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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奔告艾青

时间:2012-11-04 22:30   来源:中国台湾网

  冯至奔告艾青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迈出了第一步,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访问三松堂后,我又拜访了另一位老先生,他就是冯至。

  冯至先生是著名的诗人、翻译家,他1905年生于河北涿州,早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德文系,后赴德国海德堡大学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1964年,他受命创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并首任所长。曾被选为瑞典皇家文学、历史、文物研究院外籍院士,并获得“歌德奖”、“格林兄弟奖”、德国“大十字勋章”等。他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直接参与者和成就斐然的作家,他的《十四行诗》为中国新诗写作开创新体。他的《杜甫传》迄今“著名于学术史,据为典要”。

  20世纪20年代,冯至先生就以诗集《昨日之歌》《北游》享誉一时,被鲁迅称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50年代随着《杜甫传》的出版和北大西语系主任资格的获得,他开始进入学术殿堂,被认为是杜甫专家,而且跻身于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学部委员”之列。他是中国德语文学研究的开创者之一,80年代由于又一力作《论歌德》的问世,使他成为我国德语文学乃至外国文学的无可争议的泰斗。《论歌德》被公认为是我国歌德研究的最重要的收获。海涅的《哈尔茨山游记》《一个冬天的童话》,歌德的诗歌、里尔克的诗歌及《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这些作品的中译本都是冯至先生的辛劳。国学大师文怀沙说:“我很佩服陈寅恪,但他的作品不会让我感动,冯至的《伍子胥》却让我流泪。”

  20世纪80年代由业师、美学家朱光潜先生介绍,我与冯至先生有过几年交往。

  那时朱先生每出版一部新著,就要奉赠自己的一些老友,出于对我的信任,他有时托我直接送到老友寓中。记得我曾代朱先生给楚图南、冯至、李可染、杨宪益、冯亦代、张毕来等前辈送过书。

  由于送书而结识冯至先生,那时他在建国门外的社科院宿舍楼居住。我记得他房里都是书,书柜、书架把墙都遮住了。冯先生微胖,温文尔雅,乐观朴素,说话不紧不慢,虽是大学者,却十分谦和。

  1987年3月朱光潜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冯先生同我谈起朱先生。

  他说:“朱先生是一位有充沛精力、意志坚强的学者,我对他很钦佩。解放后,他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花了很多心思,他独立考虑问题,不受风向的影响。遇到疑难问题,总是反复思考,有时还把原文与其他各种译文相对照。他的英、法、德语本来是很好的,但他在年纪很大的情况下还学习了俄语。与他相比,我感到惭愧。我本来是研究德国文学的,可是德国重要的文艺理论著作,如黑格尔的《美学》、爱克曼的《歌德谈话录》、莱辛的《拉奥孔》都是朱先生翻译的。”

  冯先生告诉我,他与朱先生相处最长的一段是抗战胜利后,那时他从昆明回到北京,朱先生也从武汉大学回到北京,二人同住在北京大学中老胡同宿舍,时常见面。冯先生说:“朱先生不大议论别人,也很少讲他自己。解放前他的思想比较右倾,那时我对他有些意见,说话时对他有所暗示,但我认为我们彼此的意见不相同,这并不影响我们的交往。一个人的思想和行动是受世界观支配的,但这是一个复杂问题。有的人思想虽然右,但在做学问和道德修养方面是好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就有可取之处。解放后朱先生通过不断学习,努力改造,进步很大,给旧知识分子,也给年轻人做出了好的榜样。”

  冯先生最后说,盖棺定论,对于朱先生这个人应该有一个全面的评价,他的优点、他的缺点都可以放到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上来看待。解放前他那种右的言论也是本着他的良心讲的,应该得到理解,解放后他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也是真诚的。

  冯先生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朱先生生前送与他的《朱光潜文集》,只见扉页上写着:“这三卷美学文集都是在冯至同志指导和纠正之下写成的,特奉一套作纪念,一九八四年春时已八十有七初度矣光潜”。冯先生笑着说:“我对他哪有什么指导和纠正啊,他是太谦虚了。”

