是爸爸在说,“宝贝女儿,来穿爸爸给你买的新裙子,你穿着它一定是咱们厂顶好看的小姑娘……”
夏天的傍晚,爸爸带她到小镇旁边的罗敷河边捉蝴蝶来制作标本。从工厂到小河边的路上,合欢花一树一树粉红地开着,毛茸茸的花瓣会不小心落进她的脖子里,她撒娇说爸爸我的脖子痒痒,爸爸就鼓起腮帮子吹她的脖子,合欢花便像轻盈的蝴蝶般飞走。有时他们能捉到许多蝴蝶,太阳下山的时候,她和爸爸并排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爸爸给她说起一个长在书中、名字也叫罗敷的姑娘。那个故事有着美丽的开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罗敷河岸边的柳树上,有一只季蝓在唱着“季季有”,蝈蝈在草丛中急促地呢喃着他们自己的情歌。河水在轻轻地流淌,万年菊开得茂盛极了,大脑袋花、剪秋萝、石竹花都在河边争奇斗艳,比西安植物园的夏天可是要热闹多了。远处,还长着一株妈妈牙疼时常常咀嚼的一棵更大的野草,那株草的名字,爸爸说叫曼陀罗。
傍晚,天上的云彩不断地变换模样,“每一朵云上都住着一个神仙”;接着是太阳下山星星出来了,“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好人变成的”;“有两个鬼,一个黑一个白,到了晚上就结伙出来抓坏人要坏人的命!”因为天真的黑了,罗敷吓得四下张望,爸爸就笑呵呵地背起她:“我们回家喽!”
过年的时候,爸爸领着她在罗敷河边放鞭炮,人家乡下土制的鞭炮在旷野中震天轰响。罗敷紧紧地抓住爸爸的手,在爸爸的鼓励下点燃了引线,然后几乎是被反弹出去一样跑掉了,跑了老远,她还能看见鞭炮的火光在冬天冷冽的夜晚一闪一闪的,响声似乎就在耳边,她想听,又不敢听,于是捂住耳朵片刻又放开。爸爸举起她,她轻飘飘地就坐在了爸爸宽厚的肩头。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来了,她在爸爸的肩头用手接着一朵一朵的雪花,她自己,仿佛也是一朵幸福的小雪花,被捧在手心里回了家。家里只有一间18平方米的房子,而她能够想到的幸福,就是这样一家三口的生活,爸爸、妈妈,还有自己,会永远地在一起。
10岁生日,从西安出差回来的爸爸给她买了一件当时非常时兴的彼德潘领公主裙,还有一把打起来可以叮当作响的算盘。她的数学一直学得很好,爸爸告诉她,只有数学学得好,将来才可能当一个女工程师,帮他们厂里解决更多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那是一个和任何早晨一样幸福的早晨,“爸爸,到底我的名字是由罗敷这个地名得来的还是由书中那个叫罗敷的姑娘得来的呢?”罗敷拉着爸爸的手追问着。
“今天放学来接你回家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呵呵!”
爸爸把她送到了学校就去上班了,还变戏法儿似的在她手里塞了一块榛果巧克力。离开的时候,爸爸亲了亲她的脸,她就蹦蹦跳跳地到了教室。
当罗敷听说爸爸的车间发生爆炸的时候,她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出了教室冲到了工厂。现场已经有很多人在着手清理,她碰到一个人就拉着追问:“叔叔,看见我爸爸了吗,看见我爸爸了吗?”没有一个人回答她,但也没有一个人赶她走。她走到了一块坍塌的还在冒着烟的窗口边,忽然就看见了爸爸的一只手伸向了窗外,这只手向上延伸的胳膊上,还穿着一截子依然干干净净的灰色的卡其布布条,早上,就是这只手在和她分别的时候,递给了她一块榛果巧克力,她伸了伸手去摸自己口袋里的那块还没有舍得吃的巧克力,那块巧克力还是温热的,顿时她的肠胃绞痛翻滚起来,早上吃下去的早餐在瞬间全部呕吐了出来,紧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那场爆炸的结局是十几个工人连同爸爸这个工程师的生命转瞬即逝,在罗敷晕倒被人送走的时候,她的妈妈在丈夫缺少一只胳膊的遗体旁已经哭干了眼泪。
在学校卫生室醒来的时候,罗敷顾不得因为呕吐而生出的恶心和无力,不禁内疚今天早上自己没有亲亲爸爸的脸。但她很快认为今天这个日子发生的所有的事情肯定不是真的,爸爸还要告诉她她名字的来历,还会给她讲故事,还会给她买新衣服,还会在送她上学的路上给她爱吃的巧克力,还会叫着她“宝贝女儿”亲她的脸,爸爸一定很快就会回家的!
