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岁的新娘(2)
在以后数月的时间里,少女张如烟都会在夜里跟踪张武厉,这个谜一样的二哥。从父亲屋子里不里传来的不同女人的声音,老妇人制造的无法分辩的声音,大哥张武通屋子里彻夜的灯火通明,都不再吸引她的注意。她完全被张武厉打败了,她幼小的思想突然间产生了一丝博大的幻想,当她看着二哥,看着他赤裸着身体在院子里行走,对小鸡进行行刑,她感觉自己的身份突然发生了逆转,那个杨小雪回到了她的身体里,而且,杨小雪的心理已经脱离了她的身体的束缚,快速地长大,奇怪的一些念头开始闪现,比如对他人的关怀,怜悯之心,比如爱。这些念头并不是慢慢地发酵,而是突然膨胀起来,让她幼小的年龄无法承受。白天里,对那个一身戎装表情僵硬的三营营长,她几乎都不拿正眼去看他,那是一个高傲而高高在上的家伙,他的样子令人讨厌,甚至是厌恶;夜晚,一旦夜晚降临,那个褪去了伪装,赤裸着身体的二哥是个可怜的男人,他生活在一个可怜的世界里,生活在一个需要被人去关怀的世界里。有多少次,躲藏在暗处,或者几乎和二哥擦肩而过,张武厉都视而见。她多么想把他拦下来,用自己的身体当做宽大的衣裳,去包裹住他,替他遮风避雨。在畸形的幻想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变成一个大大的帐篷一样,遮住了整个天空,整个夜晚,也把夜色下上演的那一幕遮掩得严严实实。
梦游和跟踪梦游,在无数个夜晚,仿佛一场经常上演的游戏。两个人,像是达成了一种默契。而这种默契也并不会因为天气的变化而改变,即使在恶劣的天气条件下,游戏仍在上演。令人称奇的是,就算是冬天,就算在雪夜里重复那样的梦游,对于张武厉来说也不是个问题,他没有伤风,也不会感冒。身板仍然挺得很直,军容纹丝不乱。白天和夜晚,张如烟与杨小雪身份如此鲜明地交替着,白昼,痛苦与厌恶包围着她;夜晚,同情,可怜,与年龄不相仿的爱牢牢地控制着那个瘦小的身体和充满幻想的头脑。
最先打破这种默契关系的不是两人中的一个,而是另有其人。
婚礼,除了可以无所顾忌地狂吃狂喝之外,在已经12岁的少女张如烟眼里比夜晚的一幕更加疯狂和不可思议。她偷偷地喝了酒,酒的味道辛辣,有些苦涩,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没有人注意她,没有人理睬她,她完全是一个局外人和多余的人。她的眼睛可以看到他们的腰、胸,还有端在胸前的酒杯,举在手里的香烟。那是大人们的世界。那个时候,她是张如烟,或者杨小雪都无所谓了。他们不在乎她的存在。狂欢,酒精,不切实际的空谈,流言飞语,成了婚礼中的空气。张如烟,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飘起来的时候,她的身体果真就飘了起来,那是实实在在的脱离大地的感觉。她被人揪了起来。她努力地侧过头去向侧上方观望,眼睛是酸涩的,空气是肿胀的。包括那个揪她起来的人也变成了一个胖胖的家伙。她蹬着腿,嘴里喊着骂人的话:“狗屎皮,你不得好死,你把我放下来。”狗屎皮是她送给二哥张武厉的绰号。张武厉皱了一下眉头,略为犹豫了一下,对于这个名讳,他明显地感到了陌生和不解,所以拎在他手里的张如烟便不得不在半空中多挣扎一会儿。随后,张武厉拎着少女张如烟穿过熙攘的宾客,穿过大堂,酒精,夸夸其谈和略为情色的婚礼,来到了院子里,透过稀朗的树影,塔的地基已隐约可见。把张如烟轻轻地放到地上,就像是放一个玩具娃娃那样。张武厉冷冰冰的口吻加重了张如烟的眩晕,“这里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那里有猫,还有小狗,去和它们玩。别让我在大厅里看到你。别让我再看到你喝酒。”
转身想马上离开的张武厉被两条胳膊牢牢地抱住了,他不得不像一棵树那样停留在院子里。婚礼中的气浪仍然可以听到,它一浪高过一浪。“你要干什么?”张武厉问。
张如烟童真的声音尖尖的,“我不是个孩子。我不是个孩子。”
张武厉不屑地甩了甩,却无法甩开张如烟的纠缠,她像胶似的粘在自己的身上。
