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个老人(3)
那个不眠的夜晚,张武备,我应该叫做小舅的那个年轻而瘦弱的男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就像他的父亲。他没有跟随父亲的脚步躲进密封的石屋中,他的消失是一个谜,会在以后更加血腥的日子里被人们一一地解开。那个时候,他的鼻子已经不再经常出血,他的鼻子,也对血腥的味道不再那么敏感。他的名字像风一样开始在平原上吹过。好了,我们暂且忘掉这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忘掉他年轻的胆怯,把目光转回到石屋外面的世界,转回到东清湾,转回到被张洪儒抛弃的村庄。混乱之前的东清湾,显得有些异乎寻常的寂静,那是被张武备的哭泣渲染过的东清湾,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忧虑所轻轻地敲打着的东清湾,是悲怆,是头脑的空旷,是深深的不知所措。东清湾,夜晚中的目光会投向那个村子中央的张家大院,那个青砖红瓦的大院如今死一般的寂静。他们在倾听,哭泣,或者是争吵,哪怕是一丝的叹息都能让他们感到些许的安慰。因为,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他们太需要那个叫张洪儒的男人的指引了。黑暗中,他们依旧能看到清晰的一个老人,他们的记忆也在重新唤起他们对一个老人的敬仰。在记忆中,他是一个没落的秀才,因清末科举制度的突然取消而丧失了参加乡试的机会;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怀才不遇转化成了对家乡的热爱和建设;他还是一个清醒而坚强的领导者,他带领着百姓,战胜了水灾和雪灾……他们早就习惯了一个权威者的存在,他们习惯了他略为沙哑的嗓音,微黑的面孔,花白的胡子,习惯了他带给东清湾的秩序。但是这一切,在那个凝固的夜晚,突然间消失了。他们仰头望天,希望能看到有流星从天际陨落,但是没有,月光皎洁,星光暗淡。
父亲的决定同样使张家三姐妹感到了茫然,她们呆呆地坐在石屋的门前,张武备的出走还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月光把榆树的影子投下来,她们看着影子慢慢地越过她们的身体,爬上石屋的墙。影子沉重地压迫着她们的身体和孤立无援的心。经历过数次感情磨难的大女儿张彩妮有些黯然神伤,明天,那个木匠常友顺会前来提亲。小女儿张彩虹看着月光投落的影子,它是宁静的,安详的,如同每一个如此的夜晚。只有二女儿张彩芸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她窃窃私语道:“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走上前,抚摸着屋门上冷冷的钉子,她说:“钉子算什么,它能把那些人怎么样,它能把那些枪炮怎么样?它能把我们张家的祠堂要回来吗?”
实际上,在天亮之前,张彩妮与张彩芸都被沉重的困意击倒了,她们歪在石屋门前,轻轻的鼾声像是黑暗的河流中的涟漪。张彩妮的脸枕在自己的膝盖上,而张彩芸的脸贴在厚厚的木门上,整张脸已经变形。只有张彩虹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她身体轻盈,一路小跑着,张家大院被她轻快地甩在了身后,夜色已经开始转淡,天边隐约可以看到一丝青色的微光,张彩虹娇小的身影并没有给不眠的东清湾带来什么影响,它没有唤醒东清湾。东清湾,仍然在疑惑的夜色中挣扎。此刻,它像是块等待燃烧的粗布。
张彩虹在那个危险清晨的举动,悄悄地拉开了东清湾一个陌生世界的大幕,踩在村路上的脚步,就像是一排打开的扣子。被东洋人圈起来的土地很快就出现在她的眼前,砖墙还没有砌完,张彩虹踩在几块砖头之上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那个留下张彩虹童年、少年美好回忆的张家祠堂,披着一层薄薄的夜色,隐约可见,它像以往那样令人神往。张彩虹专注地看着,她的心早就像以往那样飞进了祠堂的里面,她仿佛已经嗅到了浓浓的香味,她的手已经抚摸到了地面光滑的青砖,耳边已经响起飞檐上的风铃之声,目光已经停留在供台上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她还看到了父亲,他正领着张家子孙请求祖先的护佑。父亲称颂祖先的朗朗之声越过飞檐斗拱,在天际间宏大地回响。她完全忽视了正在祠堂边晃动的那些身影,忽视了堆放在祠堂周围的那些炸药。那个清晨,张彩虹的确听到了不同凡响的声音,但是父亲的声音只是一种幻觉,她听到的真正的声音来自她眼前的张家祠堂,那是一声巨响,是一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带着重重的气流的爆响。那个炸响了东清湾新的一天的爆炸之声天摇地动,地动天摇。张彩虹被爆炸产生的气流甩出去有十几米远,她的身体在冒着硝烟的砖头瓦块之下足足埋藏了有十分钟,等全村的人踏着那个不眠之夜的尾巴奔过来时,他们看到,腾空而起的黑烟像是一个大大的蘑菇把黎明前的天空罩得严严实实,气势壮观而恐怖,那是张家祠堂最后的谢幕演出,但那次的演出并不算完美,也不算光彩,它是以彻底的毁灭作为代价的,留在东清湾上空永远的记忆是黑色的,悒郁的。张彩虹,怀里抱着几块砖在黑烟之下趔趄着走过来,此时,阳光开始从东边的天际慢慢地爬上来,红色的光亮把天空中黑色的蘑菇边沿染成了黑红色,像是凝固而成的血液。漏网的光线仍然坚强地照到了张彩虹的身上,人们看清了那个瘦小的姑娘,她浑身沾满了尘土瓦块,衣服已经千疮百孔,那些破烂的小孔中,还冒着丝丝的烟气。张彩妮冲上去抱住她,喊道:“姑奶奶,你去那儿了?那黑烟不是你点的吧?”
