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母亲的爱情故事(2)
姥爷的婚礼聚集了A城的社会名流,政府机关,警察局,集团军的上层,就连日军伊东正喜大佐也在婚礼上亮相了几分钟。我的姥爷,身穿一身中式绸缎的礼服,容光焕发,完全不像是个六旬的老人。音乐教师看到了那一幕:我的姥爷张洪庭与伊东正喜在人群之外密谈,伊东还在张洪庭的肩膀上拍了拍,以示友好。而张洪庭则以弯腰作为回应。黄永年露出了轻蔑的神情,他手上的酒杯几乎要被他攥碎。之后他感到自己的肩也被人拍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他以为是那个日本军官。回过头来,他看到的是张武厉。即使是在婚礼上,我的二舅也身穿黄色的军服,全副武装。张武厉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的脸是僵硬的,如同死尸。他说话的时候只有嘴角在动,“你会享受这里的一切,对吗?”张武厉的问话别有用心,这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挑衅。
黄永年却仍被他看到的那一幕激怒了,他摇摇头,“不,恰恰相反,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我觉得这里的气氛太压抑了,它让我喘不过气来。你喜欢这里吗?当然,你喜欢。看看你身上笔挺的军服,看看它的颜色,你很享受。”他抬起手,捏了捏张武厉的军装。
张武厉刚要发作,听到有人在叫他。他转过身去和父亲一起去送别伊东正喜大佐。
婚礼酒会上,酒精给了黄永年勇气和胆量,他在人群中穿梭,在从来不认识也不喜欢的人群当中来来往往。他听到的话都是那么的刺耳,那么不合拍,与老杨的话格格不入。想起老杨,他的眼睛里会涌动一点点的泪光。
张武通在和警察局长谈论他远大的梦想,“以后的A城,不会有警察存在。老弟,你也会下岗的,啊不,你还可以当你的警察局长。也许,你的职责和现在相比会大大的不同。以后的A城会是一个玻璃城。建筑,所有的建筑都要用玻璃建造,所有的房顶都熠熠生辉,所有的街道都一目了然。没有秘密可言,你站在城市的东头可以清晰地看到西头的一条狗。你可以看到那条在吠叫,在打盹,在虎视眈眈。”
“别人能够看到我吗?”警察局长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当然,你,你家里的一切。都会成为大家目力所及的范围。那是一个公平的城市。任何犯罪:小偷小摸,强奸,坑蒙拐骗,上街游行示威,在墙上胡乱涂抹,呼喊口号,都是不允许的,一有风吹草动,你就会看得很清楚。那句话怎么说的,要把它扼杀在摇篮中。”张武通得意地发出了笑声。
警察局长压低了声音:“有一场游行……”
“你放心。玻璃,你知道吗。玻璃无处不在。”副市长大声说道。
“可是,”警察局长说,“你如何才能实施你的玻璃城计划?市长,会同意吗?”
“这是一个玻璃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张武通故作神秘,并压低了声音说,“不能总是这样,会有所变化,会的。”
姥爷的婚礼一直从上午持续到夜晚。那是A城历史上最壮观的婚礼,礼宾们络绎不绝,宴席一桌接着一桌,大厅里热闹非凡,菜香,酒气,喜庆,寒暄,萦绕在张家大院的上空,似乎整个A城都渲染在婚礼的喜悦之中。我的母亲,对这个家庭怀有深重的负罪感的母亲,试图躲在自己的房子里不出来,可是她无法阻止外面的暄闹,更无法阻止她的好朋友丁昭珂的造访。那是一个意外,她不得不陪伴丁昭珂去和她的哥哥张武厉会面。丁昭珂给出的理由是,她对军人的敬仰和爱戴。
酒精在每个人的心里燃烧,而张武厉没有,即使在父亲大喜的日子里,他都保持着出奇的冷静。他滴酒不沾,警惕性使他的腰板很直,目光能穿透每一个人。他看着在酒席间不停穿梭的黄永年,看着酒精使黄永年面红耳赤。他已经在酒精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股令他窒息的气息。
“二哥。”他听到了有人在叫。
我的母亲,身边站着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姑娘伸出戴着洁白手套的手,主动地说:“我是如清的同学,我们俩形影不离,别人都说我们是亲姐妹。”
张武厉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立即伸出手接受她的热情。
我母亲看到了黄永年,她以为他早就走了,他还在每张桌子间停留和不停地讲话,他眉飞色舞,手臂在不住地挥舞。她想走过去,让他走,让他赶快离开。可是大厅中嘈杂的空气一下子团团包围住她,胃里一阵痉挛,一股恶气喷涌而出,呕吐突然间降临。她不得不一路奔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呕吐瞬间来临。
大厅里,张武厉对黄永年的注视稍稍有些偏差,因为他不得不去应付这个叫丁昭珂的姑娘。他对丁昭珂的美丽是视而不见的,在他眼里,所有的女人都没有美色可言。丁昭珂小嘴不停地讲着她对张武厉的崇敬之情,她还一口气说出了张武厉就任以来的战绩,这让张武厉大吃一惊。他惊讶地盯着眼前的漂亮姑娘,直言不讳地问:“你来干什么的?”
“我是一个崇拜者。”丁昭珂笑意盎然地说,尽量地拉近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我知道你的一切,就连你出生时的模样。”
发抖开始了。颤抖从脚上开始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只有脸是僵硬不动的,眼神却极为的惊恐,仿佛颤抖穿越了头颅,直接来到了眼睛里。颤抖也让姑娘丁昭珂非常震惊,她说:“我没想到。”
颤抖很快就如潮水般褪去,张武厉的声音明显尖厉了许多,“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来。我说过我是个崇拜者。”丁昭珂顿了顿,“我没想到你会发抖。”
张武厉匆匆地逃离了这个可怕的姑娘。这让乘兴而来的丁昭珂大失所望,这位《实报》的记者、美联社的特约通讯员,在数天之后见诸报端的报道中并没有提到A城的驻军,也没有提到她想要写的这个英武的军人,她只是以一篇颂扬A城歌舞升平景象的稿件匆匆地交了差。
对于年轻而喜欢憧憬的记者丁昭珂来说,这一次与张武厉的会面简短而失意,对于那些拿着枪的男人,她永远有一种想要破解他们内心秘密的好奇。她想要知道的是,男人会从武力那里得到多大的安慰。究竟,是武力增添了他们内心的强大,还是他们内心的坚强铸就了他们外在的刚毅。显然,紧张的张武厉没有给她这个接近真相的机会。她会暂时地从故事里离开一段,直到另一个男人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