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

2

时间:2012-12-31 08:43   来源:中国台湾网

  2

  她很愧疚,现在正是这种感觉。

  伊莎贝尔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她让头悬在床边,感觉到自己的面部皮肤紧压着眼睛,前额的血管迸了起来。由于重力的原因,她的嘴唇微张,牙齿露出。天花板上贴着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星星,它们组成八月星空的图案。仙后座,斜倚在那里的女皇;大熊座低低地在地平线上;天鹅座,伸展双翼;猎户座在天花板的入口处,护卫着群星,但是他的三星腰带出现在另一半球,那个半球依然是白昼。他是冬季的信使,伊莎贝尔知道,如果她今天晚上到户外看星星,那他一定在头顶。她转动眼睛向窗外望去,父亲为她亮着门厅里的灯作为夜灯。雪花在灯光下缓缓飘落。

  她将注意力从窗外的雪花转向室内的窗框,父亲用砂纸将窗框打磨得很平滑,并在去年冬天过后将它漆成了蓝色。一个周五的晚上,当他们回到家时,发现一只松鼠从烟囱爬进来,进入伊莎贝尔的屋子。她的门锁着,受到惊吓的小松鼠在窗框上啃咬了三四天,试图逃出去。

  那天晚上,伊莎贝尔开着房门,亮着灯,那只小松鼠蜷缩在屋子的一角。窗框上留着啃咬的痕迹和血迹,窗玻璃上也留下了斑斑的血迹。父亲拿来一块浴巾,将小松鼠放到上面,伊莎贝尔喂给它牛奶和坚果,但是它不吃。父亲答应她第二天早晨就带小松鼠去看兽医,但是还没到第二天早晨,它就死了。

  伊莎贝尔记得从那天开始,她就开始保持沉默了。她看了放在她床边的装小松鼠的盒子后就一直哭,不是因为小松鼠死了——她预料到小松鼠可能会死,她哭是因为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就会发生。小松鼠现在已经毫无知觉了,起初它还是只活蹦乱跳的小松鼠,在屋顶上找坚果吃;接下来,它就变成一只没了牙齿、满嘴是血、受惊发抖的小可怜;到最后,它成为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死在一个女孩床边的鞋盒子里。她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呢?又有什么真正需要解释的呢?没有什么比沉默更容易做到了。

  倒置的时间长了,她的头开始感觉刺痛,她的视觉开始模糊不清。她眨了一下眼睛,两下,然后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穿上摆放在床垫旁边地板上的拖鞋,推开卧室的门,她轻轻地走过父母的房间,下了楼梯。

  露丝听见女儿从门前经过的脚步声。她等待着洗手间照明灯点亮的声音、冲水马桶的盖子提起后发出的轻轻的叮当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风扇叶片转动的声音。然而,她没听到,取而代之的是伊莎贝尔下楼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等待着,直到听见伊莎贝尔的脚步声到了一楼,并在一楼渐行渐远的时候,她才下了床,跟了出去。露丝穿着丝质的睡衣,光着脚。她感觉有些凉,但是没有停下来去找长袍睡衣或拖鞋。楼梯在人走过时会吱吱嘎嘎地作响,露丝从伊莎贝尔那里学会,要想使脚步变轻,她必须将重量放在楼梯的边缘,这样楼梯发出的声音就会变小。露丝身体紧靠墙,摸索着缓慢向下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一楼大厅走廊里投进一束暗淡的灯光——壁橱的灯。她看见走廊地板上女儿模糊不清的影子,仔细倾听能推断出女儿行为的声音。不一会儿,露丝听见伊莎贝尔的脚步声,这次很慢,但是沉重。露丝看着伊莎贝尔从楼梯的底部走过,走向通往门廊的门。

  伊莎贝尔的睡衣外面穿着威尔逊那件最暖和的绒毛风雪夹克,一双长至小腿的靴子。她把威尔逊去俄罗斯出差时买回的那顶毛皮帽子戴在头上,手上戴着露丝的那双装饰着羊毛的皮手套。她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取下一只手套,抓住院门把手,推开门,走到室外,随手轻轻地带上门。露丝走下剩下的台阶,匆忙走到门边,她担心伊莎贝尔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但是,当露丝透过门玻璃向外看的时候,在门廊里的灯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伊莎贝尔的脚印在通向草坪的台阶上就止住了。伊莎贝尔双手托着脸,望着黑暗处,雪花开始在她的头上和肩上汇聚。

