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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2)

时间:2012-11-26 07:37   来源:

  3.声音(2)   

  充满问号的日记是最后一篇。我母亲看着那大大的问号陷入了沉思,她不知道那些问号代表着什么,要表达什么样的疑惑,她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把日记揣在怀里,依稀听到了黄永年的心跳。

  寻找黄永年的不止我母亲张如清一人。还有他的同志们。一天傍晚,一高一矮两个青年人把母亲拦截在西门大街的一棵柳树下,他们把母亲带到了一个小学校的体育器材库里,他们明确地告诉母亲说,黄永年是个叛徒,他把即将游行的消息透露给了我母亲的哥哥,那个日本人的帮凶,那个杀人机器。他还带着他们去了老杨的住宅。老杨,还有其他一些主要骨干都遭到了逮捕,游行失败了。他在哪里?他们反复地问母亲的只有一个问题,他们对他恨之入骨,非要找到他并杀之而后快。矮个的男青年还把刀子拿出来让母亲看。母亲流了泪,她据理力争,告诉他们,背叛只是他们无端的猜测,黄永年永远不会背叛,也永远不会出卖同志,母亲反问道:“你们有什么证据?拿出来让我看看。”因为感觉受到了羞辱,母亲放声大哭。两个同样冲动的青年,被母亲的诘问难倒了,他们确实没有任何的把柄与证据,他们被母亲嘹亮的哭声吓得手足无措,他们反过来开始安慰母亲,猜测,我们只是猜测而已。

  母亲接着责问他们:“你们凭什么就胡乱猜测,你们可以猜测他,还可以猜测别人,革命难道是靠猜测的吗?”

  两人无以言对,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嗫嚅道:“在游行之前两天,他参加了你父亲的婚礼,有人看到他醉熏熏地从你家里出来。他来到大街上,还高喊着口号。幸亏被我们的人给制止了。后来他说要回家,但是他去了老杨的家。老杨刚刚开完一个筹备会回到家。他没有让黄永年进去。他告诫黄永年不能随便到他家里去。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当老杨想要转移时,已经来不及了。”

  “你是说,是黄永年把部队带到了老杨的家里?”

  “千真万确。”

  “你们看到了?”母亲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没有。”

  母亲的呼吸稍稍地平静下来,“你们没有看到的事情,不能胡乱猜测。这是不负责任的。”

  “他当了叛徒。”年轻人几乎落下了泪来。

  “不可能。”母亲坚定地说,“我可以以我的人格起誓,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说的这些绝对不可能发生。”

  还有另外一些人送来了慰问。他们传递给母亲的消息悲喜交加,按照他们的说法,黄永年在游行当天如期去了南门大街,他根本不知道游行计划临时取消了,也根本不知道南门大街已经被重兵包围。他还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标语,还没有喊出一句口号就被赶来的士兵抓住了。前来慰问的是个中年人,他的脸上满是沮丧,他握着母亲的手,把一张皱巴巴的标语塞到母亲的手里,告诉她,那是黄永年遗落在地上的。中年人信誓旦旦,“战斗还在继续。英雄不会寂寞。”中年人匆匆地离去,像是赶着下一次即将打响的战斗。虽然消息令人疼痛,但是从另外的意义上讲,一个还原了的黄永年让母亲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她把标语珍藏好,然后去询问张武厉。因为中年人提供了一条线索,说是所有因为未成功的游行被捕的人都要被转到位于东清湾的一座新建的监狱里。她的二哥张武厉,矢口否认了在南门大街的抓捕行动。他说“没有人被逮捕,没有人要被投到监狱里。黄永年,那个喜欢对时事发表评论的年轻人,我不喜欢他,他不大像是黄老板的儿子,似乎,他也不大像是我妹妹的男朋友。”

  我母亲的脸颊绯红,“你没有权利对别人评头论足。你先看看你自己,先对你自己的行为评判一下吧。”

  “谁会对我进行评判?”

  “人民,历史会评判的。”我母亲张如清激动地说,“他们会做出正确的评价,历史会给每一个人留下一点空间,有的人会青史留名,而另一些人只会留下骂名。我可不想你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妹妹,”张武厉忧郁地说,“你选择什么样的道路没有人反对你。但是你的血脉是无法选择的,你的家庭的威望也是无法选择的。你放眼望去,在A城,还有比我们张家更显赫的吗?”

  我母亲哼了一下,“我不需要。”

  张武厉,我的二舅,轻轻地动了动嘴唇,转身离去。

  两个年轻人,中年人,二哥,他们发出的不同声音在母亲的内心徘徊,在内心里回荡,撞击,交锋,互不相让,有时候三方是不对等的,有强有弱,有时候则会产生某种倾斜和分化。声音嘈杂而零乱。声音敲击着母亲脆弱的心。它们像是隐藏在草丛中,她不知道如何去取舍,如何去分辩。她在询问自己:真相,还是幻想,你需要哪一个?

  好了,请安静一些。是的,东清湾,我们要回到这里。母亲的耳朵失灵了,她什么也听不到,犹如进入了一个皮影的世界。人在梦游般地移动,猪停止了哼叫,鸡不再打鸣,狗成了温顺的猫,而猫则躲进了鸡窝。声音突然地消失了,死一般的沉寂。不,还有一种声音,张彩妮,还在呼喊,屏息凝神,才能听到她微弱而疲惫的呼喊:张——彩——虹——张——彩——虹。

  我的母亲张如清,就是在此时回到了东清湾。声音的如此反差,让她极不适应。东清湾,声音在潜伏,在下落,像是大风过后慢慢降落的尘埃。她喊道:“姐姐姐姐,他们为何都不说话,为何像是皮影里的假人,难道他们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欲望?”

  被质问的张彩妮,声音低缓细弱,“他们和彩虹一样,魂都丢了。”

  张彩妮,我母亲的大堂姐,如今唯一一个能够发出声音的人。她如蚊蝇般的声音,即使紧贴着她的嘴巴,听起来也十分吃力,但是,相对于整个东清湾,相对于东清湾令人震惊的沉默而言,她的声音已经太大了。她的一个字,一个词都像精灵似的能够从村东一直传到村西,从村北的大杨树上跳跃至村南的河塘之中。

  令母亲感到欣慰的是一直伴随她的呕吐,在东清湾的土地上停止了,仿佛那是声音的附属品,仿佛静寂和沉默是治疗她呕吐的最好的药物。和A城相比,东清湾是可以接受的,母亲内心的耻辱感和负罪感在减轻。她告诉堂姐张彩妮,她需要转达姥爷的意愿,她要见张洪儒,她的叔叔。她说:“祠堂,在折磨着我爹。有一天他做梦梦到了我们爷爷,他说,爷爷打他了,爷爷怪罪说自己成了孤魂野鬼。我爹说爷爷打他的声音吵得他睡不好觉,一到夜晚,那声音就跑到了他的耳朵边。”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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