张彩虹,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大姐,她长长的睫毛已经被尘土染成了灰色,她张大嘴,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从那个早晨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东清湾,以一种病怏怏的样子,徐徐展开。最早发生变化的是张彩虹,那个从张家祠堂的废墟中爬出来的张家三姑娘。她的耳朵从此和那个叫“听”的词形同陌路,她成了一个聋子。强烈的爆炸声把她对逝去童年的美好回忆炸得粉碎,同时也断然拒绝了她对这个世界的声音的辨认,爆炸声、争吵声、哭泣声、怒骂声……统统与她无关了。因此,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母亲的故事里,她这个小表妹其实以另外一种方式谢绝了现实的存在,她把惊恐留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而在我母亲眼里,她是那个最痛苦的受害者,她像是一块石头,掉到了深井之中。
张彩虹!张彩虹!张彩虹!张彩妮的叫声被淹没在浓浓的烟雾之中。在以后,她会无数次地大声重复这个名字。她对着木讷而胆怯的妹妹,冲着她大喊,她对张彩芸说:“她这是被狗日的爆炸声给吓着了,她的魂给吓走了。”她想把张彩虹的魂魄喊回来,她喊道:“张彩虹张彩虹张彩虹……”
张彩虹听不到姐姐的呼喊,她听得到的只有自己心脏剧烈的震响,像是有无数的砖头瓦块在互相撞击着。从屋子里奔跑出来的张彩虹,急于要找到一个柔软的藏身之地,她在偌大的院子里奔跑着,寻找着,那是黑夜过后的白昼,村子上空的黑烟早已消散,阳光明亮,她奔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面上,影子快速地移动,像蛇一样跟随着她笨拙的身体。张彩妮喊道:张彩虹张彩虹。张彩虹看到了一束草,干枯而柔软,那是羊的食物,张彩虹像羊热爱草那样牢牢地把草束抱在怀里。
张彩妮呼唤张彩虹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是张彩虹毫无反应。张彩妮骂一句:“狗日的爆炸声。”然后再接着呼唤张彩虹。她的呼唤声传遍了东清湾,留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唯独没有进入到张彩虹的身体中。她的呼唤声像是病菌,播洒在每个人的心里。因此,传回到A城的消息说是因为张彩妮的呼唤导致了东清湾所有人的失语,消息说,她的声音像是蚊子在传播病菌,很快的时间内,东清湾就陷入了集体性的失语中,语言在快速地抽丝样地从身体里溜掉,他们的身体成了空壳,思想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躲藏起来,他们和张彩虹一样,患上了可怕的失语症。但是他们仍然能够听到张彩妮的呼唤声,她的声音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所以,在我姥爷张洪庭的脑子里,东清湾成了一滩死水,那些耳熟能详的乡亲像是鬼魂一样在村子的街道、院落、田间游荡着,只有张彩妮在顽固地呼唤着。另一种说法是,张彩妮的声音也越来越弱,变得沙哑而无力,细细地回荡在她自己的心里。
令张洪庭更为担心的事情是他的祖先的魂魄。一天夜里,张洪庭在梦里看到了早已仙逝的父亲,父亲满脸的泪水,父亲说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父亲还用他空空的手掌来打张洪庭。惊醒了的张洪庭一身的冷汗,他仍然能感觉到脸上的疼痛,透过窗棂,遥望璀璨的星空,他似乎觉得父亲正在那里凄凉地凝望着他,父亲击打他留下的清脆的声音还在屋子里回响。
东清湾已然生病。这是他的结论。是谁?是什么?造成了现在的状况?这些都是他想知道的。
一个监狱?他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