  露丝在门口站了几分钟,隔着门玻璃注视着女儿,女儿则一直在看雪。露丝犹豫是否要走过去把女儿领回卧室。女儿坐在那里是在思考,还是什么都没想,脑海一片空白。她想走出去,亲自问问女儿。她想走出去,坐在女儿身旁,对她说:“伊莎贝尔,告诉我们你在想什么?”露丝希望伊莎贝尔回答:“我在想我的画”或“我在想非洲”,再或者“我在思考室外的寒冷”。但是她看上去根本不在意室外的寒冷,因为她坐在那里,长袍和威尔逊的风雪夹克下面光着双腿。

  但是如果露丝这么做,如果穿上她看书的靴子和夹克走出去坐在女儿旁边,上面假设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会发生。相反伊莎贝尔会走回屋去,或者站起身,走进夜色中;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可能任由露丝坐在她身旁磨薄嘴皮,而自己却像聋子一样一声不吱,让露丝感受如真空般的沉寂。露丝把手放在一块窗格玻璃上,隔空放在女儿身上。露丝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从玻璃上拿下来,走过厅堂,进入洗衣房,从干燥器上扯下一件女儿的长袍——女儿身上穿的那件可能湿了。

  上楼前,露丝在通往门廊的门口停了一下,她的手印仍留在玻璃上,变成模糊的雾影。屋外,伊莎贝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依旧托着脸颊。露丝转过身,轻轻地走上楼去。她走进位于走廊尽头的女儿的房间,将干长袍铺在女儿的床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威尔逊翻了个身,仰面大声打着呼噜。露丝贴着威尔逊溜上了床,威尔逊身上很暖。她靠得离威尔逊更近一些,轻轻推了推威尔逊的肩膀。

  “威尔逊,”露丝叫他,“威尔逊。”

  他又呼吸顺畅了,停止了呼噜,睁开了眼睛。

  “侧身睡,”露丝说,“你打呼噜了。”

  “对不起。”威尔逊说,然后转过身背对露丝侧卧。露丝从后面贴身抱着威尔逊。她的气息暖暖地吹在威尔逊的脖子上,闻起来还有一丝饭店里喝的葡萄酒的味道。威尔逊透过床边的窗户向外望去,拴在电线杆顶端的唯一的街灯闪耀着,雪花悠悠飘落。他一直喜欢这盏街灯,他琢磨着,这盏街灯只属于他们一家。这盏街灯就在他们家旁边,它照亮了这个家。而在城市里,街灯是没有归属的,到处都是,它们不在意灯光照亮了谁。

  威尔逊眨了眨眼睛,他现在彻底醒了。他试着让自己在悠悠的飘雪面前平静下来,试着让自己在偶尔扫过的过路车灯光前平静下来,试着让自己在露丝吹在脖子上的带着葡萄酒味道的气息前平静下来,即使他现在睡不着。他看了一眼床柜上的时钟,他的生日还没有过去,时钟上蓝色的数字在旁边的玻璃水杯中映照出来,投射到威尔逊放在钱包和车钥匙旁的一张折好的白纸上,如同氖光在闪烁。他今晚已经看过这张白纸很多次了,但还是伸手将它从床边取了过来,打开,再次仔细观看。

  他借着钟表发出的光,仔细观看这张纸。纸边缘有破损,手掌大小。一只红颜色的狮子回头望着他,狮子张着巨大的嘴,吼叫着;牙齿锋利,鬃毛粗硬,从张开的嘴望进去是一个黑洞;它坐在一棵黑色的大树下,这棵树的树枝很低,低到可以触摸横吹草原的劲风。

  之前在餐厅,他们一家在收银台为晚餐付过账后,威尔逊走回餐桌要给女服务员留小费。虽然他有现金,在一开始就可以给女服务员留小费,但是他还是折回餐桌——他想看看伊莎贝尔到底画的是什么。他们用餐的时候,伊莎贝尔一直把碟子盖在画纸上。他回到餐桌时女服务员已经将桌子清理干净了。男助理服务生正准备把画纸从桌子上清走,威尔逊急忙制止住他,并迅速将女儿的画从葡萄酒和面包屑中抢救出来。