  1987年10月拙著《朱光潜宗白华论》在香港出版,我邮寄一册给冯先生。他于1988年5月10日复信,对我多所鼓励:

  士方同志:

  谢谢您寄给我您与王德胜同志合著的《朱光潜宗白华论》。朱宗两位同年诞生,同年逝世,堪称美学界的双璧。我与朱先生比较熟悉,于宗先生知之甚浅,今读此书,获益实深。回想二老生前,一位于十年浩劫中受尽折磨,一位于晚年受冷淡待遇,前者以坚强毅力,后者以超脱态度处之,似此风度,应永远纪念也。

  敬礼

  冯至  1988.5.10

  从信中可知冯先生认真阅读了拙著,故能发表如此精当的评论,可谓字字珠玑!先生做事之认真于此可见。

  1988年冯至先生送我一本他的老友杨晦教授的文集,我发现书名是冯至先生的手笔,就提出希望冯先生赐我一幅书法墨宝,冯先生笑笑说:“我哪里会写字,待我练一阵子再给你写吧。”我以为他在敷衍我,就也没有在意。谁想冯先生对自己的承诺十分认真,他在后来写给我的两封信中都提到此事,两信内容如下:

  士方同志:

  来函及“人民政协报”数份收到,谢谢。

  请原谅,条幅还没有写,原因如下:一、近来一再小病,先是感有咳嗽,继之以肠胃发炎,一度吐泄,身体十分疲惫。二、久未用毛笔写字,实在感到生疏了。但既已承诺,当不至于食言。俟将来有兴能挥毫献丑时,当即奉告。此致

  撰安

  冯至  1988.11.23

  士方同志:

  三月二日来信早已收到,迟迟未复,请原谅,原因是久未用毛笔写字,又懒得磨墨,实在没有勇气“涂鸦”。现在觉得不能再拖了,“下定决心”,日内写几个字奉上。所谓《学术精华录》实际上一点也不“精华”,蒙不弃,当奉赠一册请教。

  下星期您若有时间过舍下,字和书一并面交。我家里的电话是5002695。

  问近好

  冯至  1989.4.4

  第一封信是冯先生应我邀约,为我报副刊写了一篇散文,我寄样报后他的复信。从此信中可知他当时身体状况十分不佳,但仍想着为我写字的事。“但既已承诺,当不至于食言”,先生之言必信、行必果的精神,实在令我感动!

  第二封信是我写信向他求赐他的著作《冯至学术精华录》后他的复信。“所谓《学术精华录》实际上一点也不‘精华’”,何等谦逊!

  过了几天,我去冯先生府上取回他赠我的著作和墨宝:“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是郑板桥的诗句。

  那天我为他拍了几张照片,他高兴地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慈祥极了。

  冯先生晚年常对人说起他一生的两个“心病”,一是1958年时文艺界领导要他写的批判艾青的文章,一是1958年时他主编的《德国文学简史》。对于第一件事,他曾说,领导关照要写,这是“任务”,谁敢拒绝不从?

  冯至去世前不久,曾去病房看望同住协和医院的艾青,艾青看见冯至拄着拐棍步履维艰地走来,感动得伸出大拇指向冯至致敬,冯至也伸出大拇指以示回敬,两位老诗人,前嫌顿释,把这个历史造成的恩怨还给了历史。

  至于那第二件事,同样是当时的时代悲剧。在1958至1959年的狂热气氛中,什么“拔白旗”“插红旗”啊,在这种时候,有多少人敢说真话,敢凭学术良心正确评价外国作家和作品?然而冯先生严于律己,他认为这本书中的观点、材料上的问题,都是他的责任,他把一个沉重的历史枷锁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并没有把一切都推给历史。这是何等心境,何等胸怀!

  我们可以把冯至当镜子来对照,反问自己在荒诞的岁月里做过什么荒诞事,是不是把自己做错的事都一股脑儿算在了历史的头上?也许我们可以列一份清单,把那些伤过的人的名字写在上面。

编辑:刘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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