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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清湾的姑娘们(1)

时间:2012-11-26 07:34   来源:

  6.东清湾的姑娘们(1)

  东清湾,像是一条被冰封的河流。身处其中的母亲,如同从厚厚的冰面向下观察着他们的生活。冰层阻隔了阳光的进入,视线变得歪斜和不透明,一切都那么的模糊。人们的面孔,也如同出现在母亲的梦境中,张家的二女儿张彩芸,在几十年之后母亲的记忆中,都始终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慌张,焦虑,狂躁,母亲听不到奔跑的声音,张彩芸的脚步仿佛根本接触不到大地,几乎是悬在空中,腾不起任何的灰尘。那是令母亲疑惑的一个记忆,所有的想象,都失去了意义,也许,那只是一个时代的听觉,在慢慢地消失,慢慢地与某些东西产生了合谋。

  她是每一个时刻都在想着逃跑的姑娘。她后悔没有在父亲躲进石屋的那个夜晚与弟弟一起消失,想要离开东清湾的念头就像水一点点地,一滴滴地,缓慢地向干燥的土里渗透。她坐在屋檐下,她的眼睛看着脚下的一只蚂蚁,一动也不动已经有好长时间。张彩妮对我母亲张如清说:“她想逃走,远远地离开这里。现在,她正在自言自语,她说,这个鬼地方,像是一个四周都不透风的洞。我们就像是一群老鼠,被困在这里了。”

  母亲仔细地观察着坐在屋檐下的张彩芸。母亲说:“她好像没有说话。”

  “她在说,”张彩妮说,“她说,她还不如蚂蚁。蚂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去不了。她说,如果这样下去我还不如死去。”

  “她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张彩妮忧心忡忡地说,“我真的害怕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母亲说:“她会怎么样呢?”

  “逃跑。”张彩妮的神情落寞而忧伤,“张武备已经不知去向,我不希望她也离开。”

  张彩芸在房顶上,她站在那里眺望远方。阳光几乎要把她穿透。

  张彩妮几乎是闭着眼睛在说:“她在自言自语。她说,她看到了远方有一棵漂亮的树。树叶五彩斑斓,而且闪着迷人的光亮。像是星星在闪烁。”

  母亲说:“没有那样一棵树。她在幻想。”

  张彩芸躺在黑暗中睡觉,屋子里没有任何的响动,连老鼠都变得小心翼翼。张彩妮说:“她又在自言自语,她说,黑暗像是一床石头被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母亲说:“她的呼吸很均匀。她似乎睡着了。她都懒得翻身。”

  “她说,她要去一个有着轻盈的黑暗的地方。白昼也是轻盈的。”张彩妮说。

  张彩妮与我母亲的对话,在东清湾的小巷子里长久地停留着。语言,如同一个具象的东西,一枚树叶,一把锄头,一粒尘土。这像是身处逆境中的东清湾在对一个外来者的倾诉。张彩芸的话语,张彩虹的话语,东清湾所有人的话语,都存在于她倔强的脑子里,它们在她的脑子里生长,却不消失,它们越聚越多,却从不感到厌倦。只有一个人的话语,能从她的脑子里快进快出,那个人就是她未婚夫常友顺。张彩妮是个不幸的姑娘,她已经三十岁,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她曾经三次无限地接近于抓住了爱情的线头,但是很快线头燃烧了。第一次,那个徐姓的年轻男人到太原做生意,半路遇到了劫匪,脑袋在山头的一棵树上挂了有两个月。第二次,小伙子姓江,很有文化,那是父亲亲自选中的一个读书人,父亲喜欢和小伙子一起从四书五经里找到共同的乐趣,可惜小伙子命运不济,因为肠道感染一命归西。第三次,胡姓的年轻人天性活泼爽真,却在与张彩妮约会的途中溺水而亡。

  现在,轮到了木匠常友顺。他排在第四位。张彩妮一看到他,心里就揪结得厉害,她总是担心,这个男人也会像前三位一样令她肝肠寸断。木匠老实木纳,当初张彩妮只所以能相中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性格。她总结自己的爱情,认为以前的三次,那些年轻人都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所以才招来莫须有的横祸。她一看到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男人就认定那是她最后的一次努力了,她坚信自己行将枯萎的青春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不仅仅是她这样想,她的父亲,姐妹,弟弟也都抱有同样的观点。计划中的婚礼已经在父亲的头脑中渐渐成形,而婚礼定在了那年夏天的某一个良辰吉日。婚礼的日期在快速地逼近,木匠的影子经常会缓慢地在东清湾移动。但是木纳的木匠的脸上也出现了焦虑的神情,因为他无法见到张彩妮的父亲,那个掌握着一个顺理成章的爱情命运的老人。他和她,他们就站在石屋的外面,东清湾的寂静令他感到心像是被张彩妮的手攥着一样,心被攥出了汗,他低着头:“我总得见他一见,我的父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催促我来的。他们说,这个世道,还是把好事办在前头。”

  张彩妮显得很无辜:“不是我不想。他不出来,他不见任何人。连我他都不见,你想他会和你谈我们的事吗?”

  木匠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他在屋里待了那么久,到底在干什么?”他的语气虽然小心,还是能够听得出来一丝的愤懑。

  “建一个新的祠堂。”张彩妮说。

  “祠堂?”木匠终于抬起了头,他疑惑地看着张彩妮。“在哪里?石屋里吗?”

  “是的。”张彩妮的脸上很平静,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那是一个空旷的土地,黑暗即是白天,在他周围,有良田和村庄,有沸腾的集市,洋溢的笑脸,日出日落,饮烟袅袅,牧童欢唱。一个崭新的张家祠堂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之中。你听,我爹正在广阔的田地间奔走,以便找到一个理想的建设场地。”

  木匠摇摇头:“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只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它在叫喊呢。”

  张彩妮笑了笑:“你从来没有过叫喊。”

  在张彩妮的注视下,木匠重新低下了头。他汹涌的内心即便是海洋,也得龟缩在狭小的沟渠中。站在石屋之外的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张彩妮,想要对屋子中的那个倔强的老人讲,可是面对张彩妮的质疑,他胆怯了。张彩妮说:“我听不到你说什么。不管距离多远,我能听到东清湾所有人在说什么,可是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却无法听到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木匠无辜地说。

  张彩妮叹了口气,“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说的话。”她左顾右盼,压低了嗓音,“我也想早点……”没有说完整的这句话,就像是大逆不道似的,张彩妮立即脸颊绯红。她急忙说:“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张彩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边,她看着张彩妮,仿佛要把她看穿似的。张彩妮对木匠说:“我妹妹,她说,我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木匠诧异地看了看张彩芸。张彩芸此时也把目光转向木匠,她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像是干枯的湖泊。木匠说:“她怎么不说话?我从进村后就发现,村子里静悄悄的。像是天已经黑下来了。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彩芸似的,他们怎么了?”他抬头看了看耀眼的太阳,“这还是白天。”

  张彩妮说:“他们都在说话,只是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你听不到,别人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我能听到。他们每一个人,他们都没有生活在黑暗中,他们仍在思考,仍在说话。”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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