  他眯着眼睛再次仔细观看女儿的画,他感到奇怪,女儿是怎么学会画这种树的。他猜测女儿既然知道这种看似生长在非洲的树,那么是否也知道其他的什么东西呢?一些小东西,比如沙漠中的仙人掌长什么样,或者怎样画寺庙。他疑惑女儿从她的那些书上是否还学到了其他什么东西。他把那幅画挪近细瞧,非洲。或许去非洲也是不错的主意。他提醒自己明天把放在阁楼的幻灯片翻出来,前提是幻灯片还在。这周或许可以与旅行社联系一下。

  屋外,伊莎贝尔哆嗦了一下。伊莎贝尔穿着父亲的羽绒服,很暖;她哆嗦并非是因为她身体感到冷,而是深夜、黑暗和雪让她联想到冷。她不记得自己到室外的确切原因,为了给自己一些留在外面的理由,她决定在雪覆盖她留在门廊内的脚印前决不回屋。她转过身去,回头观察,她出来只一会儿,雪却已开始显露它的威力,身后的脚印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了。穿过街道,越过路边的树,她看见沙利文先生的老房子。平时,他的房子看上去就是一团庞大的黑影,而今晚,那所房子有了生气。一层窗户上有亮光,烟囱上冒着烟。她隐隐约约地记得安静的急救车将沙利文先生拉走了。父亲向她解释说沙利文先生是在睡梦中死去的,那是死亡的最佳方式。一想到沙利文先生是那所房子里迄今为止最后一个在壁炉里点火,或许是最后一个触碰电灯开关、最后一个用浴室,或者是最后一个摸楼梯扶手的人的时候,她就不免感到一阵阵发冷,她永远不想在死过人的房间里住。

  一阵风从树枝上端呼啸而过,如同火车开过时发出的巨大声响。她曾一度害怕这种声音,害怕一个人独处黑暗之中。踩断埋在雪下树枝发出的声音,猫头鹰的叫声,狼的叫声,或者是在门廊灯光照耀下、凝固在树林边缘那一动不动的一双双如同大理石一般的眼睛,都会把她吓得跳起来。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无法再让她感到恐惧。她享受着沉默给她带来的舒适和惬意。她有一种安全感。在她与外部世界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她看不到,也摸不到。伊莎贝尔想,也许选择这墙的部分原因,正是因为它给予自己的安全感,也有可能是这面墙选择了她,虽然她未曾意识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无法挣脱。她已经失去了控制力,这就是她内疚的原因,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让父母很痛苦。

  她站起身,走出灯光照亮的区域,走进黑暗之中。她一步一步小心地向前走,慢慢地,朝着苹果树的方向,她每抬一次脚都小心谨慎,生怕自己的小脚从父亲的大靴子中跑出来。现在这里看上去不像刚才在门廊里看着那么黑了。在光线的照射下,她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流。气流旋转着从口中呼出,映照出淡淡的蓝白色。她在思考为什么她呼出的气流过一会儿就不见了,气流到哪里去了呢?是否气流也像变色龙一样为了适应寒冷改变了自身的颜色,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呢?或者气流扩散得太薄了,以至于使人们看不到它们了?还是气流被她周围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像她吸入空气一样吸走了?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苹果树前,立在雪中,抬头仰望苹果树。苹果树的叶子都掉光了,使它看上去很单薄,呈现病态。去年春天,一根主枝因蛀虫蛀蚀被砍掉了。现在,那些寄生虫已经侵蚀了整棵树。她已经用手拍死了十二只蛀虫,她以为这些蛀虫是刚刚爬到树上来的,其实它们早已经在那里蛀蚀苹果树了。这种想法,或者是外面的寒冷,让伊莎贝尔发抖。她继续绕着苹果树执行着这种注定失败的任务,然后向门廊走去。她踩着刚才留下的脚印,往回走。她尽可能减少对雪地的破坏。明天早晨,她要为父母和自己在院子里清理出小路,或者通向苹果树,或者通向秋千,或者绕着屋子。她不喜欢把雪地踩得一团糟。

  她试图坐回刚才在台阶上坐的那个位置,她要在那里等一会儿,等她踩过的脚印都重新被雪覆盖。她侧转头向脚印处望去,脚印已经开始变得有点儿模糊了。很快,她想,就快了。

编辑:刘莹

相关新闻

图片