张如烟喊道:“我不是个孩子。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是个野孩子,你们都不喜欢我。我知道大哥屋里的灯一夜都不灭。我知道胖爹屋里总有不同的女人……”到此为止,她的话只能说到这里。她的小嘴巴立即被张武厉粗暴地捂住了,他斜视了一会儿这个令人奇怪的女孩,然后警告她,“不许胡说,不许胡看,不许胡乱猜想。”然后他挣脱掉张如烟快速地逃离了,他奔跑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张如烟都没有看清他是跑出了大院,还是跑进了婚礼的大厅。转瞬之间,张如烟还在错愕时,张武厉又回到了她身边,他的手里,多了一个玩具娃娃,娃娃的眼睛没有了,像是两个无情的无底洞。他几乎是把玩具娃娃塞到张如烟的手中的,说了句:“这才是你的。”然后再次快速地逃离。张如烟,手中拿着那个丑陋的娃娃,此时表现出了一个与其年龄相仿的表情。她看了一眼玩具娃娃,便立即爱上了它,把它紧紧搂在怀里。
“拿来!”随着空中突然传来的这句话,张如烟手中的玩具也不翼而飞。仰起头,目光追随着玩具飞离的方向,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在那个噪声聚集的屋子里的妇人。浓装艳抹的妇人面露笑容,善意地说:“这个玩具曾经是我的。我有很多的玩具,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妇人表面的善意打动了少女张如烟的心,她有些蠢蠢欲动。于是她爽快地答应:“好啊,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玩具,从来没有。”
一前一后,老少两人,她们完全忘记了还在进行中的婚礼,曲径通幽,在妇人的带领下,她们来到了一个布置得红红火火的房间外边。站在门前,指着门上大红的喜字,妇人回过头来冲张如烟做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玩具就在这里,你一定会喜欢上的。你一看到它就会喜欢死的。”
妇人推开了门,和大厅里婚礼暄闹的场面相比,这里是安静的,甚至有点死寂。一走进去,张如烟就打了一个寒战。她想起了以前自己家的菜窖。这是一个菜窖吗?她还在想着菜窖时,突然脸上撞到了什么东西。妇人说,“你抬头看看,这就是那个玩具,它比你手上的玩具大多了,也更有趣。”
妈呀!张如烟看过妇人给她的玩具后吓出了这样一句。
那是一个人,那是父亲的新娘,此刻她悬挂在房梁之上,身体因为刚才少女的碰撞而有些摇晃,她的面部呈四十五度面向地面,舌头伸出来老长,眼睛睁得圆圆的,狰狞而恐怖,丝毫不像一个新娘的样子。少女张如烟刚要大声地叫喊,立即被妇人攥住了嘴巴。她小声说:“别叫,别叫,你会惊醒她的。你看看,她睡得多香,多甜,她是多么听话的玩具。”
玩具,妇人把一个吊在房梁上的新娘比做玩具,这让少女张如烟的情绪从惊愕、恐惧,迅速地向平淡、欣喜转换,她开始和妇人一起围着吊着的新娘左看看右看看。她忐忑地问:“她真的是一个玩具吗?”
妇人说:“你喜欢这个玩具吗?”
张如烟说:“我更喜欢自己是这个玩具。吊在上面一定更好玩。你看她,一悠一荡的,像是在我们家院子里荡秋千。”
妇人满心欢喜,她从旁边的床头找到了一套大红色的新娘装,帮着给张如烟穿上。要穿上一件成人的新娘装,相对于张如烟来说是件并不轻松的事情,两人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好一阵儿,才算凑合着套在了张如烟的身上,袖子耷拉在地上,裤腿卷起老高,领口宽而阔,露出里面的衣服。这样子打扮之下的张如烟显得更加瘦小枯干。穿上新娘装的张如烟兴奋地问妇人,“你看我像不像个新娘?”没有人回答她的提问。她的声音孤零零地在屋子里回荡。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房梁上的新娘,新娘身体的摇晃已经十分微弱,像是钟摆,滴答滴答……妇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张如烟并不在意自己的孤独,她围着房梁上的新娘,转着圈地唱着歌,直到房门突然被打开,有人喊道:“新娘子死了!新娘子死了!”呼拉拉涌进来一堆人,他们的目光并不在房梁上的新娘子,而集中在新房中央转圈的张如烟。她不管不顾,独自转圈和舞蹈,看上去,她更像是被鲜红的新娘装裹挟着,不知疲倦的一只小鸟。
好了,好了,一个12岁的新娘,还在伤风败俗的门外徘徊。张如烟,或者杨小雪,仍然会在一个幼小的身体里翻江倒海,把她的欲望,愤恨,畸形的幻想纠结在一起,时间的某一个地方会等待着那一刻。我们暂且等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