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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清湾的姑娘们(2)

时间:2012-11-26 07:34   来源:

  6.东清湾的姑娘们(2)

  木匠的第一次攻关就是在这样半知半解之中匆匆结束的,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任何承诺,而他空落的内心却不得不承载了另外的疑惑,一个外表宁静的东清湾,一个生活在失语状态中的东清湾,一个只有张彩妮能够解释的东清湾。在匆匆离开的那一刻,他看着送行的张彩妮,阳光把她的脸庞照耀得清晰异常,他突然从中看到了张洪儒的影子,他惊恐万状,来不及告别便落荒而逃。

  有时候,我的母亲,也会感觉到东清湾仿佛只是一个人的村庄,仿佛只有张彩妮,这个三十岁的堂姐在掌控着这个落寞的村庄。她似乎只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在解释着一个乡村的话语。但是,有时候,我的母亲也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挣扎之中,比如,在木匠离开的夜晚,她能听到从寂静的夜色中传来的张彩妮的哭声。那低缓的哭声能把整个东清湾的夜晚撕裂。我母亲寻声而去,穿过院落,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张彩妮的哭泣已经与风和树叶的合唱混和到一起。母亲并没有打扰张彩妮。从哭声里,我的母亲才体会到一个女人,她才意识到,她的堂姐张彩妮,也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而不是东清湾的一只耳朵,一只能力超强的耳朵。

  当黑夜过去,母亲提醒张彩妮堂姐,告诉她说,也许拒绝不是最好的方式。张彩妮的脸上丝毫看不到泪痕,当白昼来临,一切都会隐藏起来,她说:“不行,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张彩妮就这样,在被动的命运河流之中飘摇。她无法去把握她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情完全与东清湾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那个令木匠有些窒息的夏天结束之前,一个无法到来的婚礼,像是夏天的藤条一样缠绕在他的心里。而每一次,通向东清湾的路途都是那么的曲折,那么的令人忧伤。木匠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因为他丝毫看不到任何的希望,而他对张彩妮的好感也在慢慢地降低,在夏天即将结束的一天,阴雨已经下了两天,他在泥泞之中跋涉了一天才到达东清湾。他的心情就像是拉动两轮车的那头瘦驴,在满是泥浆的路上趔趄着。东清湾渐渐地从雨雾中浮现出来时,那头瘦驴也失去了前行的动力,它以一种委屈的姿式,趴倒在村边的一棵树下。站在张彩妮面前的木匠,形象已经完全打了折扣,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同时也打湿了他的内心。东清湾,像是一个梦境中的村庄,虚渺地飘在他的眼里。站在黄昏中的张彩妮不解地看着他,埋怨道:“这么差的天,你来干什么?”

  “我舅舅,前天收到了他的死讯。他死在日本人的枪下,他的死令我父母十分紧张。”即使在说一个人的死,他的头在张彩妮面前也始终低垂着,仿佛,他只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催促我做最后一次努力,他们说,他们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死亡的气息在鼻子尖飘荡。他们说,他们想在这股气味到达他们的身体里面之前,看到我们的婚姻,看到你走进我们家的大门。我父亲,还提到了东清湾,提到了日本人的监狱。父亲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都能闻到从监狱里散发出来的死亡的味道。父亲说那股味道是玉米沤烂的味道。”

  张彩妮看着他低垂的头,那个被雨水淋得像是一团水草的头颅,不断地有水滴滑落,她想象不到,在雨水浸泡的路途中,木匠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应对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的。她闭上眼睛,试图想去倾听路途中传来的木匠的声音,哪怕是车轮碾过泥泞道路的声音。她没有听到。她只听到了木匠粗重的呼吸声,她睁开眼,木匠的头仍在顽强地滴落着不屈的水滴。“死亡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张彩妮说,“但是在这里,我还没有听到,我也没有闻到。关于东清湾,你们又知道多少?我的耳朵能够辨别一切。”

  木匠终于忍耐不住,他说出了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的一句话:“我觉得你就像是你爹。”雨声和雨天的昏暗减轻了木匠语气中的愤怒。

  争吵是那次会面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式。木匠突然间丧失了控制力,他木纳的形象一扫而光,他用最恶毒的一句话结束了他艰难的努力,他说:“我会忘掉你的。”