她每晚都坐在家门口等待爸爸回家,又总是失望地被妈妈抱上床睡觉。那一黑一白的两个鬼,不是天黑了才出来抓坏人要坏人的命吗?那么好的爸爸,为什么就在白天被要了性命?她忍受着爸爸不在身边的日子,她总是在饭桌上多摆出一副碗筷,自己开始吃饭前,会先叫一声“爸爸,吃饭喽!”她把胳膊支在饭桌上发问:“妈妈,如果我一直假装爸爸还活着,是不是爸爸就会活过来?”
妈妈是小镇的农民,勉强读完初中,有幸嫁给她爸爸这样一个大学生,有一种诚惶诚恐的不真实感。丈夫走了,她加倍地爱着女儿,有时候,她也想模仿丈夫的样子,对女儿说声“宝贝女儿,妈妈爱你!”只是话刚到嘴边,却总是转换成询问“是不是把作业做完了?”
从爸爸离开之后她就不再会打算盘,也不怎么会做数学题,反而是语文,所有的课文,最多看三遍便会背了。有个深夜,她白天喝多了水半夜被尿憋醒,爬起来找马桶,听到妈妈低低的抽泣声,她忽然一点儿尿意也没有了,她哭了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把晚上刚刚吃下的西红柿鸡蛋面全部吐了出来,因为害怕给妈妈添麻烦,她一边吐一边使劲控制自己,结果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她越发地控制不住自己,吐到最后,便只剩下胃里的酸水。妈妈开了灯,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发现妈妈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起码老了有10岁,她想自己跑去打水洗脸,妈妈却抱紧了她,并不去收拾地上的呕吐物。那些在爸爸去世时没有流出来的泪水决堤而下,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哭得筋疲力尽,她才在妈妈的怀抱中重新睡着。
自那个夜晚过后,这对母女仿佛约定了一般,再也不曾在家里哭泣。
罗敷爸爸的老家在遥远的杭州,爸爸去世的时候,来了几个亲戚,听着他们讲她听不懂的话,一点儿也不觉得亲近。
一年之后她们母女随工厂搬迁到了西安,罗敷才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爸爸确实永远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而且在陌生的城市里,她连爸爸可能存在的气息也闻不到了,对于爸爸的世界来说,她是多余的。她的世界永远需要爸爸,而爸爸的世界可能根本不需要她,一黑一白两个无常鬼把她永远地挡在了大门口,她不可能再见到爸爸了。
以前她还能够清楚地回忆起爸爸身上的汽油味道,卡其布工装上好闻的汗味,现在她什么气味也回忆不起来,不得不承认,爸爸已经永久地抛弃了她,即便她如何地想念他也无济于事。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可能出现在这里,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忍受着没有爸爸的日子,要忍受这样的日子,她只有独自相处才能做到,只要别人的气息一闯进她的世界,她的愿望恐怕就会落空。
罗敷的少女时期成为了一部只有她一个主角的默片。有时候,她与自己相安无事;有时候,她看自己哪里都不顺眼。如果后一种情况发生,她就会把自己所有的衣服堆到床上,虽然这“所有”也数量无多,但她还是一件一件地检视着它们,任何一件衣服上都别想有一个线头存在,她必须把所有的衣服修剪得整整齐齐,这样才能安心地睡去。于是她学会了缝补衣服,学会了织毛线,学会了把所有的衣物洗得无比干净。
虽然工厂把她们母女带到了西安,但妈妈却不再有工作岗位。妈妈并没有像其他工人那样整天在厂区哭泣或者抱怨,而是很快打起精神开了一家面包店,尽管没有读太多书,勤劳的她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学习,各类面包花样,她看着别人做过一次就会记在心里。
母女就住在工厂分给她们的筒子楼里,房间朝北,30平方米,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厨房是四家人共用一个,好在有一个单独的卫生间。为了给正在成长的女儿一个私密的空间,妈妈又把房子细心隔成小小的两部分。罗敷对妈妈深怀歉疚,妈妈长得很好看,但她选择了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有喜欢妈妈的叔叔辗转托人求亲,得到的答复却总是,等孩子考上大学再说吧。她盼着自己早一点上大学,早一点工作,早一点赚钱养活妈妈,她要给妈妈买好多好多漂亮衣服,还要给妈妈买一所南北通透、一年四季有阳光可以照射进来的房子。
在每天上下学的公共汽车上,哪怕是有座位,罗敷也不敢坐,潜意识里,她似乎随时打算逃跑,身边的陌生人那么多,身外的建筑物都那么高,只要她稍微不小心可能就会出一个比那次工厂爆炸大无数倍的纰漏。她还会在很多个黄昏到来天将暗未暗的时候感觉自己不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这种潜藏的不安让她不自觉地变成一个妈妈的陪伴者,善于察言观色、小心谨慎。只有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的家庭里,她们彼此都格外害怕触及到对方的伤痛,在日常的客气里充斥着一种互相讨好的古怪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