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美学家秉烛夜谈
1983年12月的某个夜晚,我去看望著名美术家、美学家和文艺理论家王朝闻先生,他正在埋头读书,见我来访,示意我坐下。我坐在他对面,一时不知从何谈起,见他正在看一本美学书,我便从美学入手。话匣子一打开,就比较难收住。
谈完美学,王老饶有兴致地与我谈起文艺,他说:文艺研究要有个性,因为客观对象本身就有个性。现在流行的一些文章不讲具体分析,缺乏个性。
我谈到他那些文章个性鲜明,很有自己的风格。他淡淡一笑,谦虚地说:“我写文章像小鸡在蛋壳里包着,自己不去敲破,让读者敲,我不太强调结论,我只是把对我自己的有兴趣的、使我感动的东西写出来,留给别人去评价。我的文章只想起一种导游的作用,好像到一个风景区去,我只告诉你:‘那地方风景很好。’好到什么程度,不好绝对地做鉴定。文艺研究文章也要含蓄,含蓄不是一个简单的形式问题,而是丰富的内容决定的。因为客观对象有多面性,内在意义是多方面的,所以我们要把事物的本来面目反映出来就要含蓄。”
我们又谈起了中国文艺研究的传统,他滔滔不绝地说:
“同样的作品有多样的解释,‘诗无达诂’有一定的道理。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净,春风吹又生’就有多种解释,历代诗家有他们的解释,毛主席有毛主席的解释,我看如果讲绝对的本意,那是一种惜别之情。事实上,对于一件作品我们可以不断地发现新的意义,人们的审美力、判断力提高了,总会有新的认识。因此文艺研究的文章就不要把什么都说得过死,说得过死反而容易阻碍研究工作的发展。文艺批评、文艺研究和文艺创作不能分得很开,中国传统的诗论、文论、画论就很懂得这个道理。从中国传统看,文史就是一家。汉代是这样,唐代也是这样。有人认为这是中国文艺研究落后的表现,我认为其中有进步意义。文不脱离实际(史),史表达意义靠文,内容和形式的关系十分密切。文艺研究不像写科学论文。最近有人写了一篇题为《论温柔敦厚》的文章,我以为‘温柔敦厚’作为儒家的诗教有反动的一面,但如果把它解释为一种文风,又有进步的一面。”
最后他深有体会地说:
“我仔细研究过,欧阳修所作的辩论性文章和他的《六一诗话》《醉翁亭记》等等都有许多共同的地方,这给了我许多可贵的启示。”
临别时他给我题词留念,其词为:“研究工作和文艺创作的相似点之一,是要发挥个性。”
我收下,回到家仔细咀嚼,一开始觉得没味,后来发现它越来越有深意,这是因为,其中“个性”二字几乎构成了20世纪90年代的全部主题。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希望借着这样的灯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