  在长达数年的光阴中,那句话就像是一片厚厚的叶子,艰涩地遮蔽住木匠的生命。忘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是一句不能实现的诺言。而相对于张彩妮,那句话需要她用相当长的时间去抚慰,那是她的一道深深的伤疤。

  木匠不顾路途的辛劳,不顾绵绵不绝的阴雨,在夜幕之中绝望地离开了东清湾。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孤独的背景,张彩妮背转身去,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在木匠伤心离去的日子里,外表上看,张彩妮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痛。她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倾听上,她是东清湾忠诚的守护者,她在守护着所有人的声音,那些声音在她的内心喧哗着,骚动着,占据了她身体的各个角落,而木匠给她带来的悲伤只能偶尔从幽暗的角落里浮现出来,针一样刺痛一下她。

  在夏天被一阵风刮过之后,张彩妮全部的倾听都用在了妹妹张彩芸身上。张彩芸的危险,表现在她随时都想着离开东清湾。张彩芸曾经试过的逃离的方法都在张彩妮的耳朵里。黄昏,张彩芸想躲藏在运送柴草的马车上混出东清湾,赶车的张二柱在村东口停下了马车,然后把高高的柴草堆仔细地一点点地扒开,微笑着看着满头柴草的张彩芸。凌晨,张彩芸希望在天亮到来之前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村外的杨树林,越过杨树林是一片即将成熟的玉米地,然后便是通向B城方向的道路,据说,那里已经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她的奔跑在杨树林中遇到了阻碍,张某某和张XX张开了一张大网拦住了她像要飞翔的身体,如同一只蝴蝶落入蜘蛛网内。甚至,张彩芸会突发奇想,被一个个古怪的念头牢牢地控制着,那些念头让她对于逃离充满了幻想,让她兴奋,让她彻夜难眠。她想到了一个能够塞满木柴的麻袋,她想象着自己和木柴一样塞在里边的感觉。她只允许那些想法在她飞转的脑袋里停留极短的时间,因为她担心她内心的话语被姐姐发现,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即使是美好的想法,她也尽量让它稍纵即逝。她觉得自己的姐姐,那个在婚姻的道路上永远无法到达终点的女人,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她像一个能量巨大的窥探者,更像是一个巫婆,那种力量让她不寒而栗。麻袋的疯狂只持续了不到一天。从天亮开始,张彩芸就在准备着出行的一切,她找到了麻袋,把里面盛放着的几个破罐子倒出来,埋在草垛里,麻袋散发着浓浓的干草的气息,辛辣苦涩,她把头先埋进去试了试,还可以忍受。然后是地点和时间。地点早就勘察过,已经烂熟于心。时间也是精心策划过的,被选中的那一天,她的姐姐张彩妮正在被另外的烦心事纠缠着,织布房的张中复在家里试图织出一种可以遮蔽住整个监狱的布匹。午饭过后的两个时辰,张彩妮已经被张中复拖进了一块硕大的布匹的麻烦之中,她还没有回来,张家大院,蚂蚁都在安睡。张彩芸拿着麻袋悄悄地出了村子,来到清河边,河水清澈能够见底,水流湍急,河水弯弯曲曲,一直会流向遥远的地方。她勇敢地把自己装进麻袋,勇敢地在麻袋中蠕动着,麻袋顺势滚落进了河里。张彩芸,用自己的想象把自己打湿,但是她只顺流漂了不到两米,便被两名村中的壮汉拿鱼网打捞了上来。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她想借助一只负伤的大雁飞出东清湾,结果使大雁的伤情更加严重;她还想让自己变成一条鱼,为此她把头扎进喝水的大缸里想要去抓住缸底的小鱼,结果是她喝饱了水,像是一个孕妇;她还想像一条蛇一样从地下钻出东清湾,当然,她的头得到了泥土和疼痛的慰问,而她仍然没有获得爬行和钻洞的本领。在种种的尝试和努力都没有结果之后,满怀激情的张彩芸仍然在稀奇古怪的各种幻想之中畅游着,失败反而使她更加充满自信,充满着无尽的能量。而当离开的那一天突然来临时,连张彩芸自己都感到有些怅然。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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